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琮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感觉好像还有些什么不明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李铮分手,怎么回到租屋的,洗了个澡浑浑噩噩躺下,居然什么也没想就迷糊了过去——熬夜这么久,又喝了酒,实在是太累了。
半夜三点多,她渴醒了起来喝口水,又上了个洗手间,曲琮靠在床头这才反应过来,她到底还有什么没想不明白的。——李铮告诉她的事情其实只是侧面印证了她早有的猜测,她想不明白的是李铮。
他到底想要什么?
这个料有什么让人震惊的地方?天成只需要保证格兰德和该企业的合同签订合法合规就行了,就算企业有问题,和天成没有实质性关系,陈年旧事也威胁不到现在接手的李铮。
李铮特意把她找来,是旁敲侧击在提醒她注意亲戚?他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吗?曲琮没说过,但他已经侧面得知了?
但如果是好意提醒,完全可以说得明白些,而且曲琮一直在想,李铮为什么突然离职从润信去天成工作。只是为了元黛吗?只因为他在润信的话,他们两个永远不能公开?
那需要很迷恋元黛才会做这样的决定,可曲琮也曾在他们第一次分手后当过尴尬的电灯泡,要么就是李铮非常会演,要么就是她看走了眼,当时的李铮,虽然对元黛余情未了,但也只是余情而已,他的爱意远没有那么炽烈。
他和元黛复合,又从润信到天成,到底想做什么?
曲琮有个极大胆极荒谬的猜测,但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第63章 宠物
曲琮这周末排除万难,回家吃饭,她不得不安排半天时间陪喻星远看电影,以避开妈妈的关切,没想到俏媚眼抛给瞎子看,曲妈妈这周末居然出差去了,她回家才知道,有心想放喻星远鸽子,又觉得这也太欺负人了,没办法,只好吹个头发化个妆,叫辆车去商业区,内心里第一万次告诉自己,有时间一定要去考个驾照。
问题就是没有时间,她和喻星远都快三周没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喻星远到她公司楼下来找她一起吃饭,曲琮吃完饭就回去加班。她本来想得好好的,至少在结婚前不能让男朋友知道自己这份工作这么忙,结果还是露馅——这也只能说是男朋友在她心里已没有那么重要了。
“如果看电影的话,你会不会半路要冲出去接电话啊?”
喻星远委屈巴巴的,像一只得不到关注的大金毛,嘴里还是为曲琮打算,“要不然,我们去桌游吧?有事情你可以随时回电话,直接回去加班也可以。”
如果是以前,曲琮少不得要心虚,她确实不算很好的女朋友,但最近她看喻星远有点烦,保持礼貌完全出自城府——这当口她不想搞什么家庭大战,喻星远就是她和曲妈妈之间那条虚假的界线,只要她和喻星远还在一起,曲妈妈可以做出让步,不来干涉她的生活。
“最近也没什么电影,不如我们去玩ns好不好?你玩塞尔达给我看。”她说,“要不然,我们一起玩马里奥制造2?我记得之前你给我看过,出了多人合作模式——要是能一起排对战就好了,我肯定虐你。”
“就你小样也虐我?”
要讨好喻星远其实也很简单,几句话就能激起他的兴致,喻星远声音扬高,一下就跃跃欲试起来,“我马造5000分选手随便虐你好吧?我们组队去虐别人还差不多。前提也是你别拖我后腿。”
和喻星远在一起,真的很像是打游戏,对现实没有太大帮助,但实在确实很好玩,曲琮也是很喜欢玩的——她读书的时候没有朋友,假期想考驾照都不行,除了躲起来打游戏以外也没什么消遣。喻星远说自己玩游戏厉害,她不以为然:那是最近实在忙,没时间练习,不然未必不能虐喻星远。
但想一想,如果在游戏里都不能带妹,而是要被妹带的话,那喻星远也太无用了。曲琮还是由着他发光发热,一起玩了几款游戏,又去打《英雄联盟》排位,自己拿个辅助带喻星远的adc——他真是连游戏都喜欢玩这种巨婴般的角色。
凡是男孩子,赢游戏没有不觉得自己carry的,尤其是ad,绝对看不到辅助无微不至的保护,他们双排一波连胜,喻星远自以为自己带飞了曲琮,神采飞扬,快乐地送她回家,在车里几次欲言又止,曲琮看得到他脸上的遗憾——他的究极想望大概就是每天下班和老婆双排一波(主要因为家里人不会让他辞职),说实话这要求不算过分,长得漂亮又会玩的小姐姐也不少,可和曲琮一样能得到家里认可的却大概只有她一个。喻星远是很希望她换个清闲些的工作的,他不能理解曲琮为什么要做得这么苦。
但两人就这个问题也说过很多次,喻星远再说的话,曲琮就该厌烦了,他又不解又实在迷惑,又不想吵架,确实憋得厉害,只好偷偷地瞟曲琮,就像是两人坐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要迟疑一些才落下来的手——他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虽然还没跨越最后的界限,但曲琮从来不会拒绝喻星远的拥抱和亲吻,但他好像一开始总有些胆怯,像是感受到了她内心深处的那么一丝拒绝,曲琮想他肯定是看不穿自己的,只能说小动物也有自己的直觉。
玩了半天,她极度紧张的精神确实也得到放松,女人是这样,没见面的时候她觉得喻星远很烦,可这会儿烦躁不翼而飞,看他这样受气委屈的小模样,心里又泛起一丝怜爱,曲琮说,“远远,我最近有时候在想,社会动荡真的很大,我们真的生活在一个很变动的世界里——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们两家遇到事情的话,该怎么办?”
“什么事?”喻星远有丝迷茫,这问题显然从未进入过喻星远的脑海。
“我也不知道,就总有些很大的事啊,你看那些社会新闻,上次那个高架桥塌陷,我们看一眼也就过了,但其实影响了多少人?货车司机——货车老板,货主,当然还有被压住的那部车里的家属,人生总是很多意外的,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家里出了事,我有没有办法在社会上独立。”
曲琮很少和喻星远闲聊这些,很奇怪,女人和男人在一起似乎总聊不到这些话题,她也不知道这是喻星远的关系,还是两性之间本就不存在沟通的习惯。“你觉得呢?要是你家里出事了,你怎么办?”
“我家里能出什么事。”喻星远显然不喜欢这个话题,或者所有男人都不太喜欢(或者曲琮该改改自己地图炮的习惯了),他失笑说。“房子那么多,就算生意亏了,大不了不做了。”
喻家兜底的东西自然是多的,曲琮点点头,“是——但现在房产税还没收到你们家头上,要是哪一天规定改了,老房子和回迁房也要计税,你想过没有,按现行规定你们家一年要纳多少税?”
s市现在规定是从11年开始,新买的商品房才要缴税,喻家手里的房子虽然多,满足这条件的却也有限,真要按这个来算,他们家至少一千多平方米,免税额可以忽略不计,一年光这一块要缴税四五十万,房租收入是肯定要锐减的,曲琮还没说完,“而且房租收入按道理也该纳税的,这些现在都只是不管而已,真管起来,如果连房租收入都纳入综合所得计税范围,那房产持有成本肯定会上升。”
她现在说起这些高深的话题也是侃侃而谈,自信十足,“你有没有想过这意味着什么?”
持有成本上升,也就意味着二手房要大量出货,市场价格肯定应声下跌,资产会有一个巨量的缩水——当然,他们不是唯一一家受到冲击的富裕阶层,但这种冲击也不会因为有同伴就变得好过一些。
喻星远的脸色不太好看了,“说这些干嘛啊,这根本不可能,这要冲击到多少人的利益?”
“政策的事,说变就变也就是一句话,更何况总资产过百万的家庭在中国只占了30%,总资产过五百万就是前1%的存在了,这也就1300万。你要知道当年国企职工下岗,光下岗人数就7000多万,直接受到影响的人口有2.1亿,这都是可以查得到的数据。”曲琮说,她又补充一句,“更何况真要严格征收房产税,其实对总资产刚满五百万的人群影响也不大。”
喻家的资产,在国内可能到达前千分之一的层次,而且大部分是房产,不创造就业,对社会影响微乎其微,他家生意如果做不起来,亏损还要蚀本一部分,政策再一个变化,阶层下跌得会和上升起来一样迅速。喻星远将失去所有底气,他脸色一变再变,难得有想发火的意思,这自然是因为曲琮真戳中他的痛处,家里如果真遭到这样的大变该怎么办?喻星远自然是拯救不了家里的,他可能有个很无赖的答案,是真心话,却不好说出口。
曲琮帮他说,“当然了,就算到那一步,养着你也没什么问题,一年房租几十万怎么都有的,而且你也有在上班。而且,你还有爸爸妈妈,什么时候都可以靠着两老,再说你本来也不是很花钱的那种,所以问题也不大啦。”
也就是说,喻星远还可以安心的当个废物,曲琮说,“但是一个家庭里不能有两个人都这样,毕竟爸爸妈妈都会老的,总是要有人能做主心骨,而且世界上变故突如其来,有些意外真说不准,经济环境那么不好,谁知道生意怎么样呢?我做这一行,看到太多了。我是想多锻炼一下能力,这样不管出什么事,总能有办法去应对,你说对吗?”
她现在占尽道理,喻星远没有理由不支持她——她又没逼喻星远上进,自觉自愿要做家里的主心骨,他还能说什么?被曲琮这么吓一吓,更要依赖曲琮了,她说的话全是喻星远不想相信但又不能否认的实话,忧患感一强,像他这样的当然只想找个新依靠,现在靠爸妈,以后家里就老婆做主,他么,低欲望,很好养活,只要不是让他当家作主,一切都好说。
“那你也要多注意身体,再这样继续忙下去,身体要垮掉的——内分泌出问题了怎么办?猝死怎么办?”
最后他找个角度来争取一些主动,“上次我看你凌晨五点还登录游戏,加班加到那个点?连续加了几天?”
这也只是在给自己找点权力感罢了,真心疼她加班,就该说让她辞职,他来努力,又或者两个人一起努力,只能说喻星远心里永远还是自己第一,自己想过的生活第二,曲琮大概排第七第八吧,略低于他们家养了很久的那只猫。
曲琮倒不怪喻星远,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像是那三个女王了,内心冷硬,看谁都看得透,对什么事的想法都有点儿负面。她心里暗暗警醒,却也不无感慨——看多了,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这有哪里是能控制得了的?
“放心吧,那阵特别忙,现在也不会了,基本12点前都可以睡的。”她说,双眼一闪一闪的,“现在抓到诀窍,已经没必要那么累了。”
喻星远说的是她熬夜看报告那几天的事,还直接导致她被元黛抓包。曲琮那几天的情绪的确濒临崩溃,这一阵子已经好了很多,喻星远嗯了一声,想要再说什么却似感觉无话可说,他们的目光在后视镜中相遇,有那么一瞬间,双方的眼神都很冷淡,这一点让两人都有些尴尬:刚才的对话似乎温情,但其实两个人都明白真正发生了什么。
曲琮和喻星远不同,这一丝尴尬她很快克服,找些话题和喻星远闲扯,倒是喻星远闷闷不乐,把她送到家门口都没怎么说话。曲琮心念一动,“说起来,我下个月可以休息三天,要不我们去n市那边泡温泉?”
这件事她叫喻星远安排——足够他忙活好一阵了,喻星远果然立刻开心起来,他可以证明他还是很有用的。曲琮也的确想放松一下,而且……她过年25了,以前还没谈过男朋友,再拖下去,怕是要被人叫老了。
这只是脑海中闪过一瞬的骚动和想法,也含了对未来的绸缪,如果有一天她和男神怎么怎么的了……她不想对男神承认自己什么经验也没有,这个男神可以是任何一个她觉得比她更强的人,新加坡的周律师,又或者——
曲琮现在可以坦然面对自己性格中的缺陷,并迅速原谅自己,她没有检讨自己的‘私字一闪念’,转过身深吸一口气,抚平裙子的褶皱,走进别墅里去。
今晚她妈妈不在家,晚饭就她和爸爸两个人吃——这样更好,曲爸爸,才是曲琮这个周末的戏肉。
作者有话要说:
另外科普一下上海的房产税,是11年后新购入的商品房x区域均价(反正就是评估价)x70%x0.6%,我朋友在上海一套大概80多平米的房子一年房产税是5000+,对一般老百姓来说是还好的,但如果扩大到所有住房而不是新落地,那就是个恐怖的数字了,而且这样征的话房市肯定会进一步动荡,房价缩水也就代表星远心里最坚实的底气崩塌。毕竟房价涨起来也就是一二十年间的事,着实很难作为一辈子的依靠,不是吗
第64章 影子
“爸,来吃饭了——你顺便到厨房把醋带出来吧。”
“好。”
曲妈妈不在家,曲家父女似乎有些尴尬——母亲在她们的家庭生活中占据着极大的比重,一旦她抽离,剩下两个人很难找到舒服的节奏,甚至连话题都不好开启,曲爸爸拿了醋出来,曲琮把面摆在他面前,曲妈妈不在,别墅区也不好叫外卖,两个人不想出去吃就只能在家将就煮一点,在别墅区如果不请保姆,自己又不以做家务为乐,生活质量是比不上市中心平层的。
“好吃吗?”
“还可以。”曲爸爸吃得快,曲琮第一口面还没吹凉呢,他就吃了一大半了。“你妈妈给你拨电话没有?”
“打了两个,算少的。”曲琮今天要回家,曲妈妈自然少不得操心他们的晚饭,她出差一天至少给家里打五个以上电话,想到就拨一个,“爸爸你最近工作忙吗?”
“还好,不就那些事情?”曲爸爸讲,他话实在不多,曲琮回想一下,发现自己竟然不清楚父亲的个性,除了家里一大帮亲戚聚在一起说三道四的时候,能看出父亲一点点个性,曲爸爸平时在家里就像个隐形人——女儿被管教成模范生,也无需他来教育,从小到大所有琐事妻子一手包办,曲爸爸在家只需要做两件事,吃饭,上班,平时下班按时回家,书房里一钻,节假日抖一张报纸在太阳下看(现在换成手机或平板),身边放壶茶。曲琮既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也不知道他讨厌什么,他对所有事情都是一个‘还好’。
要说父爱倒也有,曲琮私下问他要钱,他都给点,但这种给予是带了一点同情在里面的,曲琮以前年纪小,比起妈妈当然更喜欢爸爸,可现在想,却感激不起来,曲爸爸就像是喻星远,只比他能干一点,事业上还说得过去,要他管家里的事情,那是万万不能。
“哎哟,爸爸,别走呀,我做饭你总要洗碗吧。”曲爸爸吃完面又要回书房去,曲琮赶忙叫住他,“我要不做饭,妈妈不在你吃什么?”
“家里总有点快速面的。”
老一代人还保留习惯,管方便面叫快速面,曲琮扮个鬼脸,“那还不如我和小喻吃完饭,顺便给你叫两个菜打包回来呢。”
“噢,你下午是去会小喻了。”曲爸爸讲,他像是不太想问下去,但不问实在也说不过去,顿了一下慢吞吞关心,“哪能样子,小喻最近还好?”
“他还不都是一个样子。”曲琮犹豫一下,不用装就是满脸的文章,等着曲爸爸来问。
可曲爸爸并不问,而是自管自开始收碗筷,曲琮心里不太畅快,跟到厨房里,对爸爸的背影说,“其实早装个洗碗机就好了,妈妈连洗碗机也不装,每周大扫除,洗锅子要洗几个小时——其实,我有点想和小喻分手。”
做爸爸的,往往很支持女儿在感情上姿态高些,也不太看得上普普通通的男朋友,曲爸爸本来对喻星远也就是勉强满意的程度,他洗碗动作一停,慢慢把一个碗搁到沥水架上,“小喻这个人,也就这样,但是你现在分手,你妈妈有话说的,她连酒店日期都约好了。”
“酒店都约好了?在哪里?”
“瑞金呀,现在是叫洲际了是吧?有一块草坪,又在市中心,招待亲友也方便,刚好里面做婚庆这块的主管是她一个学生,她先约了一个明年五一。”曲爸爸出卖盟友,“大概今年五一小喻家长就要过来的,你要有想法,尽快,不然更尴尬。”
曲琮现在的生活说不上快乐,但真不后悔到华锦工作,只要想到如果真去考博士,现在还要每天住别墅里,她就很珍惜加班到深夜的每分每秒,她这个家,母亲控制狂,父亲隔岸观火,不跟着掺和就是他最后的温柔,曲琮甚至现在都不怎么担心格兰德了——就算真出什么事,她经济上损失得多,感情上究竟能损失什么?
她从未和父亲吵架,母女关系已紧张,父亲再看她不顺眼,曲琮怕自己压抑至死,此时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你也不帮我劝几句?”
“你妈妈哪里是听人劝的性格?”曲爸爸说,倒是给女儿一个责怪的眼神,仿佛这个问题很不识趣。他是很理直气壮的,就像是当时劝曲琮做事要想清楚,是一种局外人的态度,能劝几句自以为已经仁至义尽,女儿还要再多要求什么,那就说不过去了。
曲琮想营造父女倾心恳谈的氛围,她也知道很难,毕竟和父亲从未深谈过任何话题,但远没想到这么难,一旦开始说真心话,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那你和她离婚呀!被这样控制,你不难受吗?你就没想过和她离婚吗?”
“这——”曲爸爸很吃惊,手里碗没拿住滑到水池里,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你在瞎讲八讲什么?”
曲琮也觉得后悔,她是要和爸爸亲昵点,不是来吵架的。她赶忙说,“哎哟,不要这样捡,割手的——我去拿毛巾和胶带。”
曲爸爸不知道拿胶带是做什么,先把一块碎瓷片扔到垃圾桶里,曲琮捡出来,“这个是厨余垃圾,这个应该要丢干垃圾的,我查一下,是不是有害垃圾。”
她嫌爸爸笨手笨脚,把曲爸爸挤开,让他割透明胶带,曲爸爸糊糊涂涂,曲琮也懒得解释,指挥他把胶带粘到瓷片上包起来。“这样清洁工不伤手,哪有直接丢的?”
一场本可能发生的争吵被这个意外打乱,曲爸爸的脾气没了,反倒望着女儿笑起来,曲琮倒很吃惊——他们家不是那种充满欢笑的家庭,曲爸爸充当最多的就是和事佬的角色,那种情况下的笑容不是笑容,而是一件工具。
“你啊,”他对曲琮说,“你和你妈妈是越来越像了。”
他就是指着曲琮的鼻子破口大骂也比这么说好,这叫曲琮如何接受?她说,“怎么可能!我——”
“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样子的。”曲爸爸说,他把灶台仔仔细细地揩好。“你妈妈年轻时候也是很潇洒,很幽默的。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会结婚?”
他和曲妈妈是大学同学,两人自由恋爱,在当时的s市有些罕见,这一点曲琮一直知道,她也很奇怪父亲怎么能忍受母亲的性格,她没有说话,打开冰箱取出一盒草莓(曲妈妈的第一通电话就是叮嘱她记得洗草莓来吃),一边洗一边听父亲讲,“我们结婚以后,两个人在工作和经济上都比较困难,那个年代,大家都没有什么钱,只能到处去托人,你小时候事情还多——那时候我被借调到外地去,里里外外都靠你妈妈一个人张罗,有件事我们一直没告诉过你,你三岁那年,我们还住在老房子——你还记不记得?在石库门那里,现在都拆掉了。”
曲琮根本没有这个印象,茫然摇摇头,曲爸爸叹口气,“你妈妈把你从托儿所接回来,自己在楼下烧饭,结果你要找妈妈,从楼梯上直接滚下来,当时就晕过去了,脑门上缝了五针,三岁以前的事都记不得了,这件事对你妈妈影响很大,忙了半年多,托关系住到厂宿舍去,就是小喻一家住的地方,又千辛万苦把我调回来——为此换了个单位,从检察院到卫生系统,当时我们也发生矛盾,但是没有办法,她一个人实在带不了你,跑到我单位那里去闹,不调回来,就要和我离婚,作天作地,好不容易,这件事居然给她办成了。”
曲琮很难想像一向维持知识分子风度的母亲也有去单位大闹的时候,不禁听得入神,曲爸爸说,“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太辛苦了,后来又开公司,家里的事情也放不下,她确实有轻微的强迫症,但是,也不是没有来由,我晓得,这几年她脾气越来越不好,但你也要体谅她的焦虑——你年纪大了,总有一天是要飞出去的,可这又要她如何能放心呢?她更年期七八年了没结束,心里总是来火。一个家庭,总是要你付出几年,我忍耐几年,怎么能说离婚就离婚?”
漂亮话当然人人都会说,但日子是要一起过的,曲琮对爸爸的话不置可否,她现在明白母亲控制欲为什么那样强了,但不代表能原谅母亲对她生活的侵犯,曲爸爸看她表情也知道她的想法,叹口气说,“我也不是要给你上什么品德课,说什么孝道,终归我们生了你,没有照看好孩子,是我们的失职。”
他停顿了一下——这是给曲琮留出的空间,这时候她正可以说几句‘没有,你们一直对我很好’、‘一家人怎么说这样的话’,但曲琮保持沉默,这也让曲爸爸脸上有些挂不住,咳嗽了几声,语气更客气,“甚至你从小到大都不怎么开心——你是个要自由的人,性格也像你妈妈,很要强,这样两个人凑在一起,一定要有矛盾的。但是,这又怎么办呢?你不能因此就不认妈妈了吧,现实总是棘手的,你妈妈就是这样子了,我老婆也就是这样子了,她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太辛苦太焦虑了,那么,能怎么办?不可能逃避,总要要一起面对。”
这像是在说她搬出去住的事,又像是在说她和喻星远的事,曲爸爸好像又是在委婉劝解,叫曲琮忍耐两年,等曲妈妈更年期过去了,脾气软一些就好了。但曲琮还年轻,而且她不像是父亲,享尽了好处,也再没什么可以牺牲的地方了,她总是要和母亲斗一下的,而且现在甚至有反驳父亲的胆量。
“话是这么说,但你可以帮我说几句话的。”她壮着胆子说,第一次表露对父亲的不满。“我有时候想,你和家里有什么关系呢,钱是妈妈赚的,主意都是她的,架是我们两个吵的,可能你们夫妻之间互相支撑,但是对我来说,我觉得爸爸就像是一个影子,也不能让我生活好过点,有没有,我不晓得有什么区别。”
这话确实是她偶然会想起来的,可以说是对曲家事实的陈述,可说出来又非常伤人,曲爸爸脸色骤变,不言不语走出厨房,曲琮说完了也只有一瞬间的畅快,随后便很后悔,匆忙收好餐具,端着草莓楼上楼下找了一圈,还是在书房里找到曲爸爸——他正站在窗前抽烟,曲琮端着草莓走进去,喊了一声爸,“我也没有怪你……只是这么一说而已,别往心里去,我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曲爸爸是没什么脾气的,他要真有脾气,不对妻子发泄,在女儿面前维护什么威严,那也没意思了,他长叹口气,被女儿拉到椅子上坐下,摆手不吃草莓,曲琮蹲在地上,仰头看着父亲,又把头枕在他膝盖上,她想说一些父亲待她好的事情,证明她心里很有父女亲情,可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什么,只好说,“我租房的时候,你还偷偷给我钱呢,我都记得的——你对我很大方的。”
“能大方到哪去?我不就那几个死工资。”曲爸爸有些自嘲,到底还是拨弄一下女儿的浏海,又拍拍她的肩膀,“其实你说得对,我这个爸爸也当得不好……没有办法,你妈妈脾气太大了,这个家里,她的自我越来越膨胀,我不想和她吵,只有委屈你了。”
人到这个年纪,离婚已不是选项,后悔更无从谈起,再怎么样,曲琮这个女儿都这么大了,而且也很有本事,曲爸爸没有后悔,只是有一丝遗憾,他说,“年轻时候不懂得这个道理,我们的性格实际上不太合适,我也治不住她,她太能干了,那我就只有让一点。你和小喻,在我看来也一样,你不找小喻,也是对的,我想你妈妈年轻时候也不会喜欢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曲琮知道这也只能靠她自己去和妈妈摊牌,爸爸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是不会为女儿改变的,妻子膨胀的自我,吃掉了他的性格,他已反抗不了妻子,真就像是影子一样,除了那杯茶、那支烟之外,曲爸爸什么都只是一点点,对女儿的感情大概也只得这么一点点。
她也早习惯了如此,不觉得孤独,反而有一丝安心——只剩这么一点点的人,是不会做什么危险行为的,只有欲望很强的人,才会上下其手、弄权舞弊,曲爸爸连物欲都没有了,他不想享受,也不想给继承人留点什么,人生只有忍耐,他贪钱来做什么?他一定不认识纪荭,也不会对她可能的手段有什么反应。
曲琮最怕就是和爸爸谈下来,发现曲家早就和格兰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利益输送,自己只是链条上的一环,大错已经铸成,那留给她的选择余地将会很少,现在她心底宽松多了,枕在父亲膝上,梦呓似的幽幽说,“我也不喜欢小喻,他不能给我安全感……有时我觉得很慌,我在社会上看了很多,人心真的很可怕,爸爸,其实我有时候也理解为什么妈妈想让我去读博士。”
“她自己看多了,吃多了苦,只想你一辈子平平淡淡、平平安安。”曲爸爸慈爱地说,“这样也没有错,但你还年轻,肯定想闯一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