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这不是那几家的包——这家的包不怎么搞配货这一套。”包都是背给女人看的,就算是自己的属下,夸奖依然令人开心,元黛对她展示,“是这次我去马德里,乔小姐送我的。”

“噢噢,乔小姐!”

乔小姐是知名设计师,同时也是华锦的客户,这几年乔小姐的公司营收好,欧洲奢侈品又不景气,他们手里有钱,颇有些往外扩张品牌的意思,业务需求激增,元黛这几个月的出差份额80%都贡献给她,张阿姨当然对乔小姐印象深刻,“乔小姐是厉害的呀,衣服硬是好看来。”

她用欣赏的眼神看向元黛,“西装也是她们家的吧?是好看的——讲不出哪里好,不过穿她家的衣服,我们元律人更精神了,气质真额没得说。”

一早起来就头痛,昏沉沉折腾这么久,本该是浑浑噩噩半丧不丧的周一上午氛围,哪来什么精神头?她身边这些女人吃她的饭,当然变着法子夸她,元黛心里一清二楚,但一样受用——她当然也有这份自信,活到39岁,自己的长相怎么样心里有数,就算她没有,她那一火车的男友名单也能帮着她回想起多年来情场上的丰功伟绩。

她确实是美的——律师日常穿着的确沉闷死板,元黛也没有别出心裁标新立异,但即使是简单的职业套装,在她身上也比别人夺目,带着司机走进办公楼内,穿堂风吹起一丝鬓发,这一刻男男女女不禁都投来羡慕的眼神:太多细节说明她的身份,即使这已经是s市最顶级的办公楼,元律师对其中出入的大多数男人来说,依然是漂亮到不能不看,又优秀到不敢逼视太久的存在。

而元律师深悉人性,她知道这都是无效的关注,却仍享受受人瞩目的感觉,一早起来就困扰她的偏头痛悄然散去,她吸一口气,灵巧又优雅地滑入人群。

又一个熟悉的,令人喜欢的工作日开始了。元律师在电梯一角站定,微微合眼,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流入心头,远非早起时的杂乱无章,今早要看的文件有30多份,不算太多,两小时应该可以看好,见一下新人说几句话,这次进来的两个新人,一个是纽约大学的llm——现在国外的法学生回流得真的越来越多了!履历很漂亮,去bigw实习过,是团队急需的人才,立刻就可以开展工作,秦韵的母公司在欧洲,想要收购的品牌也在欧洲,跨三方的企业并购文书不是菜鸟律师能立刻上手的,三方律所的对接也需要大量外语文书沟通,他可以马上派上用场。

还有一个,嗯,a大的硕士……叫什么来着,曲琮?

这个人名让元黛思绪一顿:a大固然也是国内一所不错的综合大学,但国内法律界看重的五院四系还有那几所顶尖大学,a大并不在其中,第一学历在华锦这个层次的律所就有点提不起来了,当然,华锦并不是非五院四系又或者海外留学背景不要,她不会因此对曲琮有歧视,只是在估算该在她身上花多少时间。

没有额外实习经历,也就是说实操经验基本为零,emmm……她在华锦可能会待得有点辛苦了,按她的家境不知能否撑住,或多或少得投注些关心,最怕就是她迈不过智商门槛,那就拖后腿了……

两个实习律师,不会占用她太多的时间,元黛飞快地顺过了一天的事务,又回想一遍,确定没有疏漏之后慢慢吐一口气,睁开眼的同时,电梯‘叮’地一声,到达华锦在的32层。

张师傅已习惯这样的节奏,她退后一步让出空间,等元律师先走出电梯才跟着出去——元律师一般都会在去公司的路上看邮件提要,上电梯的时候安排流程,出电梯以后就进入工作状态,她连脚步声都是稳定的,不太慢也不会过急,‘哒’、‘哒’、‘哒’、‘哒’——

但今天有点不一样,元律师走出四步以后停住了,张师傅险些一头撞上她,她急急地让了一下,“元律——”

“奇怪,好像忘了点什么……”

这对元黛来说是新鲜的体验,华锦规模不太大,业务多且繁琐,底下人可能没感觉,但作为高级合伙人她手底下好几个团队,一天至少有100多个活儿从她的手里发出去,通常来说,元黛都能做到个个心里有数。今天居然有忘了什么却又难以描述的感觉,固然可以说是今早偏头痛带来的影响,但依然让她眉头微皱,油然产生新一波淡淡的中年危机——到底年纪大了,记性都不行了?

是润信——秦韵——格兰德——汉达——

顺着一个个公司的名字想下去,又过了一遍,依然没发觉任何问题,元黛面露异色,要开始过第三遍,手机正好响了一下,她恍然大悟,“哦,差点忘了。”

拿出手机打开看了一下,确认半夜四点是收到一条消息把她惊醒,只是当时看完就直接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层层叠叠的工作群压到下方,没了痕迹,根本就没想起。

【分手吧】

三个字简简单单,没有更多的情绪宣泄,宣告她已恢复单身。元黛往上翻了一下聊天记录,开始继续往前走。

“还好。”她简单告诉司机,“和工作无关。”

知道自己智力没有衰退,元律师不无庆幸,“——感情上的事,还不都是小问题?”

第3章 菜鸟

“这一层往那边是并购重组团队的,然后知识产权团队在更远那边,我就不带你们两个过去了,你们两个虽然还没正式分组,但基本不太可能会被分到那两个组去,那边归别人管。”

“茶水间在这边,厕所在这边,这一层有比较多的电梯口,我们从a、d两个口上来是最近的,然后等下行政会给你们录指纹,不过我们的考勤没有太严格。”

如果是顶尖内外所的话,入职可能会有一个很完整的流程,明确职级和律所内的一些规定,华锦的入职相形来说要散漫一些,是元律师的秘书带两个新人认识律所,秘书大概四十多岁,周围人都叫她张秘,两个菜鸟入乡随俗。

“目前还是用门禁卡来打卡,然后oa软件的话,等下直接下在手机里就好了。然后三餐所里都有补贴,一餐补贴30块,但是要实报实销的,那个报销流程我等下教你们用。如果加班的话,打车费也是实报实销,流程等下发给你们邮箱。”

和律师、律师助理不一样,律所秘书不要求专业背景,不过张秘语速依然很快,曲琮再次感到一丝异样——她上的大学在本地算是名校,亦是名列985之列,可以说老师和同学间不太会有什么反应迟钝的人,不过在华锦,所有人似乎都默认谈话对象是不次于自己的聪明人,话可以说得很快很含糊,也只用说一遍,任何一个敢于二次确认对话内容,或是居然无法跟上对话的人,可以自动辞职。

“至于具体的工作内容,等会元律会给你们分配的,”张秘一边说话一边在微信上收消息,她似乎是看到了什么,顿了一下,把原本正在收束的对话又放开来。“——本来我只说这些就够了,不过元律今天有点不舒服,所以我就再说一些帮助你们节省时间,一会可以更有效的沟通。”

“我们所规模和top所比起来不是特别大,但这几年业务也做得很好,随时可能有新的发展,你们也看到了,在我们这里工作,福利是不比j氏这种top内所差很多的,但是在人事上不是那么千篇一律,我相信你们也会有一些在别所工作的同学什么的,但不要把别所的规矩套到这里。”

新人入场,老人照例是要恩威并施,张秘说得很快,也没太多不同的表情,不过曲琮身边的成少春已经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这让她有一丝慌乱——两个人在楼下就撞见了,同为新人自然要互相照应,当然也免不得互通履历,成少春看上去就是个老鸟,又干又瘦,眉头纹路也重,至少有30多岁的样子,实际上也比她大了四岁,他在国内读完大学,工作了两年才去纽约读的llm。

曲琮也曾想过出国读书,做过功课,成少春读的是纽约大学,能读得起这所大学的法学硕士,他家肯定殷实:纽约大学很少派奖学金,llm光学费一年就要四五十万,课本费什么的还没算在里面,没有一百多万是下不来的,而且这决计不可能是成少春工作攒下来的钱,因为本科律师可以进的律所,在工作的前两年压根就赚不到多少钱。——当然,以如今中国的房价来说,卖套房子大概也可以解决,但如果不是家里有钱,大多数学生会倾向于申请同层级更愿意发奖学金的学校。只是一个选择,就可以看出成少春的家境,而他的打扮和谈吐更说明了这一点。

学法的家里人脉很重要,有钱人家当然不会缺乏人脉,能去纽约大学读书,智商也绝对不是问题,成少春还在纽约一所不错的白人所实习过,实习方向就是公司业务,曲琮家条件虽然也还可以,但只能说是不输,其余从学历、工作经验到实习经历都拼不过,曲琮的同学有一部分考公务员,进体制内工作,一部分进企业做法务,另一部分会申请进国内本土的大所,做诉讼业务,甚至还有一部分走学术路线,申请出国读sjd——法学高等学位分了好几种,llm只读一年,约等于法律硕士,jd要读三年,可以当做是法律博士,sjd则是学术类法律博士,读sjd的一般都从事法律理论研究,回国直接进高校任教,不过sjd是要冷门得多了,大部分法学生都很实际,这毕竟是最理性的专业,他们很知道金钱在现实生活中的重要性。

一届的同学一百多个,什么出路的都有,就是很少有人和她一样直接到华锦这种所里上班,其实原因很现实——真正赚钱的非诉业务门槛也高,在国内70%都被顶尖内外所瓜分,像华锦这样上升期的内所,招聘的也都是成少春这样履历光鲜的老鸟,曲琮的同学想要进华锦,多数都会去再读一个llm出来当敲门砖,像她这样投了简历被选中面试,面试后更幸运地雀屏中选的,开天辟地以来好像就这么一个。

法律界也讲人脉,事实上也许甚至比更多领域更看重校友情,既然校友都没有做这行的,当然也就没有太多实习机会,曲琮的实习也是家人一手安排,去法院装订了三个月的档案而已,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学到。华锦的节奏,面试那天还没感觉,正式报道她一时有些适应不了,这里的一切都太快了,像是有成千上百条信息透过语言、表情甚至是氛围传递,即使随时打起精神,她也随时都感觉自己正在错过什么。

“别所的规矩是……”

她忍不住询问,但一出口就意识到这话不能问——问了就说明你没在别所工作过,那么这句嘱咐就不针对你,可以不听,更何况张秘肯定看过他们的简历,这句话明显是说给成少春听的。

果然,这是一句不该问的话,张秘和成少春同时看向她,张秘抿了一下唇,表情已说明一切,她没理曲琮就继续往下说,“等下元律会叫你们进去,给你们分配一下团队和师父,之后有问题就可以去找老师,不过不要问太愚蠢的问题,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我们的考勤不严格是有道理的——”

她又看了曲琮一眼,在‘太愚蠢’上发了重音,曲琮缩了一下肩膀,成少春倒是对她友好地一笑,但不是很能安慰到人——这种笑就是对跌倒的小孩子,对路边擦身而过的失能老人的那种笑,非常的友善,感觉一会他就会过来扶你的那种笑。一般来说同期生之间总有点竞争关系,但看起来成少春已经完全没把她当威胁了。

“——按照道理来说的话,你们应该会被分给高年级律师带,但是我们现在业务量很大,现有人手不是很够用,所以具体还要看元律安排。元律手底下有四五个组,我也不知道你们会被分到什么组去,基本来说我们的业务流程是这样,接到一个案子以后,负责人会先开个启动会议确认需要多少人——这个一般是元律来定的,之后再往下分人,你们在前两年的话基本跟着师父走,跟完一个案子以后可能会开始多线程做事,也可能会有一些别的高级合伙人愿意把你拉到他们组里,这个当然我们是不反对的——不过基本原则是要先满足元律这边的工作需要,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点基本的意思曲琮还是可以理解的,她没有太多的律所实习经验,但却听多了人事倾轧的花边新闻——律所的人事其实很简单,理论上来说,除了负责主持日常工作的主任,其余律师都可以看做是同事,可以说管理结构非常的扁平,你可以和任何律师合作,但这当然只是说说而已,曲琮和成少春是元律招进来的,自然就算是她的马仔,没有她的同意就擅自为别的高级律师做事,属于立场不坚定,这可是最严重的zz问题。

华锦的明星合伙人就是元黛,他们还能跳去哪里?张秘也很自信这不是问题,只点了一句,喝口茶又说,“案子的事我就不多说了,前两周应该不会分给你们太多活,最多就是让你们写写摘要、找找资料,然后学会用我们的oa系统,还有些基本的职场礼仪,比如邮件怎么发电话怎么打文件怎么写——”

她扫了曲琮一眼,笑了一下,“不懂你们就互相问一下吧,或者也可以学着办。”

七年的法学教育给她带来什么?滚瓜烂熟的法条?临时抱佛脚的突击能力?对法学理论的研(hu)究(che)能力?曲琮算是名校毕业生,绩点顶尖,论文写的很漂亮,还拿了优秀论文奖,但是这些东西累积起的自信现在慢慢土崩瓦解,她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基本职场礼仪’指的都是什么,摘要又该怎么写——还有,邮件该怎么发?她一辈子大概发了几千封邮件,之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符合华锦规矩的邮件都是怎么发的?

成少春当然还是信心满满的样子,“明白了,张秘。”

按照道理,他接下来应该对曲琮说几句‘没经验没关系,我可以教你,这些都不是很难’之类的话,毕竟,她对他完全不是威胁了嘛,不过成少春似乎无意展示自己大度的心胸,他一个台阶都没铺。

曲琮一开始就不怎么喜欢成少春,现在她更加不喜欢他了,她觉得他从头到脚都滴着优越感,还是很讨人厌带着势利的那种,这种人在影视剧里一定是很好的太监。

不过她也不怎么喜欢自己,因为她表现得就像是个愚蠢的丫鬟,连元律的秘书都有点看不上她,张秘没说出口——当然也不可能说出口,但曲琮能感觉得出来,她有点奇怪元律怎么会决定要她。曲琮各方面的条件似乎都比华锦惯用的标准差了一筹。

但她其实也有机会去名校读书的,她的绩点是可以申请海外名校的,纽约大学她也不是上不起!芝加哥大学——甚至是哈佛也许都不是没有可能,而且她不止可以上llm,曲家的财力完全有能力轻松供她上时间更久、花费更大也更值钱的jd!成少春经济没问题还只读了llm,可见他的材料也不过硬——

书到用时方恨少,对曲琮来说,更让人沮丧的是她本人有强烈意愿多读一些书,只是家里人一点也不支持,曲妈妈怎么可能放心女儿远赴重洋读三年书,万一学坏了怎么办,万一在外面找到工作不回来了该怎么办!

想要做非诉,就是无意间知道这一行非常赚钱,但没想到家人的掣肘让她在华锦立足都觉得吃力——更让曲琮沮丧的是她居然因为张秘几句话,成少春一点得意心里就难受起来,千方百计迈出这一步,入职还不到半天就丧得想回家,岂不是更证实曲妈妈对她的评语:娇生惯养,难成大器,最好一辈子都在父母的羽翼下生活?

她坐在电脑前学oa,身边全是盯着电脑凝神细看的资深同事,每个人都显得很忙,成少春的工位和她离得很远,曲琮瞥去一眼,他对界面复杂的oa系统似乎适应非常良好,不断点开界面查看,可能是在对比这个系统和之前工作过几个律所的不同。

对曲琮来说,oa的各种术语犹如高数——非常费劲的话,也许可以理解一点点,但这也极可能是一种错觉,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永远都学不会,或者很难在学习的过程中获得乐趣,一个问题第一次浮上心底:进华锦工作,是她这几个月全心全意的憧憬,做非诉意味着丰厚的收入,而丰厚的收入当然意味着很多很多,但她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份工作里她到底都需要做什么,这些事能不能让她开心快乐。

电话铃声适时响起,打断这不合时宜的思绪,张秘在电话那头言简意赅地说,“元律现在有空了,你们到办公室来。”

元律师一如曲琮印象中一样,光芒四射、完美无瑕。

她今年应该三十多岁了——曲琮在网上搜过她的资料,不过只知道她是十年前加入的华锦,之前在国内顶尖律所工作,再之前应该在海外名校进修,更之前有没有什么工作经验,因为那时候互联网还没发展太好,就搜不出来了。

说是加入华锦,其实更像是联合创始,虽然华锦作为律所已经成立近20年,不过全面往非诉业务转型应该是十年前的事,元律师从上家跳过来之后,带来了一批高质量客户,这正是华锦转型的契机。很多顶尖律师都是这个轨迹,名校毕业之后进top所工作几年,然后跳出来,或是到更好的所去担任更好的职位,拿更好的薪资条款,或是就自己创立一间新的小型事务所,非诉律师当然还多一条,那就是进企业做法务,这也是很多女律师的理想职位,工作会轻松很多,薪资上限低,但下限还能接受,很适合有生育诉求的人群。

在国内,活跃的顶级女律师不太多见,漂亮的顶级女律师曲琮更怀疑只有元黛一个,她看起来就是曲琮想象中最完美的样子,和半年前在a大做性别平等讲座的时候相比几乎没有区别——其实现在掉过头想想,元律师也满特立独行的,像她这样级别的大律师居然会接受非母校的大学社团邀请,只是非诉业务在国内一向低调,要不是那个讲座,曲琮都不知道原来非诉收入可以这样丰厚。

当然现在想想,也是她的学院不够好,这些事在国内顶尖法学院应该是基本常识,元律师就是顶尖院校出身,不过曲琮很难想像她做实习律师时的样子,她似乎很自然就应该是现在这样,看不出年纪,年龄在25到50之间都可以,非常的漂亮,但同时也非常的强势——不是那种喜怒无常型的强势,元律师是很和气的,只不过你自然就会知道在她面前最好别耍什么心眼,因为她也可以非常的强硬。

她的穿着——当然也是曲琮向往的那种,绝不是曲妈妈那种30年前的审美,元律师的衣着总是那么的合适,连套装都显得高级,曲琮记得她做讲座那天拿了一个鳄鱼皮铂金,黑色皮面闪闪发亮,金光刺入曲琮的眼,曲妈妈也有一个绿色的,但曲琮一点都不喜欢,她觉得绿色很老气。

这一次,元律师的办公桌角放了一个包,没有logo,但扣子是秦韵的标志性银扣,这个包应当是限量版,它简洁的线条一下就攫住注意力,让她有些留恋,这个包完美地诠释了元律师的性格,美丽,在该有的地方不失圆润,却又透着钢铁般的棱角。

“小成,小曲。”

她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低沉柔和,不是太尖细的那种。——当然,当然,非诉律师要给客户可信任感,这样稳定的音调是最合适的。

曲琮确实对元律师神魂颠倒,连她打招呼的用词都觉得无可挑剔,华锦是内所,她没有叫英文名,这点让她在成少春面前多了一丝安全感,而且这种老派的叫法让她想到政府单位,这是她熟悉的领域。

“元律师。”

两个新律师乖乖和老板打招呼,成少春身上的优越感一滴都没有了,他当然被元律师全方面碾压——就算不说从业经验,元律师的海外教育经历也比他好得多。

“张秘刚才已经和我大概说过了,最近所里的确缺人,所以你们的适应期会比较短。我会给你们分一些合同去读,看看你们的能力到哪一步,然后给你们分派合适的导师。”元律师低柔地说,随后转向成少春,“小成,你之前在simpson thacher做过实习生,我已经看过你的简历了,很厉害,不过你可以告诉我你在并购组具体都做什么内容吗?”

成少春的胸膛高高挺起来,他的履历确实足够他抬头入职华锦——不过表态却还是很保守,“多数还是帮助低年级律师写文书、找案例,写摘要草稿,也会和秘书混一下,看格式。”

“差不多是暑期实习生的常见工作内容——当然还有很多城市巡游活动,律所付费。”元律师笑了,“很好,看来你的确受过基本训练,差不多可以直接进组了。”

这是曲琮完全无法参与的对话内容,她只能听,而且当然越听越难受——华锦的办事风格明显和海外律所相近,文书、案例、摘要草稿这些词没什么难懂的,但她不会做,曲琮没有接触过任何公司领域的法律文书制作。

“最近我们会有一个欧洲的并购案,我们的客户是大陆境内注册的知名品牌。”元律师告诉她们,“但母公司在欧洲,我们会代理大陆这边的客户,这个案子需要三方接洽,我们有一个8人小组专门负责,但说实话人手不太够,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尽快加入,分担一些——我已经让张秘把一些文书整理出来,你去找她拿吧,需求已经在 oa 上布置下去了,做完以后在微信群里告诉我。”

“好的。”成少春非常自信地点头,“我会尽快。”

他看起来是打定主意第一天就要加班做完作业,因为元律师没有布置具体的时间线,很可能是想测试一下他的工作速度。曲琮能想明白他的动机,但说实话压根不知道如果元律师这样和她说话,她能不能得体回应,旁观总是比自己经历要看得清楚点,而她现在越来越慌了——如果元律师布置一模一样的作业给她,就算有范文参考,她也很可能做不完,而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布置的时候就先坦诚这个事实。

她会不会第一天就被炒?因为她什么都不会?

巨大的焦虑让她想要咬嘴唇,万幸对成少春的厌恶让曲琮维持最后一丝理智,任务布置完了,元律师没有马上说话,仿佛依然在等着什么,这是个请示‘那我就先走了?’的好时机,但成少春一句话都没说,他看起来好像对元律师布置给曲琮的任务非常有兴趣,说穿了就是想看她的笑话。

没有人说话,但办公室里的三个人都很明白彼此的意思,元律师并不吃惊——曲琮难过地意识到她对自己的实力大概是有数的,否则她看不穿成少春的动机,不过元律师好像无意任成少春玩弄自己的小心机,她笑了一下。

“既然说尽快,”她的语调突然冷了下来。“那你就应该走了。”

她的表情充分传递出不悦——成少春想看戏,岂非意味着,她也是台上的演员?

他居然胆敢让老板演戏给他看?

成少春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他身上那股志得意满本来回流少许,现在又化为汗水从额头上飞出去,元律师斜眸哂笑,凤眼无意间挑出几丝妩媚,曲琮又解气又慌张又不禁被元律师迷住,她不是蕾丝边,但——元律师真是——她简直都无法想象自己该怎么样才能成为她这样子的人。

“好了。”成少春走了,也意味着她的入职谈话正式开始,而这一瞬间的仰慕也随着元律师的话锋瞬间消散,曲琮不觉得解气了,她现在只有慌张,然后还非常害怕被元律师看出来——

不过,她也没想过元律师第一句就会点破。

“你现在很慌,是吧?”

元律师单刀直入,她靠到椅背上,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曲琮,手指敲打着脸颊,这姿态也很漂亮,但曲琮当然完全没办法欣赏,她也快和成少春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了。

“我——”

“你慌,”元律师竖起一根手指阻止她说下去,她笑得有点开心。“是因为你什么都不会,是吧?”

“你担心自己会被炒掉——是吧?”

第4章 导师

律师都是怎么看待老板的?

很少有律师会在一间律所做一辈子——诉讼律师和律所有时候就是个挂靠关系,随时带着自己的客户换个前缀,按理说度过一年的实习期之后,理论上律师就没有老板,完全可以自己跳出来单干,但实际上一个小律师的案源往往相当有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要给自己找个上级律师,为他做些简单重复的活计,同时耐心地磨练自己的技艺,培养人脉,也从上级律师手里得到一部分分红(是多是少要看上头良心),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再带着满满的微信通讯录自立门户。

曲琮虽然几次实习都在公检法,也很少有校友进这么好的所做非诉,但她不少同学已经在律所工作,平时群里打屁聊天,她对上级律师这个群体并不缺乏概念——旧社会的学徒制里,师父通常都是很可怕的,喜怒无常属于标配,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虐待更是免不了的必修课。当然现在是法治社会了,不存在肉体施暴,但如果曲琮那些同学的抱怨都是真的,上级律师这四个字大概就相当于精神病人,还是很狂躁的那种武疯子。

出尔反尔、说过不认、公然甩锅、迁怒痛斥、压榨血汗,这五点要说哪个小律师没从上司身上尝过,那只能说明她们没说实话。曲琮在进华锦之前偶尔想到这些,也会有点忧虑——万一元律师工作中脾气不好,这个她有想过也能接受,但如果真和学长他们形容得一样恶形恶状,滤镜破灭的感觉肯定非常不好受。

不过,和担忧得不同,至少到目前为止,元律师非但没有撕掉画皮露出血盆大口,反而和气得要命。她看出曲琮无能的真相,也没有现场开掉她,而是捧着茶杯慢慢地给她讲,“其实这非常正常,你接受的六年专业教育并不是让你拥有专业能力——法学院的知识教育只能直接平滑过渡到理论研究那边去,不管你是做诉讼也好,进公检法部门也罢,只要是做实务,总有一个再教育的过程。不奇怪,也没必要自卑,所有人刚进律所的时候都一样,都是什么也不会,接下来的工作中我们自然会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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