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暗流

一府的民事有多繁琐,做为主官的刘禹是从来不会管的,这一切,自然就压到了通判胡幼黄的肩上,而眼下最大的事情,不是安排即将到来的春耕,也不是安置自荆湖南下的流民,而是如何才能劝更多的百姓们上路。

荆湖不保已是事实,元人顺着湘水而下,首当其冲就是静江府,可是这里的清野才刚刚开始,全府的百姓中走上南下之路的还不到一成,让他如何不急。

这其中固然有官吏士绅们的阻挠,关键还是兵刀不曾临头,感觉不到那种急迫,再加上之前邕州境内的那场大捷,让百姓们感觉元人也不过如此,这样的负作用,是当初包括刘禹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曾想到过的。

事情再难也要去做,没奈何,谁让他是一府通判,又摊上个不管事的主官呢,不过经历了横山寨战事,险死还生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一旦元人打进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在最初的碰壁和挫折之后,他也变得更加务实,乡绅劝不动,就去劝中下户,大户劝不动,就去劝客户,而最大的突破口,则是新近增加的军户和烈属。

位于兴安县城外的一个村子便成了他跑得最多的地方,这里的土地几乎都在一家大户的手中,村中其余的除了几家小户,基本上全都是为他租种的客户,而这其中犹以岑姓为多,这些原本被沉重的赋税逼得过不下去的人家,突然之间改变了身份。官府不但免去了他们的杂赋,而且真的如那天那位长官说的,将已经交上去的赋税全都给退了回来,有了这些钱财,他们不但还清了积欠,还略有赢余,这样一来,再外出去务工的迫切就没有那么强烈了,这也是当初刘禹颁下这个制度时,始料未及的。

“贵人来了,快请快请。”

不管怎么说,一府通判那种官,平素是根本不可能见得到的,人家不但帮忙要回了那些税赋,还将灵川县城里的那个知县给撤了,就连村中的大户也受到了警告,这一下,一帮子穷苦人家提着的心才算真正放下来,知道对方是真的在为自己这样的人着想。

不过,感激归感激,涉及到阖家未来的前景,没有人敢轻易答应什么,只要看看荆湖过来的那些百姓,一个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模样,就知道逃难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一不小心就会死人的。

胡幼黄也不着急,笑着同他们一一拱手,为了不增加人家的负担,他特意挑的午饭之后过来,只需要在土篱笆扎成的院子里坐上一坐,有一瓢井水就可以了。

拿过岑家老人递来的葫瓢,他毫不犹豫地放到了嘴边,经历过数月围城那等光景的人,早就不在乎什么干净整洁之类的了。

“嗯,好水,清洌甘甜,老人家,你这口井可真不错。”从府城一路驰过来,饶是冬日也累出了一身汗,什么水放到嘴里都和他形容的差不多,倒并不是客套。

“可不是,说起来还是他娃的爷那一辈,一大家子自北边逃过来,十停里倒去了三停,等挨到这里落下脚,全靠着附近的山水,可以租些田地来种,在山上采些野果、捕些猎物,江里还捞些鱼虾,才能活到今天。”

谁说老百姓没有智慧,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话里话外全是一个意思,人离乡贱,叫他下面的话如何说得出口?

“老人家,那当初你们又是因何会来此的呢?”胡幼黄不动声色,仿佛只是出于好奇。

“还能有什么,战乱呗,金人亡了,又换了元人,从襄阳府打到鄂州,不得已只能一路一路地逃下来,总算在这里寻到了一个安身的地方......”老人说着说着就反应过来了,等他停下嘴,发现对方拿着那个葫瓢,根本就没有看上一眼。

胡幼黄的声音仿佛从天上飘下来:“某记得在横山寨的时候,你家六小子就常说,之前家中虽然不甚宽裕,却还过得去,若不是赋税年年加、租子又收得紧,家里是断断不会送他入伍的,如今他虽然断送了性命,可是却换得了一家丰衣足食,算起来,这个孩子没有白生养吧。”

老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提到小六,那几年年成不好,租子却一分不少,这才没办法,将已经快成半大小伙子的六子送入了军中,省下一张嘴的同时,也换得了不少安家费,再加上每年的粮饷,就算没有后来的事,那个孩子也不算亏欠他们,可这么一想,心里头为什么就那么堵得慌呢?恍惚中他都已经不记得那个孩子长什么样了。

“若是有一天,这里换了主人,元人来了,一样要交租纳税,没准还比大宋要得少,哪里的大户不欺压租客?哪里的官府能为民作主?你们大约都是这么想的吧,可如果是这样的想法,为何当时还要逃出来?”

那当然是不一样的,否则当时何必要逃?这背后的原因老人怎么说得出口,他们曾经亲眼目睹一个个的村庄化为灰烬,屠杀固然能吓倒百姓,却让更多的人逃离了家园,谁又能保证这样的事情不会再一次降临?

荆湖的百姓与他们有什么不同?人家能舍弃的东西,必然有着相同的理由,老人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心里却在细细地想着他的话,有些东西是明明白白的,有些还要他自己去领会。

现在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官府凭什么要把已经收去的粮食又还了回来,还不是因为家里死了人,为什么死的,那是和元人拼命,如果换了元人来,他们还会承认这些?别说什么军户烈属了,不追究就不错了,哪还有好日子过。

想到这里,他的身上突然不寒而栗,当初为了抗争,差一点就喊出了反话,大宋没有了,那些大户会饶过这些人吗?老人的眼神无意扫过不知道从哪里背了一篓子草料的小孙女,不到十岁的年纪,差一点就让人抢了去。

“细囡,你爹爹呢?”

小女孩有些怕生,看了一眼院中多了一个人就低下了头,双手扯着衣角,声音小得根本听不清:“俺爹......去了村头那家,说是......商量明年的租约。”

老人点头表示知道了,站起身有些歉意地朝他拱拱手:“贵人这一趟来,小老儿招待不周,多有怠慢,还望恕罪。”

胡幼黄明白对方的意思,并不是话不投机要送客,而是想要一个同家人商议的空间,他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带着随从走出了岑家的院子,还不曾上到那条通往县城的土路,就看到后头有几个人影快速地朝这里过来。

“那不是岑二?”随从一眼就认出了为首的男子,正是之前同他在村口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也是方才老人的亲子,那个小女孩的父亲。

不过那几个人的气色都不怎么好,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头,隔着篱笆就嚷嚷开了,让他们想不听见都难。

“爹,主家说明年不租给咱家了,不光是咱家,凡是那日参与的人家都不让租,就是没有参与,被官府定为军户的都不成,这可怎么办?”

天高云淡,声音传得很远,胡幼黄细听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摇摇头,跨上自己的坐骑,冲几个随从招呼了一声:“走吧。”,然后便绝尘而去。

这里的一切,已经水到渠成了,他还有别的地方要跑,静江府可辖着八个县呢。

就在他奔波劳累之时,静江城里却是暗流涌动,那种摆在台面之下的勾当,马暨也好,姜才也好都是不会去理会的,他们唯一关心的就是战事的发展,元人对于谭州的攻击,每一天都在增强,他们在密切关注元人动向的同时,也在替城中的友军担着一份心,那种想帮却帮不上只能干看着的心思,让两人都变得沉默了不少。

只有李十一对此漠不关心,他的目光始终放在城中那些人的动向上,这些人来做什么,猜也能猜出一二,可是他们这么明目张胆毫不避讳,就有些意思了。

消息源源不断地被人送到抚司,他们的一举一动,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呆了多久都一一排在他的桌子上,甚至于从提刑司那头分别出去的人手,还不曾出城,其行踪就被报了上来。

“十七个?”

“是,十五个在明面上,分成了五批,暗地里还有两个,化成了百姓的装束分别在东门和南门出的城,看情形是打算绕道广东,属下们都盯紧了,要如何行事,一俟头儿你的指示,随时都能下手。”

“有点意思,你说,他们会选哪一个?”李十一的手在十几份消息上打着转,语气显得很随意。

“依属下看,不管他们打什么主意,每条路都堵上,费不了多少人手。”

李十一笑着摇摇头,让他的属下有些不解。

“盯着吧,把消息送到琼州去,咱们只是一把刀,什么时候砍下去,得由主人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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