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怒涛

天将破晓,一轮残月隐在云层当中,原本撒满整个江岸的亮白月光消失了,右江这一侧几乎在眨眼之间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当中。

独石滩,纠缠了一整晚的战线沉寂了下来,双方都显得有些疲惫,渐渐脱离的战士们无论是宋人还是蒙古人,全处在一种离奇的兴奋当中,明明疲惫地合上眼就能睡着,偏偏腿脚还要抖抖索索地站在那里,目视着远处那些移动的黑影。

该回去了,阿鲁浑叹息着做出了决定,骑兵也是要睡觉的,战马和人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不眠不休,战斗力还剩下几成?他不敢保证,但是再坚持下去,看样子宋人也不会如他所愿,到了这个地步,无论乌兰忽都来不来援,他的这个千人队都必须要退走了。

因为所有人都在附近,集结起来就不怎么费事,当手下的那些百户都聚拢在身边,打算听他分派各自的行动顺序时,阿鲁浑本人却一直没有说话,这种静谧的氛围让百户们在黑暗中相互打量着,谁都看不清对方的面上是个什么表情。

诧异,此刻阿鲁浑的表情同他的百户们其实是一样的,因为他听到风声中传来了隐隐的蹄声还有嘶鸣,这种感觉并不真实,才让他愣在那里想要努力地分辨清楚。

不得不说,哪怕是在疲惫当中,哪怕是在黑暗当中,阿鲁浑的感觉非常精准。

“换马。”

慢跑当中的姜才习惯性地举起手,沉声喝道,命令被身后的军士们依次传递下去,他胯下的马儿并没有即时停住,而是又向前多行了几十步,才低低地吐着气驻足在沉沉的黑夜中,马背上的主人朝着远处眺望了一会儿,然后一把跳了下来。

经过近两个时辰的奔行,在临时天亮的时候,姜才和他所领的三千骑军终于抵达了这个,并非事先设计好的战场,离着归德州不过数十里的独石滩。

同样的命令,他们在这两个时辰中一共执行了三次,也就是说,包括现在所骑的广马在内,每匹马只能在空载的情况下休息半个时辰,当然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前部随某冲下去,后部沿着山林,自上而下扫荡残余,勿使一人漏网。”

前头看不见的战场一片漆黑,不过探子的耳目早已经在沿途中就报到他这里,因此,他对情况的了解程度,比身在战场当中的马暨还要明白。毕竟这场战事他才是主角,前军那些步卒只是他用来牵制敌方的一招棋子,这一点他知道,马暨本人更是清楚,当然,如果没有步卒们的顽强坚持,这一切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功劳是大家的。

他的这支骑军,传音筒配备到了军使一级,也就是步卒当中的都头,才能基本做到如臂使指,不必将人召集到近前,简单地打开听筒将指传达下去,每个人的反馈声就次第响了起来。

前部一千骑是他的基本力量,骨干是建康战事中的幸存者,余者也是经历沙场的老兵,由于是战胜之师,对于鞑子没有丝毫的畏惧。而后部的两千骑虽然是新兵,也训练了超过四个月,参与了剿匪和平叛等小规模战斗,并不是完全的菜鸟。

依着他的指令,跟在他身后的老卒,以他的那杆将旗为中心迅速开始列阵,人人都骑上了休息已久的战马,将所乘的备马解开扔在了原地,这条线从密林下的斜坡开始一直延伸到江边。人数更多的后部人马则在他们的身后展开,遮蔽范围更大,完全堵住了整个江岸。

等到一切堪堪完成的时候,天色已经渐近拂晓,黑色的夜空漫漫泛出一丝鱼肚白,晨曦挣扎着想要从云层后头跳出来,日头从背后的群峰中升起,将霞光一层层地铺叠开去。

“万户到了......”

被突如其来的朝阳闪得睁不开眼,阿鲁浑脱口而出的惊呼淹没在了隆隆的马蹄声当中,从斜坡高处冲下来的黑色战列让他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这么大一支骑兵,除了乌兰忽都,还能有谁?只是他的笑意还没能成形,就在脸上凝固成了骇然。

黑线当中,被高高挑起的那面战旗,在江风的吹拂下蜷曲着舞动开来,并不是他熟悉的黑色狗头大纛,而是一面赤血般鲜艳的红旗,金色的云纹中一个巨大无比的“姜”字时隐时现,将旗下的骑士乌沉沉地就像个铁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敌袭!”

阿鲁浑扯着嗓子大叫,惊得围在他身边的百户和亲兵们更是荒乱不已,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各奔回本队的时候,那道黑线已经钻出了山林的阴影,透出了它本来的面目,赤红的潮水如同怒涛拍岸,滚滚而至。

“虎贲!”

姜才握紧手里的长枪,狂叫着高高举起,他的眼中泛起嗜血般的兴奋,表情带出一个残忍的狞笑,这样的快感才是他最大的追求,远远超过升官发财。

“威武!”

在千人的齐应声中,胯下的战马陡然加速,带着自上而下的天然应力,冲入了几乎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的敌军阵中。

借着巨大的冲势,沉重的长枪根本不需要用力,就能轻易撕破鞑子身上的轻甲,当一个措不及防的鞑子骑兵被马蹄直接撞飞时,整个冲势微微一滞,他才顺势挥动大枪,迎向了后头那些仓猝组织起来的敌人反冲。

在这种情况下,敌人还能组织起反冲锋,已经说明了这支敌军的素质,然而太晚了,劣势不光在于对手的突然袭击,也不仅仅是敌上我下冲力不足,哪怕这一切都不存在,堂堂对阵,姜才的这一部都不会悚他们半分,因为他们是在万人阵中杀过一转的百战之士。

“砰”得一声,一个迎面而来的鞑子骑兵猛地将弯刀劈出,没等刀枪相交,姜才翻腕挑起,枪尖准确地点在刀身上,将弯刀击飞的瞬间,枪头横拉回来,被他当成了长刀,在那个鞑子的胸口划过,双马交错之后,那人才闷哼一声跌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上身几乎被劈成两半。

虎入羊群,这就是被亲兵簇拥在后头的阿鲁浑最直观的感受,而这种感受原本应该属于他才对,宋人是什么时候绕到自己身后的?又是什么时候拥有这么多骑军的,他此刻不能想也不敢想,如何才能活着回去,成了他心里唯一的念头,而不远处的那个魔神,已经渐渐地杀了过来,马上就要轮到自己了。

“冲出去。”

临到死地,阿鲁浑反而激起了久违的战意,腰间的弯刀被他一把拔出,大喊着策马上前,经过前面的一番阻拦,尽管效果不大,可是原本那种一往无前的冲势已经渐渐落缓,嗅觉敏锐地他怎么可能放过,如果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现在。

杀得性起的姜才夷然不惧,此刻他的身上已经完全被鲜血沾满了,当然绝大部分都是敌人的,遇强则强,敌人蜂拥而来的那一大群,就是他眼里的下一个目标,他毫不犹豫地拍马上前,已经坠下来的冲势再度提起,胯下的战马一扬蹄,奋力朝前方冲去。

“呲”

手上几乎没有力度的反馈,姜才的大枪已经在一个鞑子骑兵的胸口穿过,不等枪身反弹,他猛地一抽,大枪被他拉回来打横,枪尾正好挡下了另一边袭来的鞑子弯刀。几乎在同时,那个胸口中枪的鞑子已经冲了过来,手上的弯刀摇摇晃晃地划过他的肩甲,拉出一长溜地火花。

阻力一过,大枪就在手里荡决开来,横冲直捻,当者披靡,等到阿鲁浑发现,自己的身边已经所剩无几时,那个煞神的大枪已经到了胸前。他来不及举刀去挡,只是出于本能地侧了一下身体,枪尖上的钢棱擦过冷煅而成的胸甲,顺着肋间的甲条偏开去。

双马交错的一刹那,阿鲁浑被那张被鲜血涂满的面容看得心里一颤,对方冷峻的眼神就像在盯着一具尸体,一击不中之下,居然还能扯出一个笑意,让他没有丝毫逃出生天的幸运。等到转过头看到前面的情形,这种感觉就变成了冰冷的现实,从坡顶的密林边缘一直到江岸处,再次出现的骑兵阵列彻底打碎了他的侥幸,宋人竟然还有余力!

“千户快走!”

几个活下来的亲兵死死拉着他朝后退,在两只宋人骑兵的空隙之间,他悲哀地发现,仅仅这一次冲击就带走他的大半人马,余下的不是伤了就是吓得惶惶不可终日,这种情况下,再碰上为数远超之前的宋人骑兵用同样的方法冲过来,结果如何还用得着说嘛?

他倒是想走,可是往里走才有活路?呆滞的阿鲁浑任那些亲兵拖着,一直到马蹄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自己的脸,那股凉意才让他清醒过来,活路就在他的脚下,只要涉过这条右江,对岸就是他们的另一部骑兵,而那里绝不可能再有这么多的宋人骑兵,绝不可能。

带着这股笃定,阿鲁浑毫不犹豫地策马入水,几个亲兵跟在他的身边,在湍急的水流中艰难跋涉,离岸越远,江水就越深,哪怕一个亲兵被水流冲得站不稳,连人带马滚落水中,都没有让他抬起头,因为此刻还在宋人的弓箭范围之内。

“这帮狗日的,连口汤都不给老子剩下。”

马暨看着下面的一切,不由地出声骂了一句,然而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笑容,姜才这厮挑了一个最为恰当的时候,在敌人最虚弱的关口发动了致命的一击,使得整个计划获得了极大的成功,眼下胜利已经唾手可得,之前的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儿郎们,还能动弹的,都给老子冲下去,死没死得全都补上一刀,这种活就不要让骑兵兄弟来了吧。”

轰笑声中,几乎所有的步卒都站了起来,再疲惫的心在胜利面前都是浮云,当兵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享受这一刻。

“虎贲......威武。”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响彻了右江一侧,等到多达五千的步卒加入战场,姜才的人马已经冲到了江边,没有死的鞑子骑兵全都像他们的千户那样跳入了水中,想要在里面找出一条活路来,江面上飘浮着上百的人马。

“放箭!”

马暨带着人赶到江边,毫不犹豫地下了命令,紧接着,一声接一声地惨叫就响了起来,江里不比陆上,骑着马儿跑得更慢,看上去那些鞑子基本上没有水性,一个个宁可被射死也不愿意跳下去,而当那些惨叫声渐渐歇下来的时候,江面上所剩的活物已经寥寥无几了,余下的人都是跑得快接近射程之外的。

最先开始过江的阿鲁浑此时已经快到江心了,江水淹过了他的腰,只露出了半截身体和一个马头,就连自己的弯刀,不知道什么时候都丢弃了,跟在他身边的亲兵只余下两个人,和他一样,拼命在水里挣扎着,又像走又像游。

在看到这一切时,他的眼中除了恨意还有深深地恐惧,宋人骑兵的数量之多,质量之高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这样的对手哪怕就是平地上对阵,他都没有绝对把握拿下。像是广西这样的地形,对于他们这些以骑射自恃的蒙古人来说,根本没有用武之地,一旦形成了刚才那种对冲,落败的十有八九就是自己这一方,这个消息只要自己能活下来,就一定要回去提醒万户和大帅,否则他的这些部下们,就白死了。

姜才满不在乎地跳下马,将大枪随手插在沙滩上,他知道逃走的那个是这部鞑子骑兵的千户,或许会让这场胜利的成色稍稍减退,可是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已经尽力了,那还要苛求什么呢,于是马暨当来到他身边的时候,这个浑身是血的汉子居然在用手捧着江水洗脸。

直到这一刻,马暨才算真正明白,他们的骄傲并不是装出来的,并不是因为来自京城而故作矜持,杀意下隐藏的是一颗久经战阵的老卒之心。姜才踩着水,将脸黏乎乎的液体抹掉扔进江里,回过头,就看到马暨咧着嘴朝他伸出了手。

“幸不辱命。”

“你这家伙。”

被他一把拖上沙滩,姜才同他客气了一句,叉着腰四下盼顾,大部分的骑兵都像他一样下了马,跑到江边来打水喝,整整一夜下来,又经过了这么一番冲击,说不累是骗人的,现在处于兴奋期,等到脑里的那根弦松下来,只怕在地上都能睡着。

“前头情形如何?”马暨来找他,当然不是为了恭维。

“还有两千左右的骑兵,不过应该不会再过于逼近了,他们要是敢来,老子就敢吃下去,你说呢老马?”

“这地方太偏,又没个寨子可以立脚,某的意思再向前头挪挪,拿下果化州,你觉得如何?”

姜才大致了解了他的想法,经过了这一役,鞑子不会再像之前那么分散,最有可能的就是同宋人一样派出步卒,抢占了果化州,他们就只能缩在被毁掉的婪凤州一带,速度快的话还能以逸待劳。

不远处的战场上,战事已经结束了,大队的步卒在打扫着战场,看来他们忠实地执行了后者的命令,愉快地给躺在地上的鞑子们补着刀,然后一把割下他们的首级,这才是实打实的军功。

“就依你,一会让大伙再辛苦一下,等到了寨子里,再好生歇息。”

“嘿嘿,好。”马暨搓着手笑笑,好像还有些不甘心:“可惜让那个老小子跑了。”

“不妨事......”姜才已经看到自己的部下挥动着那面缴获的千户旗,一个失去了所有部下,只身跑回去的主官,其实比战死还难受,他说的不在乎还真就是不在乎。

只不过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就被江面上传来的一阵歌声给打断了,唱的是什么根本就听不懂,然而那个女声婉转悠扬,倒是别有一番味道,尤其很对他们这些大老粗的胃口。

“阿哥送妹江上走,千山万水不松手......”

等到粗犷的男子声音响起,姜才差点一个趔趄栽进了水里,好在马暨托了他一下,两人疑惑地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上望去,只见从右江的江面上,突然飘过来一只只的船影,说是船可能不太合适,只是一堆圆筒被绳子捆在了一起而已。

“那是峒人的竹筏子,他们来做什么?”

做什么?姜才一下子就明白了,因为当先出现的那只上面,手执木弓的峒女就站在筏子前头,衣衫飘飘地唱着歌,而在她身后,用一根长长的竹篙撑着筏子,眼睛时不时地掠过前面的身影,嘴里用跑了调的声音恬不知耻地唱和着,用得居然还是汉话,的峒装男子,可不就是施忠!

“追上去!”

“干掉他们。”

“老施好样的。”

......

唯恐天下的不乱的骑军显然认出了他的模样,一个个怪叫着推波助澜,刚刚才沉寂下去的江岸一下子又沸腾起来,而本以为逃出生天的阿鲁浑等人却坠入了深渊,很显然那些峒人不是来帮助自己的。

踩在筏子上的峒女毫不羞涩,目光朝这边扫过的时候,脸上居然带着盈盈的笑意,原本涂在那上面的油彩已经洗去了,露出的本来面目看着还有几分俏丽,怪不得让施忠色魂与授。

等到转过头去的时候,她的笑容马上就不见了,眼中只剩了难以言喻的愤怒,咬着牙将一支羽箭抓到手里,随着“嗖嗖”地几声轻响,一个又一个的鞑子惨叫着跌入水中,片刻之后就剩了阿鲁浑一人,而那只筏子也离他越来越近,差不多就快撞上了。

“铛”地一声,羽箭打在他的背甲上,出人意料地是并没有插进去,而是轻轻一弹掉了下来,峒女一愣,待要再摸出一支去射时,被一只手给挡住了。

“让我来。”

施忠将她推到身后,就在筏子掠过那人身边的时候,一把抓住了他的盔顶,阿鲁浑下意识地想要用手去拨,只觉得脖子上一凉,眼前突然前黑暗一片,意识消失之前,那个大汉的狞笑就是他最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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