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保密

琼山县城东面,离城约七、八里外,是一处入内极深的小海湾,因为湾内礁石密布,不利于船只通行,故此连渔民也极少驻足,成为荒凉之地。

从几千里之外的平江府运来的三十余户、九十多口百姓就被安置在这里,地方足够大,离海又近,就算是做往日那般寻常的营生,至少是饿不死的。

到了地方,大部分人心里的忐忑才算放下,这里并不像传闻中的险恶,看上去和浙东沿海没有什么不同,人烟是稀少了点,可远处抬眼即见的城墙,沿途郁郁葱葱的稻田,无一不是那样的熟悉,到了这步境地,能有口活路,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田地,现在是没有的,日后会不会有,某也不知道。这里看着是清淡了些,大伙都是苦出身,下把子力气,整饬整饬,盖上几间屋子,今后就是自己的家了。”

一个大哑门的军汉站在高处拿着喇叭喊道,他的身前站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不远处还有些本地的百姓在看热闹。一番话说下来,人群里有微微地骚动,除了激动之外,其实更多的还有疑问。

“你们原本就是一个村的,选几个耋老出来,上官的意思,不拘多少户,就编成一保,等安置妥了,再行入籍之事,这是其一。”

紧接着换成了一个书吏模样的人来讲,看上去他说的是百姓更关心的问题,人群变得安静下来,一个个都关注地看着上面。

“莫急莫急,这就说到了,既然是官府安置,自然会有些便利,想必各位手头银钱也不多,要盖房子,土石木料都要用钱,可是官府也没钱,送不起也贷不起。”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伸手指向后方。

“看到没有,高山密林,应有尽有,就像开头那位军爷说的,不过下把子力气。想要盖房子的,自己估摸一下用量,到时会有人前来计个数,这是其二。”

“这第三点嘛,各户凡有投了军的,官府将一力为尔等修屋,不收任何费用,同样会有人前来计数,到时报上名号便是。”书吏说的第三点在人群里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他们先是沉默了一片刻,紧接着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不到四十户的人家,约有一半都跟随张瑄进了水军,正愁家中没有劳力,突然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如何不雀跃?

要知道,他们被解送上船的时候,当地官差说的可是“罪属”,犯的是什么罪,张瑄他们不说,谁也不知道,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军户”,心境就像从地狱到天堂打了一转,一些百姓已经愣愣地说不出话来了。

离此不远有一间小庙,门外的抬额上写着“灵惠显济嘉应善庆庙”几个字,里面供奉的既不是保佑风调雨顺的“龙王”,也不是阖家安康的“土地”,正中那座小小的彩塑竟然是个云鬓宫装的妇人。

“神女庇佑,信民一家如能脱此大难,定当广施孝敬、再塑法身。”座前的香火还算鼎盛,密密麻麻的香头插满了铜炉,一个老妇跪坐在像前,口里喃喃有声,不住地合什而拜。

“娘,原来真的在此,倒叫儿一番好找。”过了一会儿,突然背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老妇直起身,睁开了眼睛。

“闭嘴,休要冲撞了神女。”低低地轻叱了一句,老妇没有搭理儿子,对着那座像恭恭敬敬地又拜了几下。

男子不敢接话,立在一旁等着,直到看她有起身的动作了,才赶紧上前搀了一把。

许是跪了良久,老妇有些头晕,打量了一下儿子的模样,不由得吃了一惊,以为是自己眼花,揉揉眼睛再看看,仍是一脸的不敢置信。

“你......你这是?”老妇摸着他那身簇新的衣料说道。

“儿子入了水军,蒙上官看重,点了押官,同村的弟兄都在一起,今日得了空,特来看望娘的。”

张瑄伏下身子,尽量让老妇能不费力地摸到他的头脸,宽大的范阳笠靠在门上,一身大红猩猩色的鸳鸯战袄,黑色的皮制革靴踏在脚下,都是普通百姓无法企及的好事物。

“字呢?怎得没有。”老妇摩唆着儿子的脸说道。

“上官特许,刺在股间。”张瑄边说边撩起下摆,将大腿内侧露出来,上面果然有一行黑色的字迹。

“好!好!啪!”老妇连说了两个好字,突然伸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张瑄被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得懵住了,抚着面颊不解地看着她。

“这一掌是替你爹爹打的,若是早就如此,他又怎么会......”老妇语带哽咽地说道,张瑄想起前事,不由得低下了头。

“我来问你,为何官府要将我等迁到这里,你等是不是犯了事?为何你现在又投了军。”老妇没有放过他,一个接一个地问道。

“不是......没有......”张瑄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语无论次地嚅嚅道。

“没有?那清哥儿人呢,还有村里其他人呢,上次你们出海是不是去贩盐?还不说实话,你是想逼死为娘么。”老妇言语如刀,眼神犀利无比,根本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没奈何,张瑄只得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贩私盐、打劫官船、被人擒获、一半的人顶了罪、自己被招揽,所有的事情丝毫不敢隐瞒。

“清哥儿,孽障啊,他家如今不过孤母幼子,可要怎么活?”老妇静静地听他说完,摇了摇头说道。

“儿与弟兄们商量过了,大伙一齐凑凑,怎么也要他娘养下。”

“也罢,如今你既是官身,娘就不说什么了,官家大恩,你须得谨记。如果,哪日娘听到你再犯了事,或者投了鞑子,你也不用去别处找,娘的尸身定会挂在神女座前,你到时自己来收吧。”

说完,老妇转身便走了出去,再没有看儿子一眼。张瑄愣愣地站了半天,想着她的话语,再看看座中神像那慈祥的面容,竟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县城内的安抚使衙,大堂上摆着一付沙盘,范围大致是琼山县一带,它并不是刘禹从后世带来的,而是姜才命人所制,看上去颇费了番功夫,各种地形都标注得栩栩如生。

“不错,的确很精巧,这些距离都是实测的么?”刘禹拿起那个木制的城池,也不知道是怎么雕出来的,样子做得很逼真。

“嗯,某叫他们无事便撒向四方,回来时各自带上图画。下一次再分别转往不同的方向,若是两次画出的图有误,则遣人再探,出错者重罚。”

姜才简单介绍了一下他的办法,刘禹点点头,这样的激励措施下,画出来的东西当然可信了,人家还是很聪明的,知道举一返三。

“这些山路,大都深藏林间,没有熟识的向导,很难找得到,画上去的是已经探明的。崖贼的老巢,离此过远,要想打探清楚,恐非一朝一夕之功。”

看刘禹盯着的地方,姜才补充了两句,那里标出的就是大山一带,离着县城已经有些远了,看样子,仅有的几条山路也应该夷人告知的。

“某有个想法,不知道那位黄姓女子何时会来,现在能联系到她么?”刘禹只知道她姓黄,叫什么记载里没说,后世的那个称呼也是尊称而已。

“找她何用?你等等。”姜才听了他的话,朝堂外叫了一声,一个亲兵应声而入。

“去将黄二娘唤来,就说某家有事相商。”姜才吩咐了一句,刘禹转过头诧异的打量了他一番。

“她家中行二,因着要沟通消息,平素都是住于城中,身为女子进进出出多有不便,某就让她在衙中后院寻了个厢房住下,闲时也帮着衙中众人做做饭啥的。”

对于姜才着急忙慌的解释,刘禹不置可否地“噢”了一声,连人家家中事都知道了,动作还真是快。

再次见到这位历史名人的时候,她一身素布木钗的汉女打扮,就像是个普通的两浙村妇,倒是比夷装要顺眼些,只是在这里呆得久了,肤色都变成了很健康得劳动人民那种。

“民妇见过上官。”看到刘禹,她敛首施了一礼,神色很平静。

“二娘,叫你前来是有一事相询,此图想必你也见过了,若是某想在这一片寻一个平坦之处,你可有印象?”刘禹将她让到前面来,指着一个不大的区域问道。

姜才跟着看了一眼,那里已经离县城有些远了,紧挨着黎母水,与山区倒是很近,周围没有什么村落,他是军事行家,只一转念,就想到了什么。

“若是奴记得不错,此处便是,不过那一片都是沙石地,种不得粮食,这几处也差不离,只是要小一些。”黄二娘看着沙盘,认真地想了想,在上面标出了一些地点。

“你是想......”姜才做了一个恍然的表情,脱口而出,不料却被刘禹打断了。

“二娘,多谢了,你先下去忙吧。”妇人蹲身施了一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下去。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不见,刘禹这才转身回到沙盘前,看了看上面的几个标记,自己的想法多半已经被姜才猜出来了,具体的事情自然用不着他再去多嘴。

“你料得不错,某是想引虎离山,诱饵就是榷场,这几处你不妨遣人去查验一下,怎么打某就不班门弄斧了,只有三点,要提醒你。”

刘禹的打算很简单,贼人也需要物资,粮食、盐、铁器、乃至银钱都是好东西,把声势做出来,不怕他们不动心,所以地点的选择就至关重要了。

他选的地方离县城比较远,而离山区却很近,又是背着水,防御起来很困难,贼人如果够聪明,肯定会留意到,那时就有文章可以做了。

“请直言。”姜才露出了一个重视的表情。

“第一,是保密。”

“第二,是保密。”

“第三......还是保密。”

刘禹平静地说道,他用上了后世那个著名的排比法,相信后者一定会听得明白。

“谨受教!”姜才果然愣了一下,随即执起手,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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