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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朵夫回寓所看到姐姐留下的信,便立刻乘车去会她。那已是晚上了,姐夫在另一个房间里休息,只姐姐一个人迎接他。她穿了一件黑丝绒紧身连衫裙,胸前扎了个红蝴蝶结,云鬓高耸,梳成时髦的发式,显然是想把自己打扮得比和她同岁的丈夫更年轻些。她一见弟弟,马上从沙发上站起,窸窣着衣裙,快步上去迎他。姐弟俩接了吻,相视而笑,在她神秘的、不可言喻的、深情的目光里蕴含着一片真诚。接着就开始交谈,但语句却没有了目光中的那种真诚。自母亲去世后姐弟俩这是第一次见面。
“你胖了,显得年轻了。”他说。
她高兴得皱起绛唇。
“可你瘦了。”
“姐夫呢?”聂赫留朵夫问。
“他在休息,昨夜没能睡好。”
他俩有许多话要说,可是说不出来,倒是目光说出了要说而未能说出的话。
“我到你那儿去了的。”
“是的,我知道。我搬出去住了,嫌家中房子太大,太孤寂,再说,那儿的东西我什么也不需要。你把那些家具和其他东西统统拿走吧。”
“阿格拉菲娜全对我说了,我回过家。非常感谢你,然而……”
茶房送来了银制茶具。
娜塔丽雅停止了说话,改坐到茶几后面的圈椅里,拿起茶房送来的银壶斟茶。聂赫留朵夫也不作声。
“是啊,德米特里,我全都知道。”娜塔丽雅等茶房走了,看了看弟弟,决定把话挑明。
“你知道了,我很高兴。”
“然而,在她经历了那样的生活以后,你真信她能改邪归正吗?”娜塔丽雅问。
他在小椅子里坐直身子,没有把胳膊放下,仔细地听她说话,尽可能把她的意思听清楚,也把答话说清楚。跟玛丝洛娃最近一次会晤所引起的那种与人为善的喜悦感仍在他心中回荡。
“我不是叫她、而是叫我自己改邪归正。”他说。
娜塔丽雅叹了口气。
“除了跟她结婚之外,也还有其他办法呀!”
“但我认为这个办法最好。而且,这样去做,便能把我领进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我能成为一个有益于人的人。”
“我不这样想,”娜塔丽雅说,“我不认为你就此便能幸福。”
“问题不在于我幸福或者不幸福。”
“当然。但是,如果她有良知,她是不可能幸福的,她甚至不希望你那样去做。”
“确实她不希望。”
“我理解。不过生活……”
“生活又怎的?”
“生活还要求别的。”
“生活除要求我们应该做的再没有别的要求。”聂赫留朵夫回答,同时瞧着她那眼角、唇边已起鱼尾纹但依旧美丽的脸庞。
“我这就不明白了。”她叹了口气,说。
“可怜的、亲爱的姐姐!她思想上的变化怎会这么大呢?”聂赫留朵夫暗暗想。他记起姐姐出嫁前的样儿,在心中不由升起一缕交织着童年往事的对她的柔情。
姐夫拉戈任斯基进房来了,他像往常那样昂首挺胸迈
着又轻又快的步子,他的眼镜、秃脑门和黑胡子都在闪闪发亮。
“您好,您好。”似乎他是在故意用矫揉造作的语调说话。
(在他婚后,曾彼此相约用“你”相称,结果还是用了“您”。)
握罢手,拉戈仁斯基轻巧地坐进椅子。
“我不妨碍你们谈话吗?”
“不,我说话做事从不向人隐瞒。”
聂赫留朵夫一见那脸、那毛茸茸的手,一听到那盛气凌人、自以为是的口吻,柔和的心情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了。
“是啊,我们正在谈他的打算哩,”娜塔丽雅说,“要不要给你斟一杯?”她随即拿起茶壶。
“那好,麻烦您说说,是个什么样的打算呢?”
“打算随一批犯人去西伯利亚,因为这批犯人中有个女的,我认为我对她有罪。”聂赫留朵夫回答。
“我听说不单单随同前往,还另有打算。”
“是的,还要和她结婚,如果她愿意的话。”
“原来如此!如果您不嫌麻烦,请说一说您的动机,因为我不太明白。”
“动机在于,这个女人……她走向堕落的第一步既然是……”聂赫留朵夫为找不到恰当的词而生自己的气,“使我产生这个动机的是,我犯下了罪,受惩罚的却是她。”
“要是她受到惩罚,那就是说她并非无罪。”
“她确实无罪。”
聂赫留朵夫不由激动地说起事情的经过。
“这是审判长的疏忽,因而造成陪审团的回答不完善。不过,还可以由参政院复审呀!”
“参政院把上诉驳回了。”
“既然被驳回,就说明上诉没有充足的理由。”显然拉戈仁斯基抱有通行的一种见解,认为真理乃是法庭判决的产物,“参政院不能审理案情的是非曲直,还可以请皇上圣裁,如果法庭真判错的话。”
“已递上去了,可是,未必有成功的希望。上面会去问司法部,司法部会去问参政院,参政院重复一遍驳回上诉的理由,于是无罪的人照样儿受惩罚。”
“第一,司法部不会去问参政院,”拉戈仁斯基带着高人一等的笑容说,“而是向原判法庭调来案卷,如果发现错误,就会做出适当的结论。第二,无罪者绝不可能加罪,即使有,也只是罕见的例外,受惩罚的人总是有罪的。”拉戈仁斯基带着得意的笑容款款地说。
“我认为恰恰相反,”聂赫留朵夫对他姐夫的话大为反感,“我认为绝大部分被法院判刑的人实际上是无罪的。”
“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无罪两字就是指它的字面意思。例如,这个被控毒死人命的女人其实并非下毒药,我认识的一个被控杀人的农民我现在了解到他并未杀人,被控纵火的母子其实并未纵火,那场火是由房主人自己放的,真正的纵火者却逍遥法外。”
“也许是。审判错误在所难免,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人类所设机构还有待完善。”
“其次,还有一部分罪犯其实无罪,他们是在某种环境下受的教育,他们并不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是犯罪。”
“对
不起,这话未免欠妥。任何窃贼都知道偷窃不是件好事,不应去偷,偷是不道德的。”拉戈仁斯基说的时候带着心安理得的“绝对错不了”的神气,还捎带几分轻蔑的笑容,这种笑容特别使得聂赫留朵夫恼火。
“不,他不知道。虽然有人告诉他说别去偷,可他明明见到、明明知道工厂主以克扣工资的方式窃取他的劳动成果,政府官吏用收税的办法剥夺他的劳动所获。”
“这简直成了无政府主义了。”拉戈仁斯基以平静的语调为他内弟的话下了定义。
“我不知道这叫什么,我说的只是事实,”聂赫留朵夫续道,“政府明明在窃取他的东西,我们这些地主明明从他手中夺去了本应作为公共财产的土地。可是,只因他在被夺去的土地上拾了些用于生火的干树杈,我们便把他关进牢房,硬要叫他相信他是窃贼。他明知道贼不是他,而是窃走他手中土地的人,他做的是物归原主,为他的家庭尽职而已。”
“我不理解您的意思,即使理解,我也不能赞同。土地不可能不是私有财产,如果您今天把它平分给大家,”拉戈仁斯基满有把握地说,显然以为聂赫留朵夫是个社会主义者,社会主义者是主张平分土地的,而这种主张愚蠢透顶,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加以驳倒,“明天那些土地便又转到勤劳能干的人手里去了。”
“谁也没有打算把土地平分,土地不应成为某人的私产,不应成为买卖和租赁的对象。”
“私有权是天赋的,没有土地私有权就不会有耕耘土地的兴趣,取消私有权,我们就将回到野蛮时代。”拉戈仁斯基用权威的口吻把土地私有的陈词滥调又重述了一遍,并把它作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其依据是:人对土地的企求乃是土地必须私有的标志。
“正好相反,只有消灭土地私有制,土地才不会像现在那样闲置。现在,那些地主就像狗占着干草垛一样,既不让善耕者去耕种,自己又不善于经营。”
“听我说,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这完全是发疯!在我们这时代,难道可以消灭土地私有吗?我知道这是您很久以来的热门话题,不过请允许我直言奉告……”拉戈仁斯基说的时候声音打颤,脸都变白了,显然这问题与他休戚相关,“奉劝您在着手处理之前先把这问题再好好想想。”
“您指的是我个人的私事吗?”
“是的,我以为,所有我们这些有相当地位的人,应当承担这个地位所赋予我们的责任,应该维护先辈留给我们而我们该传之后代的生活条件。”
“我以为我的责任应是……”
“请让我把话说完,”拉戈仁斯基不容他打断话头,继续说道,“我说这话不是为我和我的孩子,我孩子的生活是有保障的,我挣的钱足够我们的生活花销,我认为孩子们将来也绝不可能落入贫困,所以我反对您这种考虑欠周的举动并不是从我个人利益出发,而是从根本上不能同意您的见解。恕我直言,您要多想想,多看点书……”
“啊,我的事请允许我自己来处理,我知道该读哪些书不该读哪些书。”聂赫留朵夫说到这儿脸也白了,手也冷了,渐渐按捺不住自己了,于是沉默下来,开始喝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