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摊牌

就在谢秋芸同张炎摊牌时,广州城中的经略安抚司后堂,叶梦鼎也在与贾余庆周旋,同样的字眼,同样的效果,无一例外都指向了一个地方。

琼州!

“下官也曾听闻,邻路刘侍郎将百姓尽数迁了去,这怕不只百万之数,他还容得下多少?”贾余庆沉吟着,眼神有些闪烁。

毫无担当,又怕引火烧身,这类的官员,才是大宋的常例,叶梦鼎与他们打了一辈子交道,曾几何时,自己在地方上,不也是这付做派?究竟是怎么改变的,他竟然一时想不起来了。

“一路事一路管,他自然不肯担上这种干系,老夫纵然是他的岳家,想要以势压人,又济得甚事,你这一日数万人的到来,最多再过一个月,圣驾到了,见到满地的饿殍,就算圣人仁慈,体谅你的难处,那些御史,会放过这绝好的机会吗?”

“无非罢官去职尔。”

“哼。”叶梦鼎一声冷笑:“你当是平时呢,数百万人涌入广东,拿不出办法,惊了驾还是小事,到时候,烽烟处处,朝廷拿什么来交待?”

“你的人头!”

贾余庆被他阴测测的话语惊得浑身一颤,的确,如果难民们老老实实等着饿死,倒还真有可能只是罢官去职,问题是人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史书上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了,不去打砸抢?鬼都不信。

结果是明摆着的,路只有一条,他如何还硬气得起来,方才所言不过是想推托责任,可面对这只老狐狸,又岂能讨得了半点好?人家毕竟才是翁婿。

“下官该当如何做?请少保不吝赐教。”贾余庆这才站起来,恭身施了一礼。

“赐教什么的不敢当,有几句话,你姑且一听。”叶梦鼎才不吃这一套,想把自己拉进来?就这道行,还差点火候。

“下官洗耳恭听。”

“城外已经人满为患,最好立刻就要行动,先劝说那些大户,不拘用什么法子,让他们先上了路,余下的再舍上一顿饱饭,让百姓们有了上路的气力,至少要能走到两路的边界,听明白了么。”

这么明显的暗示,贾余庆又不是蠢人,如何听不懂,人倒在广东路,就是他的首尾,出了广东路,就没有他的责任了,哪怕为此舍出一些粮食,也是值得的。

贾余庆一咬牙,痛快地应下:“下官这就出具公告,命人出城去办。”

“不是命人,你不露面,没人会走。”真是蠢到家了,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着独善其身,叶梦鼎只觉得心累,又不得不提点一下。

“是,下官这就去。”贾余庆一狠心一跺脚,事情的轻重他还是知道的,越是办得早,事情就越容易解决,再拖上一时半刻的,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他实在是担不起了。

没想到,人还没动弹,老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回来。”

“少保还有何吩咐?”

“刘子青那里,你打算如何交待?”

贾余庆一愣:“行文广西路,请他酌情收容?”

“那他又凭什么,要帮着你收容百姓?”叶梦鼎反问道。

“少保的意思,需要一个名头?以朝廷的名义下诏书,让广西路协助本路收容难民,这固然是不错,可眼下,上哪去寻这诏书,纵然现在上疏朝廷,一来一回也要大半个月,朝廷若是不允,怎么办?”

“你呀,尽耍些小聪明。”话说到这个份上,叶梦鼎也不想再维持什么表面上的和气,毫不客气刺了他一句:“要想让他们不允,很简单,没有粮食,让朝廷拨粮赈济,否则饿死人激起了民变,就不是你的责任,朝廷不拨粮,无论是广东路还是广西路,都没有法子救下那么多百姓,怎么办,政事堂诸公自己去担这个担子吧。”

贾余庆明白了,这是要以地方去逼迫朝廷,如今大伙都是难民,谁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吃光了广东一路,最后不过就是一起饿死,朝廷自然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把百姓们往广西赶,至于他们会不会饿死,哪还管得到?

可这种事情,不能明说,叶梦鼎就是要让他们出面,把事情挑开,要么任由百姓饿死,要么给予地方更大的权力,当然,这个地方指的是广西。

更关键的一点,这种权力,还得是他出面去求来,再求着人家广西路收下!

老狐狸,真是吃人不吐骨头啊,可他还有别的选择么?贾余庆点点头,有些勉强地应道:“下官这就写奏疏,请以刘子青出任两广镇抚大使,加户部尚书,签书枢密院事,今日送出,快马三日可达。”

总算是上道了,叶梦鼎波澜不兴地加了一句:“刘子青不是神仙,变不出粮食,你的奏疏里一定要写明,琼州市舶司,暂由广西路代管,他们方可去别国购粮。”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贾余庆连生气的心思都没了,这算不算是被人家卖了,还得帮着数钱?

对方是怎么想的,叶梦鼎已经没有兴趣去猜测,结果和他预料的相去不远,眼下形势复杂,贾余庆不得不就范,等到危机过去,这个梁子就算是结下了,既然已经没有了调和的余地,在双方正式翻脸之前,他不得不尽心尽力地去争取。

无论那位好女婿是个什么样的打算,只要能救下这里的数百万百姓,叶梦鼎并不在乎他耍什么手段,更不会在乎,政事堂会怎么想,因为这是他们的责任,没有能力就只能服软,找不到法子又要推搪的,百姓的死活,还能让他们相互推搪吗?

能争取的,他已经尽力争取了,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谁也无法控制。

当日,快马就出了广州城,同时,城门被打开了,坐镇抚司的路臣第一次亲临百姓的聚居地,体查民情、看望孤寡,几乎走遍了各个流民聚集点,对于百姓关心的问题,也都一一解答,极大地化解了之前的紧张气氛,让大家至少明白,官府还是有一份诚意在的。

随即,一份公文就被差役们到处张贴开去,按照公文上的说法,因为本路涌入的百姓太多,官府已经尽力接济,无奈存粮有限,经过多方交涉,邻路的广西答应了收容百姓,那里粮食、土地都很富裕,一定会足量供济云云。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一个小道消息在坊间传开,官府将对城下的百姓进行甄别,凡是愿意去往广西路的,都可以马上吃到一顿饱的,而不愿意的,往后都只能领到一顿稀粥,这不等于等死吗?

一片大哗。

在生死面前,百姓心里的那杆秤,已经悄然产生了偏差,很明显官府不容许他们在此吃白食,要推到外路去,不离开,除非造反,否则就是死路一条,离开了,最多也就是个死,万一有一线生机呢?

当然,首先有所动作的,还是那些大户,这其中又以最早收到消息的谢氏为最,他们的人数太多,没有选择海路,而是和过来时一样,由一支长长的车队加上无数仆役组成,浩浩荡荡的队伍造成的声势,就连叶梦鼎都悄然出现在了送行的人群中。

“升道,说服他们,不容易吧。”

在他面前,谢堂一向是执子侄礼的,此刻就更加恭敬了,不料对方并没有像姑姑一样扳着脸,上来就是教训,反而和蔼得如同邻家老翁,倒是让他有些不习惯。

“恩威并施而已,某忧心的是到了琼州,他们会给谢家招惹祸端,让子青难做。”

“你放心,真到了那一步,他不会难做的,总要拿一家开刀,叶氏避开了,你谢氏撞上去,就是现成的,私下里,他只怕还会感激你。”

谢堂一怔,不由得看了老人一眼,那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自己呢,此去有何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执政都不做了,不就是想着一身轻松吗,谢堂刚要开口,突然感到老人的话里有话。

“少保想让某怎么做?”

叶梦鼎摇摇头:“你的才能,不在官路,也非商途,知道是什么吗?”

“愿闻其详。”

“就是他们。”

叶梦鼎指着那支队伍,谢堂一时间语塞了,老人的意思是自己不是当官的材料,也没有从商的天份,靠着谢氏这数千人,能做什么?

“记得子青说过,海外,有着无数土地、人口,需要的是开拓者,没有任何基业,比自己亲手打下来,来得更加踏实,还记得他鼓捣的那个海路拓展计划么?”

谢堂的心“砰砰”直跳,叶梦鼎说得一点没错,他生平并不喜欢做官,更没兴趣从商,真正能打动他的,其实是那种冒险的经历,眼下没有了约束,为什么就不能试一试?

如果,能将谢氏一并带走,不光解决了生路的问题,还能避免被分拆的后果,对于看重族群超过国家的宋人来说,这简直是无法拒绝的选择。

这一刻,他是真的动了心。

“老夫老了,否则也想挂冠而去,亲眼见识一下海外的世界,升道,你还年青,还有着无限的可能。”或许叶梦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说话的口吻已经越来越受到女婿的影响了。

谢堂没有马上应下,只是郑重的朝他一揖,事情倒底如何,还要到了琼州才能决定,等到站直身体,几个家仆押着一个男子匆匆而来。

为首的是他家的管事,先向二人见了礼,面向他说道:“人捉到了,可小娘子并未同他一起,张家上下也都没有见过。”

谢堂顾不得家丑不能外扬,走到被押着的那个男子面前,劈头就问:“人呢?被你藏起来了么。”

张炎挣扎了一下,没能甩开,有些不忿地抗声说道:“只是见了一面,她便自行离去了,何故捉了某来。”

“某却不信,你想要什么,须知谢氏不是那般可欺......”没等他的威胁之语出口,胳膊被人拉了一下。

叶梦鼎制止了他的说话,上前打量了一番:“你便是张敬轩的孙儿?”

听到大父的字号,张炎一怔,点点头。

叶梦鼎同谢堂使了个眼色,让仆役们放开他,将事情问了一遍,心下便有了主意。

“他说得应该没错,芸姐儿许是循别路离开了,你家在码头上有船只吧,去打听一下便知。”

因为离得近,结果很快就反馈回来,谢秋芸果然上了自家的商船,船上运载的,全都是不便移动的大件,跟船的家中亲信下人也是不少,有了确信,谢堂放心不少,真要有个什么闪失,就是一桩丑事,虽然如此,看着那个男子,他还是没有多少好眼色。

“既然无事,某可以走了吧。”张炎一边活动手臂,一边转身欲走。

别人的私事,叶梦鼎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提醒了一句:“去琼州吧,那里有的是安身立命之所。”

又是琼州?张炎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字眼了,他停下脚步,向这个素未谋面的老人致了一礼,人家的一番好意,还是体会得的。

很快,琼州,就成了广州城下百姓口口相传的一个神秘字眼,加上曾经到过那里的本地人,绘声绘色地形容之下,更是显得不凡,也许,真是一条出路?

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所有上路的百姓,都在心里种下了一个希望,这其中,也包括了已经上船离岸的谢秋芸。

琼州,倒底是个什么去处?

在自家的船上,摘去了帷帽的她,看着逐渐远去的广州城,原本笃定的心,因为第一次同爹娘离别,又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手上的一张纸笺,不知道是没拿稳,还是被风一吹,落到了甲板上,已经换了侍女衣衫的管道升拾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一首小令,笔迹绢秀,墨迹都还未干透。

“去来心。短长亭。只隔中间一片云。不知何处寻。

闷还瞋。恨还颦。同是天涯流落人。此情烟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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