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他极时委屈不舍地从顾望舒离去的门上挪开眼,甩了头发,将一头及踝浓密如褥子似的披盖下来,还能略暖和些。实在太过疲倦,连躺下的力气都没有,就势靠倚着闭眼假寐。刚略微有些困意上涌,外边脚步声又响起来。没等他愕然睁眼,门便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顾望舒面无表情端着个烧得旺的火盆“咣”地搁在地上,瞥了眼艾叶那别扭姿势,过去给他把被角掖进褥下,扶正枕头,再摆弄木桩人似的手法给他按躺在榻上去,扫了眼屋子确定没再漏风的地,方才登登登出了去。全程一言未发,满脸阴沉,看得艾叶直发愣。艾叶后就这姿势躺了好久,半睡半醒,胸中荡着的郁气不知怎的燥得他忽冷忽热,闭上眼就是祸乱烦闹的梦,睁开眼屋子里空荡荡的,不是冷得哆嗦就是热得浑身是汗。太难受了。抓着手边空落落的床铺,心里一股酸意撑得眼眶发湿,使劲儿抽了一下鼻子,翻了个身把自个儿埋进一头绒毛里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一阵的声音把半寐着的艾叶吵醒。他猛地直起半个身子竖耳闻见银铃声,当是那人回来了。艾叶听着那脚步罡正,踱回了房去,像是在宽衣。心生奇怪着他难道这么早就要入睡?没成想那人饬了好半天也没完,想解个衣服应该用不了那么长时间……难不成是在更衣?果不其然,听得他再推开门,好像还牵了匹马出来。马蹄声嗒嗒踏在地上,寂静傍晚时分荡得格外远。艾叶忽然觉得心里极不是滋味。这妖咬了咬牙,连外袍都顾不上套,直推门冲了出去。就见顾望舒眼下换了件缁色交领深衣,外面套着个宽厚大氅,手里握着马缰,闻见门开,蓦地回头望了自己。他还未曾没见过不穿道袍的顾望舒,于是笃定了这人定是要下山去,可这眼看着就要日落西山“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艾叶在身后大声喊道。顾望舒脚步一缓,语气平淡地应付道:“与你无关。”说罢牵起马往外走。身后的妖沉默了会儿。“顾望舒你给我站住!再往前走一步,我便把那马的肝肺给挖出来!”顾望舒眼底泛了丝不耐烦地疑惑,不悦道:“又发的什么疯。”“我问你,我今日那般不正常,你真就没担心过半分的吗!”艾叶一跃腾空落在顾望舒面前,指尖寒光一现拍掉顾望舒手中缰绳,刺得他针扎似的猛收回手。顾望舒满脸困惑,眉眼拧成一团。艾叶炸了毛似的大声控诉道:“我央你留下来陪我,我说了我冷,我一个从来不畏寒的妖和你说我冷!你却连一刻都不舍得陪我坐坐……行,你说你有事,忙的,好,那我等你回来。好不容易回来了,关心都是奢求,连声招呼都不打,看都不看我一眼扭头就走,还是要下山,出远门!”艾叶鼻子里泛出哭腔,抓着人胳膊道:“都这个时辰了,你能去哪儿,外出过夜不成了!”“……无理取闹!”顾望舒甩了胳膊,适才被他咬的手背还在隐隐做痛:“说过公事要办,为何定要粘着我纠缠不放了,且不说我并无事事需与你报备的必要,苏盟主与我多年未见应邀到花满楼吃酒,怎么,你莫非还要跟去闹事不成?”“花……”艾叶心头大颤,晃地脚软退出半步:“花满楼,不是个窑子吗……也,也对……这深更半夜除了那种地方……”他再仰头失声道:“可你修道之人,怎能去那种花柳肮脏之地!”“……”顾望舒垂头扶额半晌,耐心早到了极限,咬牙一字一顿道:“只是,去,吃,酒。我有话定要与苏盟主相谈,求你莫要再闹了。”谁道艾叶却是异于寻常地刁钻逼人,双瞳急得带泪颤颤,气息不稳,浑身散得全是迫切焦躁,像是听不进任何话地切齿道:“他带你逛窑子,苏东衡要带你去那等地界儿,你……你去他娘的花天酒地把我独自丢这儿,全怪我今日气走偏差,怪我,怪我……所以把我独自留这儿!”艾叶猛地一窒,犬牙交错磨得咯咯作响,骤然踏前两步死死捏住顾望舒手腕:“说吧,于你而言我到底算个什么!”“你疯了!”顾望舒惊得下意识连退几步,挣不开那双钳子似的手。艾叶一双眼瞪得几乎迸裂出寒光,阵阵刺人的寒意顺着皮肤往下针扎似的麻痛。“顾望舒,告诉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朋友,知己?或说只是你圈养着的一只玩物、禽兽!”“听听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顾望舒头皮一紧,难以置信道。“我可都听见了。”艾叶哧哧摇头,露出个凄惨自嘲的笑:“那人问你养的玩物为何如此危险,你反驳了吗?没有!不过默认罢了!顾望舒,你实话实说,若你这般想我,觉得我只会给你惹麻烦,引不幸,我可以走!反正我本就不要停留在这儿的三界之大,哪儿还没有容我的地方了!”随他语气越发激动,顾望舒几乎听得见自己被他攥着的腕骨裂响。“可真够叫人寒心。”顾望舒定定看他,叹息后沉着道:“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竟能问得出这种话来。”艾叶一愣,顿声噙了泪,悲怆叫道:“那我与你而言到底算个什么,为何要避而不答?哦,我什么都不算,说了那么多遍喜欢你,你呢?你除了一味避而不谈,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难不成我在你心里连个玩物都算不上?家里养的猫猫狗狗生病了主人都还知道抱着安慰再喂些好的,你倒是,连看都不惜看我一眼!”“艾叶,你我同为男人,谈何情爱”“是男是女又怎样了!”艾叶抢了话:“我是妖,你是人,本就不可能结婚生子……哪里不行!”顾望舒:“究竟胡说八道些……!”适才雪大如席涔涔下了整天,这时才停下,白雪皑皑堆银砌玉似得积了盈尺的雪。顾望舒踩在雪里,没过脚踝,满地白霜却像是噬人的泥沼,死死咬住他的脚,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瞪得一双被寒风吹熄了火的双眼,眼中天生的雾气似乎又浓烈了几分。哑然无声。良久。“艾叶,我求你可别再说笑了。”顾望舒避了他的话,手里放弃挣扎,扯出生硬苦笑,像是哄孩子般来回抚摸了他的鬓发,喃喃道:“既然你也说了,你为妖,不懂人间的规矩,又怎能轻易言喜爱一词。我这人脾气又臭又硬,长得又奇怪不讨人喜,你不过是在这住久了产生什么错觉罢。”他道:“让你心生迷乱,是我不对。”“你又这样敷衍我!”“我顾望舒对天言誓,未曾将你当什么畜生看待过半刻。才刚回来并未看望你是我不对,不过是见那屋昏暗,满心以为你睡了,怕扰了你,是我不对。”顾望舒再叹:“你知我不会关照他人,以为让你好生休息就是对的,下次不这样了,我道歉,是我不周,我不懂怎么体恤人的没人教过我。”顾望舒看他虽喘着粗气无法立即镇定,好在捏死在自己腕上的手缓缓松了,这才得揉了揉被他勒得发紫的手腕,重新挽起马缰。“好生休息,等我回来。”顾望舒上马道。艾叶不再纠缠了。没了心气再去拦他,只能缓缓蹲坐在雪地上,看着他走出去的方向发了好一会儿呆。马蹄踩出的印迹深深留在雪中,就像他心头久久无法平息的灼痕。他的话不假。艾叶勉强用了所剩无几的理智想道:“如何让一个从未得过关心、慰藉的人去给予他人恰当且及时的关怀,他不知该如何做的。”即便如此艾叶知道自己当下就是无理取闹,可身体里就是烧灼得难受,要他发癫发燥,寻事生非……他从地上随手抓起两把雪塞进嘴里,似乎这样就能浇灭自己胸中这股无名欲火似的。再揉了揉胸口这道烧心的火在向下坠,半身酸胀难受的滋味好像又有几分熟悉。艾叶蓦地瞪大了眼,惊恐呆了会儿。“啊?!”他忽地捂嘴惊叫,坐在雪地里脚蹬着地胡乱扑腾着向后挪蹭了好几步,滚了一身的雪,“啪啪”连扇了自己好几个巴掌,愣着神一脸震惊,慌张把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个遍,浑身滚烫。难以置信地扭着音喊了嗓:“不是吧?!!”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不可能啊!这,这寒冬腊月的!并非什么气走偏差走火入魔,这……这是!这是发情了啊!【作者有话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第52章 一心一意,不求回报顾望舒从下山的马道上策马扬鞭,大氅裹得紧。渐行渐黑的山路上将光影抛洒在身后,两侧林场树影倒退,他跑在夜色里,像是挟着黑夜,追逐破云而出的月。他往下稍稍瞥了半眼。怀中白伞盈着月光格外清晰。马蹄卷得雪花肆意,待到了花满楼门前,天早已经全黑了。门口一群说笑的小厮与姑娘们的戛然停了声,顾望舒随他们牵走自己的马,寡默着没走上几步,就被门前个浓妆艳抹的给拦下。那女人眼角发媚的从上至下扫了他一遍,娇声朝里头唤道:“顾公子到了!”头回听人叫他公子,多少还有些不适应。顾望舒紧着眉头反问:“您认得我?”“哪有。”女人连连摆手道:“今儿个苏盟主包了场子,特意叫我在门前等位白发的公子。除了您还能有谁?”“……”到底是剑宗盟主,排场不一般。他抬眼看了看那被春灯照得通明的招牌,就差把“穷奢极欲”四个大字刻在门板上。才刚迈进去,身边便围上来一大群丫头。“行了,少摸两把吧,放人进来。”顾望舒挤在人群中抻着脖子往里瞧,苏东衡倚在阑干上,长剑在侧,手里握着酒壶,好一幅浪荡潇洒江湖气派,微微低头凑到扶在他怀里的窈窕姑娘耳边低语些什么,就看她嬉笑着瞥开眼,往自己这边瞄了瞄,笑得灿烂,招呼起围紧着自己的丫头碎步退到一旁。花满楼内是处处莺歌燕舞,桃色绫绸扯了满屋,胭脂粉香和迷情乱意的燃香混在一起刺鼻不堪,呛得厉害。他本就对香料气味敏感,忍不住掩了口鼻,不过四下扫眼环视一圈,注意到苏东衡并非独自赴会,说了包场,但楼内四处的小桌上仍坐满佩剑的侠士。“阿舒,愣着干嘛,还不快坐。”苏东衡撩起后摆跨坐椅上,招呼旁边姑娘摆了壶酒在对面:“你我兄弟十年未见,要聊的可不少,我这漫漫长夜可都留给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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