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在这样的严峻形势下,朝廷委派最有才干的重臣、福建籍官员林则徐(1785-1850)南下禁烟。
1839年(道光十九年),农历正月二十五日(公历3月10日),钦差大臣林则徐只带了几名贴身随从,悄悄抵达广州。非常巧合的是,这一天,正是伍秉鉴的七十岁寿辰,满城官员、商人和文士都赶去为这位财势熏人的十三行“商总”暖寿。
可以想象的是,在那次盛大的寿宴上,钦差大臣的到来是一个最热烈的耳语话题,人们都在猜测即将开始的禁烟运动将以怎样的方式展开并结束。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夹在林则徐与洋人之间的,正是眼前这位七十岁的巨富寿星。
伍秉鉴久闻林氏官声,知道此行非同小可。第二天的清晨,他早早安排儿子伍绍荣去各大商馆,警告外商们,不要往刀尖上撞。然而,那些鸦片商人却不以为然,他们既不返航,也不销毁,而是把装满鸦片的趸船开到大屿山南部藏了起来。情报很快传到了林则徐的耳朵里,这成了伍秉鉴勾结烟商的罪证之一。
从禁烟的第一天起,林则徐就把伍秉鉴和十三行商人看成了烟商的同谋。伍绍荣将外商上缴的1037箱鸦片交给林则徐,希望能就此结案。而在林看来,这显然是企图蒙混过关,他认定怡和洋行的查顿和宝顺洋行的颠地是最重要的敌人,前者“盘踞粤省夷馆,历二十年之久,鸦片之到处流行,实以该夷为祸首”,后者是“著名贩卖鸦片之奸夷”、“诚为首恶,断难姑容”。林则徐下令提拿二人,传讯他们“听候审办”。“铁头老鼠”查顿见局面不妙,先行躲回英国去了,而颠地却非常强硬,竟然提出要林则徐颁发亲笔护照,担保他能24小时内回来作为条件。盛怒之下的林则徐当即派人锁拿伍绍荣,将他革去职衔,投入大牢。伍秉鉴派人前去说项,林则徐断然拒绝说:“本大臣不要钱,要你的脑袋尔!”
伍家一再与颠地协商,劝其交出鸦片,平息争端。但是,对立的事态并未因此平息。在英国驻华商务监督义律的支持下,颠地逃出广州城。林则徐下令封锁外国商馆,断绝粮、水等供应。而伍秉鉴则让人偷偷给外国人送去食品和饮用水,这件事,后来也成了伍家通敌的罪证之一。3月28日,还没有做好战争准备的义律,不得不将鸦片悉数交出,总计21306箱,其中,怡和洋行缴出7000箱,宝顺洋行缴出1700箱,旗昌洋行缴出1540箱,三大洋行的缴出量占总数的一半。6月3日,林则徐主持了震惊世界的虎门销烟,将两万余箱鸦片全部销毁。11月,道光皇帝下旨永久性地停止中英贸易。
禁烟事件发生后,回到伦敦的查顿通过下议员史密斯晋见首相巴麦尊,力陈对华开战,他还带去了大量的地图和情报资料。后来,巴麦尊在一封给史密斯的信中说,“基本上是借助于你和查顿先生,那么慷慨地给我们提供有帮助的情报,我们才能够获得如此满意的结果。”与此同时,在印度的鸦片市场上,受禁烟消息的影响,鸦片价格狂跌至每箱200元,怡和洋行乘机购入囤货,后来在中国市场上以每箱800元的价格售出。
一年后的1840年6月,英国远征军封锁珠江口,鸦片战争爆发。据一位美国商人的记录,伍秉鉴当时“被吓得瘫倒在地”。7月,英军攻陷浙江定海,9月,林则徐遭革职处分。
1841年5月,英军长驱攻至广州城下,伍绍荣受命前去与义律谈判,双方签订《广州和约》,按协议,英军退至虎门炮台以外,清军于一个星期内交出600万银元赔款。这笔巨款,有三分之一由十三行商人出资,其中伍秉鉴所出最多,计110万元。
赔款赎城只是暂时保住了广州的平安,在后来的一年里,中英军队多次交锋,清军屡战屡败,接连失去厦门、宁波、上海等重要城市,1842年8月,被迫签下丧权辱国的《中英南京条约》。条约内容包括:赔款2100万银元(换算成库平银为1491万两),割让香港岛,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和上海为通商口岸,以及中方必须与英国协商英商进出口货物需缴纳的关税,这意味着中国失去了重要的关税自主权。
有史料记载,就当清政府与英军在南京展开谈判的时候,曾有朝廷官员举荐伍绍荣北上参与谈判,而就在他赶赴南京的途中,清代表已经匆匆签下了《南京条约》。在条约签署后,十三行成为2100万元赔款的重点捐缴对象,1843年春天,广东官府要求行商缴纳300万银元,限六日内全数交清,其中伍家认缴100万元,行商公所认缴134万元,其他行商摊派66万元。
对十三行打击最大的还不是赔款,正如伍秉鉴从一开始就非常担心的,鸦片战争的爆发,同时意味着十三行商人的命运终结。根据《南京条约》的规定,从此之后,广州行商不得垄断贸易,开放五口对外通商,十三行的外贸特权不复存在。十三行的子弟们后来相继投靠洋行,成为一个新的、同样充满了争议的买办商人阶层。作为清朝三大商帮之一,十三行率先退出历史舞台似乎是一个信号,它意味着中国市场的开放是外来的、被迫的和外商优先型的。这也是人们理解中国现代化路径的一个角度。
历史以最残酷的方式对“精明而懦弱”的伍秉鉴实施了报复。1843年9月,一代世界首富伍秉鉴在内忧外患和责备辱骂声中去世,终年74岁。在此前的几个月,他还写信给在马萨诸塞州的美国友人J·P·库森说,若不是年纪太大,经不起飘洋过海的折腾,他实在十分想移居美国。
爆发于1840年的鸦片战争,在沉重而锈迹斑斑的国门上轰开了一个血腥的缺口。这是中国历史的一个转折时刻,是中国现代化的起点。
后世的中西方学者对于鸦片战争的评价有微妙的差异。中国学者大多数将这场战争看成是彻头彻尾的侵略战争,是导致中国衰落的罪魁祸首。而西方学者则倾向于将战争看成是中国衰落的结果,而不是原因,正是这场战争让中国“摆脱”了闭关锁国的状态。
卡尔·马克思在1853年7月22日给《纽约每日论坛报》写的文章中论述道:“无论他们认为是什么社会、宗教、朝代、或国家形态的原因,导致了中国过往十年来的慢性反抗,以及现在聚为一体的强大变革,这个暴动的发生,无疑得益于英国的大炮将一种名叫鸦片的催眠药品强加给中国。在英国的武力面前,满清王朝的权威倒下成为碎片;天朝永恒的迷信破碎了;与文明世界隔绝的野蛮和密封被侵犯了,而开放则达成了。”
进入当代之后,即便是一些非常同情中国的学者,也从经济史的角度提出了这场战争的“不可避免性”。彭慕兰写道,“仔细研究可知,鸦片是促进世界贸易、加速经济增长最重要的动力,对中国是如此,对欧洲、美洲也是如此。”费正清等人也认为,“战争如果没有因鸦片而爆发,可能也会因棉花或糖蜜而同样爆发。”
很多人带着复杂而惋惜的心情解读这一个影响世界走向的转折。
根据安格斯·麦迪森的统计,从1700年到1820年的一百二十年间,中国的人均GDP增长率为零,同期,美国为72%,欧洲为14%,日本为13%,全世界的平均增长率为6%。据此,日本人杉原熏做了一个有趣的“历史隔断”,在他看来,如果世界结束于1820年,一部此前300年全球经济史的主体就会是东亚的奇迹:人口迅速增长,生活水平有节制但稳定地提高,结尾的简短的一章可能提到遥远的大西洋沿海有相当少量的人口似乎享有甚至更快的人均增长率。
与麦迪森的统计和杉原熏的观点类似,彭慕兰和王国斌认定,欧洲与中国之间经济命运的大分流是在18世纪相当晚的时候才出现的。而在这个时间点之前,“在我们能够对其进行计量的范围内,大多数人的生活水平、在经济因素中占关键地位的劳动生产率、重要日用品市场及生产要素市场的广度及自由度等,看起来都大致相同。”甚至根据彭慕兰等人的研究,中国比较富裕的地区――主要是指江南地区――迟至18世纪中后期,在相当意义上极具经济活力,相当繁荣。可是,到了19世纪和20世纪之后,一个单一的北大西洋核心成为变革的发动机,世界其他部分以不同方式作出“反应”。
彭慕兰等学者所得出的结论,在史界引发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歇。他们至少从一个非常机巧的角度复原了历史的两个侧面:
其一,在工业革命中,一个国家的财富水平和财富总量,与其工业化的时机、速度以及成功之间并不是简单的对应关系,也就是说,既有的经济总量绝不是惟一的决定因素,与之相比,技术革新构成了工业化进程的核心,然而在清代中国,总体上缺少推动生产方式发生根本性变革的激励机制。
其二,工业革命和西方式的资本主义是以一种非常突然的方式“空降”到东亚地区的,它在社会和经济制度上都与原有的“基因”格格不入,作为被接受方,中国乃至所有东亚各国在心理、制度上所遭到的打击都是巨大而惨烈,甚至是毁灭性的。
本书叙述至此,读者已经隐隐听到了越来越近的历史跫音,它的左足系着明亮的进步,右足携着黑色的灾难,步步艰辛,步步惊险。
对于摇摇欲坠的帝国而言,幡然觉醒还需要一段痛苦的时日。鸦片战争之后的中国,先是陷入了一场内乱,1851年,洪秀全在广西发动太平天国运动,不久占领南京,惨烈的战火席卷十六省,一直到1864年才被残酷镇压下去。这期间,1856年,英法发动了第二次鸦片战争,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劫掠并焚毁了西方工程师参与建造的圆明园,清廷被迫签下《天津条约》、《北京条约》,俄罗斯人则乘乱蚕食了超过一百万平方公里的北方领土。
内乱和外辱,让中央权威遭到了空前的挑战。在对太平军作战的时期,由满蒙“八旗”和绿营组成的中央军屡战屡败,朝廷不得不允许下层汉族官员组织地方武装力量抵抗,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人乘机崛起。这些地方军阀为了筹集军饷,在各商业市镇“设局劝捐”征收“厘金”,这一制度的推行实际是地方自治力量强大之始,可怕的“藩镇现象”重新出现。大一统的中央集权模式在帝国覆灭的前夜仍然没有找到之相配套的、有持续效率的经济治理制度。
同时期的西方各国,在超越了中国之后,并未稍作停歇,而是以更快的速度呼啸前行。1844年,美国画家莫尔斯发明了电报。1848年,法国爆发“二月革命”,成立“第二共和国”,民主风潮如暴风雨般席卷欧洲大陆。1851年,万国工业博览会在英国伦敦举办,这是世界博览会的开端,有600多万人参观了一万多种最新发明的工业品,其中包括轨道蒸汽牵引车、高速汽轮船、起重机和收割机,《泰晤士报》评论说,“这是有史以来,全世界各族群第一次为同一目的而动员起来。”1855年,法国巴黎人承办了第二届世博会,人们看到了橡胶和混凝土。1859年,达尔文发表伟大的《物种起源》,以生物进化的思想推翻了“神创论”和“物种不变”的理论,从此,进化论成为社会科学的基础性原创理论,“物竞天择”成为新的文明共识。1860年,新当选的美国总统林肯宣布废除奴隶制度,让400万黑奴获得了自由。1861年前后,瑞典科学家诺贝尔开始研制**炸药硝化甘油,而更年轻的美国人爱迪生当上了报务员,在未来几十年里,他将发明留声机、电灯、电话和电影,并创办通用电气公司。在此时的欧美大陆,铁路、火车、电报和大型电动机械已得到广泛的普及。
所有这一切,对于十九世纪中期的中国人来说,都闻所未闻。
在世界文明史和经济史的宏大背景下,重新审视中国工商业的衍变,是一件十分惊心而具挑战性的工作。在很长的时间里,这是两个各自有着轴心的车轮,它们偶尔有交集,但紧接着就以激烈的方式相互排斥,它们对彼此的好奇和窥探都被蒙上了神秘的气息。
在长达两千年的时间里,中国人控制了东亚地区的政治和经济活动,它将周遭列国都视为“藩属”,提供了一整套基础于农耕文明的文化准则和工商规范。当欧洲人进入到这一片领域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特别的优势,甚至在一开始,仅仅是一些好奇的、充满了崇敬之心的采购者,中国人也只是把欧洲人视为必须容忍的竞争对手,而不是一个入侵者,这与世界其他地区发生的景象非常不同。这种均衡一直到十九世纪的中期才被彻底击破。
而这正是本书终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