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益州军现落在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中,还能剩原本几分威严。”高德暗道。不过据线人所报,朝廷毕竟鞭长莫及,在益州当地,益州军可比朝廷命官更有权威,冯小将军年纪轻轻治兵有方,护得一方百姓安居乐业,为人处事雷厉风行,边境蛮人亦不敢轻易侵扰。远水解不了近渴,百姓们自然不信朝廷,只信他这少年将军,倒是让他这外来的知州无立足之地了。“不过丧家之犬罢。”高德思索到一半,马车再度停了下来。高德胆战心惊探出脑袋,发现原来已经到了益州城下。益州城墙还真如传闻中高耸坚实,不愧是边境重地。“到了。”冷脸的小将驱马到他旁边,不客气道:“我与益州总镇将军有些过节,决心无事不再进城,陪送不了。”高德自觉碰了一鼻子灰,嘟囔两声粗鄙,但总归救命恩人,还是忍气吞声作揖道谢,自己跑前头甩鞭驱车了。临行前秉承文人道义问了句:“敢问小兄弟尊姓大名。”“益州督查协领,周烈文。”马车歪歪斜斜进了城,临近傍晚,益州城主街还是好一番热闹非凡,熙熙攘攘。西境小皇城之说果然名不虚传,他这架单薄马车并未引起街上人多瞩目,随便一个商队的货车都要比他们要富气百倍,谁也想不到他们未来的知州大人会驾着这么辆破车。不知又走多久,车马总算停到总镇府门前。天色转暗,高德抬头往上望去。秋高无云,渲染成墨蓝,总镇府镶一扇宽大墨色铁门,门前的两座威严石狮隐在这昏暗之后,竟给予人一种无以言表的肃杀与压迫。这位大人不禁打了个寒战。这种感觉,大抵自己当时站在皇城宫外,负荆领罪前才体会过。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想着可能还真是晃荡一路把自己脑子给晃傻了吧,又或者是朝野权倾带给自己的遗症,怎么现在连看个总镇府都紧张。“有什么好怕的,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叛臣之后。”入夜渐微凉,一行人敲过门通报进去便成了石沉大海,在外面晾了老半天,才看到那扇紧闭的大门舍得开来,走出位看似有些阶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老将士,冲着他抱歉笑道:“高大人,抱歉久等。在下益州军参将都仲,恭迎大人远道而来。”感情你们这儿还有人会笑的啊。总镇府中道路简单,四通八达,没什么无用的迷宫似的园林造景,倒是摆了不少武器架子在两边,其中叫不出名字的奇兵也不少。都仲先是吩咐人安顿下他的家眷们暂候在客室后,领他一路径上了中庭。都仲笑吟吟道:“我家小将军刚审完战俘回来,大人进去见了别害怕,将军人很好的。”怕什么,有什么好怕。叫别他怕我就是好的。高德嗯嗯嗯心不在焉客套应了几句,迫不及待想进去为今日不礼遭遇讨个说法,不想门一开,人险些吓得卡着门槛倒栽出去。堂内傲身站着个身穿白绢衬衣,带黑色牛皮束袖的硕俊青年,吊一头马尾发丝根根硬朗高束,正在净手盆前擦手。满盆清水早成血红,脸颊与衣服上还清晰可见喷射溅出的血渍。小将军衬衣领口松垮下来,隐约瞥见饱满结实的胸肌。空气中弥漫着层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小将军听到声响,忙用手巾抹了把脸,拭下血迹,转身笑道:“高大人一路颠簸辛苦,汉广公事缠身实在繁忙,没能亲自去迎接,在这儿给大人赔不是了。”高德稳住脚步,刚刚不自觉退那一小步,着实有些让他自己都觉得丢脸。择慌回道:“无妨,都是为朝廷办事,理解。”听闻“朝廷”二字,冯汉广似是暗自嗤嘲,将手巾丢回铜盆,向高德大步跨来。小将身材高挑精壮,比他高出一头有余,竟毫不避讳的微微欠身,抬眉端详了这长辈年岁之人好一会儿,弄得高德好如遭了蔑视般浑身不爽。距离一拉进,冯汉广身上散发出的浓烈血腥味扑鼻而来,浓到似乎是从这人骨子里散出的一般真切,打心底惹得他反胃。“高大人这是得罪谁了,才会被派到如此偏远之地做知州啊。”冯汉广脸上笑容不改,漫不经心道。“总镇将军,您这话说得,可有僭越吧。”高德混迹朝野十多年,自然也不是什么软柿子,谅他绝不敢对自己动手,身子骨一挺,便顶了回去。屋内霎地静了下来,两侧护卫的士兵依旧像泥人一般一动不动,唯有烛光影影作闪。气氛骤然冷的有些可怕。冯汉广浓眉一震,哈哈笑出声来,再行了个礼,赔了不是道:“高大人见谅,汉广一介武夫,自小是同先父在军营里长大,没跟什么正经师父学过诗书礼节,只顾着勘带兵习武保命之术,这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也不会您们官场上那一套拐着弯的话术,话说得直,您大人有大量,莫因这等事怪罪。”话都说到这儿,高德也没法再回什么,只得将气咽了回去。心中暗骂黄口小儿。冯汉广转身当他面毫不避讳就将浸了血的衬衣脱了下,露出满背精健如蜜,爬满疤痕的腱子肉。又招招手,旁边侍卫顺势拿出张檀色袄子为他披上。“上任知州大人因宅府走水意外身亡,无人交接差事,宅子也烧毁得彻底。想必高大人定是这一路紧赶慢赶过来的,风尘仆仆。只是这知州府还未重建竣工,这段日子,怕是要委屈大人在我这陋府上屈就些时日。”冯汉广披着袄子,气息深沉嗓音磁性,话语强势得成了命令,并未给人商量的机会。“都参将,带高大人去客院,好生安置。大人若是需要些什么,就赶快置办。自冯汉广住处出来,高德落得个浑身不自在。也不知这冯小将军是真的乳臭未干,少不经事的呆,还是桀骜不羁城府深明,精明得狠。可他若真傻,又是如何让凭借一己之力,重稳万众军心,执领这么一大群精锐。本打算第一次见面便试试这人的心性品格,却觉反倒是自己被人摸了个彻底。他总觉这府中哪里不对劲,但又摸不透,看不出,试不来。只能随都仲一声不吭地在这为了方便跑马,而铺满黄土的总镇府上走。黄土易起尘,他那文人身子又哪受得起这黄沙刺鼻,自然也便缄口不言,不想开口吃土。倒是都仲一直在他身边不停讲话,身上一套薄甲子走起路来铁声铮铮。都仲絮絮叨叨地介绍起府中大小:“大人,您抬头瞧这边有窝燕子,那边拴了十几条猎犬要小心呢,白天从这个偏门出去就是集市了,集上这里那里………他半句都没听进去。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路过棵正落着黄叶的大树,都仲啊地拍了脑壳,道:“大人瞧这总镇府前院只一棵树,还是咱小将军出生那日冯大将军种下的苗子,现已二十有余年了,长得真是健壮呀!”“嗯,壮。”高德应付道。“府中秃是秃了点,不养树植是为防暗刺,唯有这一棵与偏院将军为军师种下的红梅为特例,等冬到了,带您去看梅啊。”“嗯,再说。”两位聊得正好,忽一条翠绿小蛇不当不正“啪”地从树间跌到高德的肩头上。摔得不轻,小蛇颇为不快地嘶嘶吐出血红色分叉的信子,以示威胁。高德这个在城里住了大半辈子的人,自认为早已是见过世间所有凶险危机,就算成家立业老大不小的人了,哪儿见过这种毒物啊,吓得当场惊叫一声,跳出三尺远!都仲见了忙哎呀呀地跟追着紧道:“高大人,您先不要动,千万不要动!”高德叫道:“如何不动,怎么不动!”“嗨,您瞧在下这记性,就顾着跟您说这益州山水,忘了说我们军师喜蛇,特别是那种剧毒的小东西。养的多了,难免会跑出来几只,若在这府上您若是遇了蛇,千万不要慌“不慌,是你你不慌?!管你是给我拿掉,还是砍掉的!赶紧!”高德这下哪还顾得上脸面,脸忽青忽紫,没耐心听都仲废话,来回跳脚。“别,这蛇都被我们军师训得很听话,只要不招惹,绝不会轻易被咬,这点您放心。蛇我可绝对动不得,杀不得。”“那那那那那,我现在如何是好!”“那您得等我们军师过来取走。在此之前若是您出了意外,就是被当场咬死,蛇出了意外,那就是人被将军打死。”“你们军师何时来!”高德的嗓音已从强忍抬高成怒吼:“军中养这种害人毒物居心何在?想害我出糗也不需用这般卑鄙手段!”都仲搓掌笑道:“您别急,那边正过来了。”高德气急败坏,顺都仲手指方向看去。仔细瞧了好一会,眼中只有位高挑纤瘦的女子自远处缓步走来,并未见到什么文质彬彬的文官相,军师风范的人。反倒是这女子裹着一身宽大的青碧色男式道袍,撑不起的领口下滑,香肩微露,黑长顺发自然垂下,只用根桃红发带在发尾简单箍着。清风拂来,携额前几绺碎发荡在面前。这怎么……军中能还如此明目张胆的养着女眷?高德一时入神,竟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个索命的小玩意儿。离得近了,借着昏沉夜色,见得她凝脂玉面仿佛朝霞映雪,五官分明,一双明圆杏眼水波流转,鼻尖玉润高挺,带着像是微醺的酡颜,步子迈开来也有几分酒后飘虚。不知为何,女子身上毫无脂粉香膏妖艳之气,长相也不是什么沉鱼落雁,分明是个清透薄颜的相貌,却又莫名极勾魂吸睛。女子湿润嫣红的薄唇微启,上下碰了碰,未闻声音,却见那条小毒物竟自行从他肩头乖乖爬了下去,顺她手腕缠起,自袖口溜走。又就她敞开领口凸起的锁骨侧好奇探出个指甲盖大小脑袋,瞪着圆溜溜小黑眼球,呆吐着信子。高德心口一颤,怎还怪可爱的?女子冲他抱歉一笑,温柔似四月含苞桃,秋分日暮阳。至始至终未言一句,只是欠身微拜,便离去了。过上良久,高德才算彻底缓过神来,一点也不像个劫后余生的人,当头问了都仲:“刚刚那位是哪位将军的家眷吗?”“家……啊?”都仲被他这么一问,满脸发懵:“不是说了,那位是我们的军师大人吗?”“你们军师怎还是个女子?”都仲一愣,原地反应好一会儿,突然捧腹哈哈大笑。“高大人,我们姚先生生得是比常人漂亮些,被认错也正常,正常。不冒犯,一点儿都不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