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虞喜早已从那位已故的三山商人口中,听说过汉王有胡言乱语的习惯,所以他对高翼的话采取了“选择性无视”态度,直奔重点地回答:“无品,甚好!书在哪儿?书院何在,领我去?”
这样也行?
高翼长舒一口气。
他不知道,虞喜博学好古,年轻时就有很高的声望。西晋帝诏他出任官职,他坚辞。东晋元帝时,诸葛恢任会稽太守,强迫虞喜充任他手下的功曹,对他刺激很大,下决心以后终生不仕。东晋明帝和成帝都多次诏他做官,都被他一一拒绝。所以,教授无品,正和他的口味。
虞喜一生安贫乐道,惟做学问而已。高翼以后人的态度看待虞喜这个真学者,他的担心完全用错了地方。
虞喜并不是平民,虽然他不做官,但身上仍有著作郎、散骑常待等官弦,爵位为平康县侯,与高翼原先的爵位——西安平县侯相等。《安天论》不是一本数学著作,只是一本观点论述的书籍——而且是没有逻辑学作指导的观点论述著作。
虞喜此生主要还是偏重于对经典著作的阐释和训注,他曾“释《毛诗略》,注《孝经》,为《志林》三十篇”。
换句话说,虞喜的学问主要是寻章摘句式的儒生式学问。严格地说,三山不不需要这样经验主义的发现者。但长久以来,学堂事物已耗去了高翼大部分精力,如今学堂内各学科已搭出框架,高翼需要一个类似于虞喜这样,具备发散性思维和严谨治学态度的长者主持教育,以便自己彻底脱开身来,更专注于发展军力。
“高羚,快,用我的马车,送先生去南岭关学堂”,高翼吩咐。
有了这个执拗而专注的老头,想必三山今后的学风会更好……不过,似乎要控制这位老先生寻找摘句的癖好……算了,以后吧——高翼恭敬地送走虞喜,望着马车绝尘而去,他默默盘算。
山那边,慕容恪在想什么?——忽地,高翼的思绪跳到了西方,回身望着奔腾的辽河,他将目光渐渐望向了远处群山。
“时维九月,序属季秋,且逢月圆。暑热尽而柔风清,金叶落而硕果累。俨骖騑于上路,访民情于四野。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建康城外郭里,高卉带着两名身躯高大的黑人侍卫漫步秦淮河边,她边走边读着手上的一卷文稿。身后,孙绰一步不拉地跟在后面。
“这个……我不好评价”,高卉咬着手指头,脸上显出努力沉思的形象:“若要我说,我会说:此文灿若披锦,令人读之如饮甘泉。可要我郎君读了,他会说……”
“怎讲?”孙绰急切地问。
“他会说——废话太多!比如:‘时维九月,序属季秋,且逢月圆’,不就是‘九月十五’吗,干嘛兜那么大的圈子,你这通篇文章,不就是说:九月十五,你到白鹭洲玩了一趟,那里风景很好。”
“完了?”,孙绰不甘心地问。
“完了!”高卉想了一想,又咬着指头说:“嗯,若是我郎君手下官员敢这样汇报民情,哈,我家郎君定要让他把这篇文章吃下去,以示惩罚……哈哈。”
孙绰沮丧极了。
没天理啊,高翼那小子自认是汉民,口口声声要在辽东传继汉统,没想到,汉王妃,一个高句丽女子会欣赏他的文章,而高翼却不屑一顾。
“唉,你也别沮丧了,我郎君不上浮华,所以不喜文章堆砌词藻。对了,你打算何时动身”,高卉问。
切,俺去过三山那旮旯,高翼那厮不上浮华,中原大地上谁还尚浮华。比如说,礼制规定天子之殿梁长九丈长,也就是说房间不能超过20米长宽,超过了就是僭越,要抄家灭门。可汉王的宫殿,那间房不是三四十米长宽。你们那学宫,梁长不止60米吧。这还叫“不尚浮华”,骗鬼去吧。
“在下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留在建康发展,不过,下臣的子侄今日已搭上三山商船,虽秋实宫去了辽东,今后,还望王妃多多照顾”,孙绰无奈地回答。他不是不想去三山,可现在看来,即使他到了三山,也不会被高翼看重。所以,他决定留在晋朝谋求发展。
高卉看了孙绰一眼,眼珠一转,问:“秋实宫今早上船了?何人送行?随行者是谁?”
瓦官寺秋游之后,晋国加紧了“封赐”运作,大批使节前往荆襄蜀地,谋求桓温的理解,而后,对于司马燕容的说服工作也紧锣密鼓。晋朝朝臣希望司马燕容能肩负起和睦两国的重担,希望汉国今后以她的名义继续贡纳金银财宝而不求回赐,希望……然而,就在一波波说客前往司马燕容府上,准备将国家大事压在一个小女子肩上时,这个一贯被人鄙视的经商女子却极不配合。
她跑了。
确切地说,她私奔了。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没有朝廷命令,没有三从四德,她自己的婚姻她自己做主了。
这是什么样的大逆不道啊,她竟这样成了中国私奔第二人。
中国私奔第一人是卓文君私奔司马相如。可那是“独尊儒术”之前的汉初。独尊儒术这么多年了,竟还有人敢自己做主自己的婚姻?!
不可想象!
司马燕容这一跑路,让朝廷对她的寄望全然落空。预计,接下来将是恼羞成怒的朝臣对三山的抱怨。不过司马燕容的私奔却没通知高卉,她是自己走的,走得很仓促。两名幼弟尚留在建康。
她这一走,倒是避免了身份的尴尬,从此,她出门再也不用犹豫再三,考虑该用什么仪仗,因为三山不讲究这些。
孙绰尴尬地笑了:“秋实宫登船,昔日她认识的那些朝廷命妇、宫中贵人却无一人送行,倒是三山商贾,一个不拉地都去送行了。听说,她的幼弟与管家全留在府中,她是孤身上路的。”
唉——高卉长长地叹息。
自从到建康后,高卉就在千方百计地摧残司马燕容的自信心,在各种场合中力压司马燕容一头。她不想再与一个女人分享丈夫的爱,可能的话,她连文昭也要设计进去。可是,她自小受的教育是“天字出头便是夫”,丈夫就是她的“天”。她不敢把心中的嫉恨彻底表露出来,毕竟自己的郎君也是个聪明人,若引起他的不悦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选择压迫手段,一点一点地煎熬司马燕容的自尊心。跟郎君这么久,聪颖的高卉没浪费时光,她把丈夫那套所谓“心理战”手段学了个八分,在她想来,地位不尴不尬的司马燕容,被她的种种手段逼迫下,要么服从朝廷的安排,随她乖乖回到三山,要么一气之下,在当地找个人嫁了,彻底一了百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司马燕容比她想象的要刚烈,她至名声于不顾,毅然出走掌握了主动权,从此进退自如了。
进——她嫁给高翼。有高句丽公主高卉的榜样在,她只是另一个私奔女子,三山没人敢冲她叽叽歪歪。但从此,她在后宫的地位不需仰仗高卉,全凭自己做主。至于她在晋朝的名声……哼哼,她都王妃了,晋人巴结还来不及,谁在乎她怎么嫁的?谁敢给她压任务?
退——她不嫁给高翼,在三山找个房子自己生活。凭她在商人中的人缘,凭她在晋朝经营的交际圈,凭她与高翼的关系,日进斗金绝无问题。等她在三山立住脚,再找个人嫁了,自然会成为三山上流社会的一员——还是脱离了高卉的手心。
司马燕容这一走,海阔天空任鱼跃。高卉要担心的是高翼的不满。只要司马燕容将她在健康的遭遇一讲,郎君绝对会看出她在其中耍的小心眼,那么……高卉意兴阑珊,她懒洋洋地说:“秋实宫走了,我也要走了,明天,明天就走吧。我懒得去鄞州了,直接回三山,免得别人抢在前面告状!对了,孙先生不走,朝廷上的事就拜托了,若有针对三山的决定,还望先生及早通知!”
孙绰兴奋啊。这是把司马燕容的部分工作移交给了他。早就羡慕司马燕容的地位了,建康城谁不羡慕?与三山商人交往密切,可以随时得到三山的新奇玩艺,以之结交权贵门阀,大受欢迎。
最重要的是,拥有这份权力可以任意调动三山马车、免费搭乘三山商船。这年头,皇帝也不过乘坐牛车出行,而三山,一名小商人就能腆着肚子,驾着数匹高头大马拉得轻便马车满城晃悠。
至于免费搭船的待遇,那就更了不得了。孙绰做过三山商船,他知道商船的快捷。
建康至鄞州,陆路走需十余天的路程,乘船走,早晨上船下午到。以前司马燕容就常带着贵妇,娉娉婷婷、花枝招展地赶早登上三山商船,下午抵达鄞州,大肆采购一番后,在船上过个夜,第二天逛逛风景,下午往回赶,当晚就能睡在自家床上。
这年头还没有旅游意识。贵妇们能想到的不过是去逛街购物,鄞州多胡商,那里便成了贵妇们唯一的选择。但孙绰则不同,他想到的是天台山、昆山、震泽(今太湖)、柴桑(今九江)……昔日,司马燕容带着贵妇举行两日游,不知引起多少人的羡慕,遗憾的是男人插不上手。如今,仕子们该巴结他孙绰了。而达成这个目的,他所需要的只是时不时地给三山送个信。
简单,太简单了。
孙绰郑重点头。
高卉遥望北方,喃喃自语:“马努尔前日已北上冀州,相信现在已到了邺城,郎君交给我的事已办完。呀,这些时日不见,不知郎君在想什么?在这‘一个人的村庄’里,实在闷呐。”
次日,高卉殿辞天子,登船上路。数名随行人员被留在建康,料理后续事宜。包括接受朝廷的赏赐,用钱购买蜀地织锦匠人等诸事。此外,朝廷期望的贡赋也得以用另一种名义继续缴纳——朝廷把三山商社所在地区划为“辽番邸”,由三山商人自己管理,而三山则向朝廷每年缴纳赋税,换取晋人自由出入“辽番邸”的权力。
高卉风暴一样地扫过建康,掀起了一股时尚风暴。以前,用衣扣装饰的服装只在少数贵妇阶层流行,晋朝仕女们把它当作一种异域风情,展示给自己的男人。而晋朝男子则在传统思维下,固执地抵挡着穿“胡服”、着“胡装”、登“胡履”。
然而高卉来后,一切都不同了。私心爱慕高卉的天子叫宫女们穿上三山衣裳,在宫中模拟高卉的神态,巧笑嫣嫣。自己则穿上“辽服”,扮演一个深情男子,与宫女们嬉戏花间。
楚王爱细腰,民女夺瘦死。皇帝有这种爱好,民间当然不甘落后,高卉随行的三山女官每日招摇在街头,给她们做了榜样。于是,一夜之间,建康女人换了装束,也开始流行三山的裙装。
这股风暴不仅波及晋朝女人,男人也不例外。三山外交官丰厚的钱包、精美的三山钱币,让他们在花街柳巷深受欢迎。纨绔,首先是纨绔们纷纷着“辽服”,仿效三山官员的神态,摇着折扇出入花丛,用自己风流的气质,爹娘给的钱币扩增辽服的影响力。而后,皇帝的爱好波及官员,波及百姓。
当百姓穿上辽服后,这种衣服便再也脱不下来了。对于穷人来说,这种节省布料的衣服紧身舒适,便于劳作与奔波,自然成了穷人家居的当然选择。于是,有钱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去“辽番邸”买一套原产辽服作为家居服饰,没钱的人则自己仿制辽服款式。一时之间,行走在建康街头,能给人以回到三山的感觉——全是各种款式的“辽服”。
这股风暴不仅仅以建康为终止,京师流行的时尚首先让鄞州人仿效,他们本来也与三山商人交往密切,当三山商人的服饰成了上流社会的象征后,他们的热情如火山般喷发了。
不久,朱焘上书,求将三军军服改为类似“辽服”款式,不为别的,就为这种军服节省布料,这对穷困的晋朝是无法抗拒的诱惑,至于它穿在身上方便灵巧、威武神俊倒在其次。
旋即,朝廷下诏,准许朱焘酌情改制。而后,时尚风暴席卷整个南方。
高翼走后第十天,而她引发的风暴正在迅猛时,朝廷再遭遇“三山地震”——提前北上的三山外相马努尔没有回家,他瞒着朝廷抵达了邺城,与朝廷的敌国冉魏达成了协议,用等身重量换粮草,从邺城购买不下十万妇孺。而识字女子则用十倍价格交换。
消息传来,朝廷震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