许是姜锦的一生太过颠簸,未曾有过真正顺遂的时候,到了最后这一程,连上苍都不忍心再添什么磨难。
尽管晦暗的云如山堆叠,但直到她被送回河朔,天边也未落下一滴雨来。
其实河东也不是她的家,然而四野茫茫,只有那里还算有些值得眷念的感受。
天下从未太平过,好在有甲士和骑兵护卫,再加上最前面杵着个比刀锋还要冷峻的裴临,没谁敢对他们这一行人动什么劫持的妄念。
凌霄也没再找裴临的麻烦。
或许是她看见了亲兵一碗一碗送去的药汁子,又或许是元柏悄悄同她解释了什么,总之这一路上,风平浪静,她连最后一丝波动的情绪也没有了,整日里只守在姜锦的棺椁旁,抱着她留下的佩剑。
或许真正的她早在投入河中的那一瞬死了,是姜锦支撑着她强行续下这么多因果。
如今她已经走了,凡尘俗世,确实也没什么好眷恋的。
——
该将姜锦葬于何处,叫裴临犯了难。
陵寝的风水至关重要,这是虚的。陵寝建在何处,积水不会漫灌、阳光不会太鼎盛,要建成什么样子,才能极保全她身后体面,又不至于惹得盗墓贼觊觎,这又是实的。
他似乎已经不会再为虚虚实实而悲痛了,只是操持这些琐事之余,还是难免会想,世事可真是荒谬啊。
她最是要强,自己的事从不肯假手于人,哪怕到了了,她在他面前站着,也不肯多借凌霄伸出的手背三分力。
偏偏这件事情上,她再要强,也不能亲自操持了。
“明日……便是入陵的日子了,”裴临盘桓在她的棺木前,手心贴在冰冷的楠木上,喃喃道:“若有哪里不喜欢的,你告诉我,还来得及。”
“便是你再气恨我,也来和我见一面,可好?若再不来,再有什么想动土的,可就来不及了。”
这段日子,笔墨未曾间断,他已攒了不薄不厚的一叠家书,打算在梦里念给她听。
可惜的是,他那引诱她入梦的小伎俩并未成功。
晨起之时,枕衾一片孤冷,和空寂的梦境别无二致。
裴临的神情冷肃一瞬,他闭了闭眼,枯坐许久后,如常起身,处理军务。
虽然眼神里依然无有悲喜,整个人也形销骨立了许多,但元柏见他如此,还是稍放下了点心来。
他端来冒着热汽的药饮,不必多说,站在长案前的裴临已经皱着眉接过了,随即一饮而尽,连个碗底都没留。
总是会走出来的。元柏一面这样忖度着,一面收着药碗,他正要撤下,忽听得裴临问他:“外面是什么动静?”
元柏愣了愣,很快便答道:“是凌姑娘。她最近像是在行好事积德,前些日子流民入城,她以……她以夫人的名义搭棚施粥,最近,她又开始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拳脚功夫,这会儿估计是在营中找其他帮手一起教人呢。”
行好
事,替她积德。
裴临把这七个字在心里盘过一遍,仔细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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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淡淡道:“好,我知道了,你出去罢。”
元柏依言退下。
待他走后,偌大的议事堂便又只余裴临一人。
他伏首案牍,处理着手头的事情,连头都不抬,仿佛早将那些悲痛全都抛之脑后了。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活过一天算一天,尽管毒素入体,可毕竟解药也已经凑齐,有朝一日寻遍天下名医,未尝没有转圜的余地。
毕竟,活人总是要向前考量,不是吗?
所有知道内情的人,大抵都会这么想。
直到天黑透了,天地间嘈杂的声息止歇,裴临搁下手中卷轴,缓缓抬起头来,在案牍尽头,露出一双微红的眼睛。
堂内没有点灯,惺忪的月光映了进来,他伸出手,凭借本能摸索出一张空白的信笺,低下头,笔尖颤抖。
别后数月,不曾于梦中见过她哪怕一面。撰写家信的频率,也终于从数日一封,变成了日日都要动笔,想起就要动笔。
浸润了笔墨的纸笺早堆叠成厚厚一摞,想来就是垫四个桌角也绰绰有余,只是怎么也再寄不出去。
杂糅积攒的毒素太多,似乎终于要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好在裴临十分能忍,即便有刀在剜他心口,翌日,他依旧可以撑起这幅身躯,去波澜不惊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眼下当真是设身处地了,裴临忍不住想,最后的时候,这样的痛苦,一定也都出现在她的身上了。
他没能护她周全。
——
整整过去了九个月,又是一年冬雪至。
鸿雁托书不得,梦中亦难相见。白日里,裴临如常出现在军营、出现在中军帐议事堂,到了夜间,他会静静地踏进寝道,守在她的棺椁前。
夜晚的冷风静悄悄,有不速之客横剑挡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
是凌霄。
她并没有如姜锦所愿,去军中施展抱负的打算。
裴临目光下移,落在她手握的剑柄之上。
这是姜锦的剑。
凌霄的声音甚至称得上心平气和,她静静道:“这把剑许久未曾出鞘了,自入了长安以后,它和它的主人一样,被荒废许久。”
不掺假也不作伪的一句话。
“用她的剑,”裴临闭上了眼,引颈就戮,“替她报仇,了结我的性命,是个好主意。”
凌霄垂眸,看着自己握在剑柄上的五指渐次松开又渐次合拢。
她用气声道:“不,我只要你真刀真枪地和她打一场。”
这不是一个问询的语气,话音未落,锐不可当的剑锋已然裹挟剑意席卷而来,裴临蓦然掀起眼皮,反手攥住了他的剑柄。
夜风中,两柄好剑缠斗在了一处,就像被火烧成一团灰烬的两棵参天大树,扬起的尘烟里早分不清你我。凌霄动了真格,而裴临似乎也明了了她是在
做什么。
是姜锦的剑,是姜锦惯用的剑招。
她跨越了时间的阻隔,来和他针尖对麦芒地打上这一场,以解心头愤懑。
凌霄在替她泄愤。
这场比斗,若非经历了这九个月,凌霄其实很难占得上风。
过去的年月里,她和姜锦一样囿于家宅,缺少真实的历炼,而裴临却一直在真正的战场上搏命见分晓。
可如今,他身中剧毒,已经是强弩之末,这几个月来料理军务已是极限,他也很久没有力气拔剑出鞘了。
即便如此,两人也依旧打了个有来有回。
凌霄咬紧牙关发了狠,她今天打定主意要撕下他一块血肉来,竟是连自己的安危也不顾了,用上了不要命的打法。
终于还是见了分晓。
她的剑被送入他的左肩,金属与骨骼在皮肉中相碰,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
凌霄闭上眼,收了剑,捂着自己的肋下,单手撑地缓缓蹲下。
短暂的交汇里,她也受了内伤。
几息之间,凌霄已然再站了起来,她冷漠地看了一眼裴临,将染着他鲜血的剑重新送入剑鞘,转身离去。
她抱着姜锦的剑走入山海,再也没有回过头。
——
时间慢了下来。
裴临没去管那伤处。
也许真的是毒性发作到意识不清了,恍惚间,他开始觉得那当真是姜锦给予他的伤口。
翻卷的皮肉开始溃烂,他恍若不觉,绵延的疼痛,似乎才能让他有一丝意识尚存。
牵绊他的事情有很多,好在此时此刻,俗世种种业已被他交托了结。
元柏单手支膝,半跪在他跟前,道:“主帅,您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至少……”
他硬着头皮,继续道:“再多的伤痛,也换不回夫人了。”
见元柏把脑袋几乎都要埋到地里,一副生怕触怒他的模样,裴临收敛神色,忽而叹了口气。
他怎么会不知道,自苦若斯,也挽回不了任何事情。
只是……他波澜不惊地道:“这段时日,我交托下去的事务,可都安排妥当?”
元柏直觉不妙。
托孤的架势,再加上这几个月里的各项安排……
他抬起头,直面裴临平静的眼神,颤声道:“主帅,你……三郎……”
裴临没有答复,他低垂眼眸,殷红的血丝从唇角溢出。
他勾起唇角,竟是笑了笑,“亏欠她良多,最后总要再陪一陪她。”
其实说起来何止亏欠。
总以为一切还来得及弥补,可到头来,连她在世上最后的那点话,他都没能给她回应。
“只怕她其实并不想见我。”裴临站起身,压抑着喉间的腥甜与咳嗽的冲动,眉目间却是难得的温和,“我走后,不必再来寻我。”
——
幽深的墓室中,唯有拳头大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光。
裴临一身酒气,闭着眼,倚在冰冷的砖石上。
在她身边,时间慢了下来。
时日无多的感受越发清晰,裴临时常清醒地想起姜锦,而后又忍不住去猜她那时的心境。
都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到了辗转的夜里,他还是梦不见她,连一点虚幻的影子都成了难以企及的妄念。
很疼。
说不上是哪里疼。
他从袖中摸出一只火折子,火苗在指尖跃动,即便是在梦里也寄不出去的家书,被火苗舔舐、恣情燃烧着。
连带着那些恳切文字,被烧成了灰烬。
火光在瞳孔扑朔,意识朦胧间,裴临恍想起那年初见。
贫瘠的山野孕育了最热忱、最直率的灵魂。粗衣陋服的少女用她单薄的脊背,扛起了重伤濒死的他。
林间刮过的风,雨季里的潮气混合着的草木清香,还有……她的体温。
躯体的剧痛似乎都如出一辙,裴临缓慢地眨了眨眼。
如果能够回到过去……
再痛,也无疑是一场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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