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出的确来了,在宋军全数进入河谷的时候,他就带着主力大军下了山,除了八万步卒,还有从各地聚集起来的一万多骑军,他们完成了自己的袭扰任务,现在面临一个更艰巨的任务,如何攻破宋军的军阵。
李庭芝想要做什么?这是萦绕在塔出心中的一大疑问,他不相信以前者的赫赫功绩,会落入这么简单,一眼就能看破的圈套当中,还完美得出乎自己意料,原本埋伏在芒砀山中,只是想等宋军绕山而行的时候,出奇不意攻其一个不备,可谁料想,人家直接钻进了一个口袋中,缩成了一团。
从形势上看,九万多元人在芒砀山和黄河之间的谷地,将十万宋军围得水泄不通,被塔出放在谷口的,是两个汉军万人队,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堵住对方的出路,而自己亲率的六万汉军加上一万探马赤军,才是进攻的主力,
“他们在埋锅造饭!”
这片谷地大致是东高西低,不过高度差并不算太过明显,看上去还是一片平坦,从他的马头,可以轻易看到宋军的动向,属下说得没错,那一柱柱或黑或白的轻烟,可不就是炊烟。
宋人这是失心疯了么?阵前做饭,浑不把外围的敌人放在眼中,诱敌还是......别的什么?塔出一言不发地盯着远处的敌阵,他的视力相当不错,在离着两、三百步远的距离上,甚至能看到宋人阵后的大批人在黄河边上取水,他们是真的在做饭!
表面上,除了没有搭起营帐,一切都与安营扎寨分别不大,而围绕在整个军阵边上的,是一圈圈的大车,就是用来输送粮秣辎重、运载伤兵的那种,这样子的大车他十分眼熟,因为那本就是元人军中所用,徐州城中便有无数辆,看来宋人一路所获颇丰,至少粮草是充足地,一想到这都是从他的辖地抢来的,塔出就恨得牙痒痒,可越是这样,他就越不敢轻视。
他在河南这许多年,同宋人的对垒不知道有多少次,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如果李庭芝没有疯,他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己主动进攻?宋人善守,这个并不难理解,自陷绝地、背水为阵,没有丝毫被围的慌乱,这支队伍果然与众不同,可是塔出依然有一点不明白,对方怎么就笃定自己会主动去冲阵,而不是等着他们破围?
现在的形势是罗网已成,他的大军堵住了河谷的两头,宋人想要突围,要么去撞自己设立的那堵墙,要么向原路退却,或是慌不择路地跑入芒砀山中,自己便可以从容应对、衔尾追杀,取得一场轻松愉快的胜利,做为一个合格的统帅,自然会选择最为有利于已的战斗方式,然而这正是他不明白的地方。
假如自己不那么急于进攻呢?主动权在手,打还是退,什么时候打都是自己说了算,他不相信,宋人能在此一直龟缩下去,只是当目光一再停留的时候,塔出总感觉到有哪里不对。
“这里的宋人有多少?”
这个突然间提出的问题,让他的属下面面相觑,一个优秀的探子,只凭眼睛就能一眼看出个大概,如果再精细些,他们会从将旗的数目去两相印证,若是差距太过明显,才会去数数,对于十万这种级别的大战来说,要做到最后一步,几乎是不可能的,就是刘禹那些掌握了黑科技的手下,一样不成,他们想到得到足够精确的人数,只能靠人去堆,几个小组分片包干,最后再行汇总。
丞相的问题又不能不答,很快便有人去找来了负责侦测事务的探马赤军统领、万户哈刺秃,此人同塔出一样,都是唐兀人,他想都不想就答了出来:“十万余。”
“怪道,本官总觉得少了点,他们攻入徐州、出兵汴梁时,不是号称‘五十万众,席卷幽燕吗?’”
“宋人惯于虚张声势,夸大不实之处也是有的。”
塔出并不满意属下的解释,这里头肯定有什么是自己忽略了的,等到他那个有些愣头愣脑的同乡补充了一个新的情况,才让他们这些人反应过来。
“你是说,宋人还有一路?”塔出的逼问让他不得不又去重新证实了一下,得到的消息令人仍有些不敢置信,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竟然还分兵了。
“是,据宿州一带打探到的消息,宋人进军徐州时就是兵分两路而行的,他们攻下汴梁之后,其中的一路,就是丞相看到的,另一路人数没有这么多,约摸一半上下,却不曾回师。”哈刺秃说话有些大舌头,让人听着很费劲,不过大致意思还是很清楚的。
塔出沉默地盯着远处的宋人军阵,有些拿不定主意,他之所以搞出这么多事,就是因为宋人势大,号称‘五十万’,怎么也得有个十五万以上的实数才对,现在对方出现的兵力不足数,他的脑子也不得不多转几个弯,焉知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不得不说,李庭芝的作法,的确很像是这么一回事,他以徐州为饵,引诱对方来援,如果对方是以自身为饵,引他来战呢?善使阴谋者,都会以为敌人与他一样,塔出也不例外,这么一想,顿时就有些不寒而栗。
“哈刺秃,你的骑军立刻出发,沿永城、下邑、谯县一线搜索,他们没有走官道,多半是兜了一个圈子,无论怎么走也逃不出这几处,一旦有了消息,即刻来报,你的人要尽量拖住他们,本官许你便宜行事。”
塔出当机立断,他原本准备用这支骑军做追击之用的,眼下也顾不得了,如果战事陷入焦着,一支奇兵突然出现在侧背,那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成了笑话,为此也只有这支骑军才可能起到阻滞的作用。
“传令徐州一部即刻赶到芒砀山,明日午时前不到,军法从事。”第二道指令发往了徐州,那里的三万人原本是这个包围圈中的最后一道网绳,现在情况有变,他的计划相应也要做出改变。
转眼间,他的语气变得杀气腾腾,既然宋人想要分兵,他便反其道而行,李庭芝顿兵于此,在徐州放三万人已经没有了作用,将他们全数调过来,击破当面之敌才是最为要紧的事情。
至于徐州这个城池,自始至终都不曾放在塔出眼中,想什么拿回来,相信也不会费太大的功夫,只有眼前这支为数多达十余万的宋军才是他真正看重的。
一番调兵遣将之后,再看宋人的大阵,塔出有了一些新的感悟,从高处看下去,整个大阵呈现出一个倒扣的半圆形,以一个弧形面突出前面,组成这个弧形的是无数辆大车,以及肃立在后面的军士,他们占据了河谷的大部分,背倚黄河,反而是这种情形下最为合适的选择。
“这是......却月阵!”
宋人喜欢摆阵是出了名的,无论阵名叫什么都引不起塔出的惊异,经过汉人书吏的解释,才知道这个阵法古已有之,正是车阵中的佼佼者,不过车子毕竟不是城墙,不过片刻之后他的决心已定,这个破阵的人选,塔出左右打量看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李德卿。”
“末将在。”宣威将军、益都淄莱新军万户、佩金虎符李恒应声答道。
“阳逻堡一战,你逆流先登,射杀宋人大将,得大汗亲口称许,今日当如何?”
“愿为丞相攻破此阵!”
李恒接令而去,塔出给了他两个汉军万人队,这是第一次攻阵,他希望用这个勇将,试探一下宋人的真正实力,因此当身边另一个将领想要说什么时,被他按住了。
“不花,莫要心急,战事还有得打。”
几乎在同一时间,宋人的战鼓声和元人的号角声一齐响起,刚刚将手中的炊饼啃了一半的许文德赶紧站起身,顺手把汤碗放到了地上,拿起亲兵递过来的千里镜,从身前的一辆大车上,向远方眺望。
“他娘的,这么多人。”
在他的镜头里,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黑影,无数手执长刀、举着木牌的元人步卒在逐渐接近,元人的地势要稍稍高一些,看上去气势更足,而他发现,这些步卒很有经验,大半个身体都缩在木牌后头,露出的双脚移动极快,顿时让许文德的表情凝重起来。
“放箭,快!”
从阵中射出的箭支显得有些杂乱,无论平射还是抛射,效果都十分勉强,毕竟他们没有守城时的高度优势,元人的攻势在箭雨的打击下丝毫不减,他们的号角声短促而有力,就连金鼓都压不住,大约在二百步的距离上,步卒们发起了冲锋,震天价的口号声响彻河谷,听着让人胆寒。
许文德沉着脸一挥手:“弓弩手后退,甲士上前,长枪平举,挡住他们。”
他的正面约有五到六百步宽,对于总数四十个指挥的步卒来说,一次能站上五千人,由于整个阵形呈一个弧形,正面成为最为突前的一部分,也是敌人的攻击重点,这个阵形最初是为了对付具装骑兵的冲击,而当进攻者变成同样的步卒之后,阵形的优势就被极大地抵消了。
面对突然出现的枪尖,元人毫不犹豫地冲了上来,长枪与盾牌的敲击之声不绝于耳,有了大车的阻隔,他们的攻势为之一滞,一个收势不及的元人军士直接从同伴的背上跃过去,没有等到落地就被如林的长枪刺穿,也许是被他的行为启发,无数元人步卒飞身而起,越过大车组成的障碍,直拉冲进了宋军大队当中。
短兵相接,这只淮兵老卒为骨干的队伍夷然不惧,前排的军士纷纷弃枪拔刀,同元人战在了一起,后排的同伴依然用长枪为他们提供支援,再加上更靠后一些的弓弩手抽空子的冷射,双方在这片不到五十步的区域内展开了面对面的厮杀,无论是哪一方都难以前进一步,一时间打成了平手。
阵后的李庭芝在千里镜中看着前面战局的变化,即便元人越过了大车线,许文德也没有着急投入兵力,而是耐心地同他们对峙,这一点让他非常满意,看来这个性格略显急躁的心腹大将,也在战事中取得了进步,或许将来能够独当一面,就像是苗再成在建康府那样子。
从元人的攻势来看,他们只选取了整个阵形中最为突前的那一部分发动进攻,左右翼都没有发现动静,多半含着某种试探之意,同样的,李庭芝也在用这一块进行着试探,之前的战斗几乎都是在占据极大优势之下展开的,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野战对攻,他想知道,自己的麾下,是不是也如许文德一般有所长进了。
镜头中,元人的攻势在一点一点地深入,宋军原本呈弧形的突前部被一点一点地压平,这份强韧让李庭芝感到了双方战力上的差距,与唆都那支大部分为新募之兵不同的是,塔出所带的才是河南老卒,常年负有压制两淮战事的任务,多次跨过淮水攻入淮西,这也是当初战事开始,他们在宋人的阻挡下依然势如破竹的原因。
“相公,要不要末将带人去?”不想,他还没有显示出多少急色,一同观战的郑同有些按摁不住了。
宋人阵形以河岸为弓,呈一个半圆形布置,很像是月亏之时的情景,因此才被称为“却月阵”,那就意味着整个阵形的纵深不够,一旦元人从正面进行压缩,发生崩溃的话,就连两翼也会来不及支援,况且,以对方统帅之能,到时候肯定会再一次投入兵力,造成更大的优势。
这个结果李庭芝何尝想不到,不过他还是摆摆制止了郑同的冲动:“你的人之前损失不小,补充的那些可还使得?”
“进了我威果左厢,使不使得的,也由不得他们。”
郑同自信的言语让李庭芝忍不住放下千里镜,多看了他一眼,这个家伙在之前一直是不吭不哈地,只管作好自己的事,在他的印象中甚至可以说是老实得有些低调,自从楚州一役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那股溢于言表的骄傲就连许文德这种老油子身上都不多见。
做为李部中的一个异类,这支来自于建康府,原本还是贾部溃兵的队伍,其实在他心里,一直有些特别,虽然表面上可算一视同仁,可是私底下,那些全数出自幕府中的属吏,又怎么可能当他们是一样的看待,只要做得不过份,李庭芝是不管这些破事的,因为这种情况本就是再正常不过,没有嫡系不顾反就旁系的道理,那样哪个还肯跟你?
可是,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差异,做为厢都指挥使的郑同从来都没有在他面前抱怨过,比如这回补充,全数来自于淮水边的那些唆都部的降军,其中当然有老卒有新募,除开独立成军并被派往了京东的齐宝柱所部外,余下的不到三万人要被九万多自家军队吸收,分配到各部的自然有挑有拣,只有在他这里,给什么要什么,没有一句二话。
喻口镇一战,他们坚守待援,灭敌超过两万人,自身损失也有五千多,原本李庭芝是打算关照一下,毕竟这是他手里的一张王牌,不想其战力下降得太快,不过后者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甚至没有将他的指示传下去,规规矩矩地直到整个整编结果报到了他的案头,才知道这一切,倒是让有些他哭笑不得。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阵地的左后侧,那里就是郑同所部的驻地,一万两千五百人的队伍,全数坐在地上,从表面上看,根本看不出哪些是老卒,哪些是新近补充的,全都显得异常地沉默,除了吃食,就是在擦拭自己的器具,连喧闹声都听不到,对于近在咫尺的战事,更是恍若未觉,可是李庭芝知道,一旦有了参战的机会,他们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集结并投入,这样的队伍才是他孜孜以求的。
而正是出于这种羡慕,他才不能让自己只有这么一万来人,什么时候都只靠着他们去打,那样的话,不光李庭芝不允许,手下的淮兵也不会接受,他将注意力重新转向战场的方向,那条拉平的战线渐渐趋于稳定,看样子元人的锐气已经被许文德消耗得差不多了。
“他娘的,轮到咱们了。”
对于宋人来说,平手就是上风,许文德的耐心终于得到了回报,而他也差不多到了心理所能承受的极限,随着他的命令,十个指挥的步卒在稍后一点的位置列阵完毕,同时,前方的步卒开始朝两边退却,阵地上出现了一道不算太宽的缝隙。
“奋勇!杀敌。”
不等自己的手下退完,许文德长刀出鞘,一声怒吼,带着五千多生力军冲向了前方,短短的一段距离所形成的气势,顿时让他们占据了先机,借势而出的长枪往往能将元人的木牌直接捅穿,这股反冲在一瞬间就将他们的阵脚给打乱了。
“呜呜!”
就在李恒打算再来一波攻击,将宋人的气势压下去时,身后响起了收兵的号角声,双方的第一次接触来得快结束得更快,对于两者而言,真正的战斗不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