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料峭。
日出之前的伏牛山顶,独立一颗高挺的古松,白茫茫的云雾海就在松下缓缓翻腾。
天色青苍,松枝古拙。
远处山阴的残雪未化,间杂露些褐色的树木枝干,风一动,掀起大片的雪霰吹落,衬着云雾海更显缥缈。山阳的枝桠间远远的显露着一层浅浅的嫩绿,透着万木将逢春的勃勃生机。
再远一些,云雾海下不时露出的团团粉红,是山脚下的梅花林在迎接即将降临人间的芒神。
就在山顶古松最粗壮之处,盘坐着一名少年正在缓缓吐纳。
少年身着棕色皮袄和一条红狐皮披肩,青色的丝绦束着护腕护腿,颈上用红绳系着一块羊脂白玉。玉上有几条刻痕,两短一长又两短,正是坎卦。
不多时,自东边的山麓处渐渐吐出一片明霞,不一会儿便挤出好大一轮旭日。万丈光芒照在云雾海上,顿起万顷金波。
阳光自额间降下,他也缓缓睁开双眼,胸腹间一阵鼓胀,张口一吐竟在面前窜出近丈远的白气。
只见这少年,眉如剑目如星,带着常年行走山野间的一股不羁之意。
腾地一声,少年翻身跳入树下的云雾海,稳稳的落在厚厚的松针中,迈步朝着山下走去。这少年在正月的山中行走,不避陡坡不躲冰雪,蜷身一猱就蹿出数丈远,用手一缘一攀又从树上借道而行,远远望去好似山猿一般。
行至溪旁,少年忽又停身自地上捡起一块圆石,啪的脱手打出,正中林中一只棕兔。
少年拎起兔耳瘪瘪嘴:“过了冬的兔子就是没什么油水,师父今天怕是又要挑嘴了。”摇着头将兔子拴在腰间,接着往山下跑去。
伏牛山中有一处山坳,中间一条小溪流过,稍远处开辟了几亩田地。在最上游,有几间茅屋,屋后种了一片竹林,又在前面用竹竿整整齐齐的围了一进院子。
院子里有竹编的桌椅板凳,桌旁有一张竹椅,上面躺着一老者,鹤发童颜,麻袍着身,一根木棍随意的插起头发,端的一副得道高人的面相。
高人此时正面朝着升起来的太阳,闭眼哼着不知哪里的山调,意极闲散。
老者耳听得少年回来的声音,撩起眼皮瞥了一眼,只将盖在膝上的毛毯往上提了提。
“咳......嗯嗯,阿泰回来了啊。”
“咕,咕......”
少年听得老者腹中不合时宜的声音,又看看自家没冒烟的灶台,闷头进了厨房。
“阿泰啊,为师今天醒来算了一卦,卦象说艮山在上,离火在下,山下有火,今日不宜动火啊......”
“嚓,嚓。”屋里传出火镰打火的声音。
嘎吱,摇椅停住了,老头拔出那根当做簪子的木棍搔了搔头,“阿泰啊,咱家瓮里是不是没有水了啊......”
“哗——”锅里注了满满一盆。
“呵——欠,”老头伸了个懒腰,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牙,“哎呀,是师父记错了。阿泰啊,咱家缸里没有米了啊......”
“沙——沙——”白米下锅。
少年拎着兔子钻出门外,望着还没睁眼的老头,无奈的叹了口气:“师父啊,我看您今天的每日一卦应该是坤外火内,诸事不宜才对吧。”
老头一捋胡子:“哈哈哈,阿泰今日真是长进了,正是此卦!”
“师父,这些说辞我都听了好多年了,您这是懒病又犯了。今日我去襄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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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取药,要是路上耽搁两日回来晚了,您怕不是要修成辟谷了。”
“呃,啊......为师早就修至性灵合一之境,几日不食,餐风饮露也是无妨的。”
“今日打了只兔子。”
“好徒儿,快快烤来!”
老头一翻身,竟灵巧无比,几步就跨到了阿泰身前。
叹一句师命不敢违,阿泰摇了摇头,也不管面前喜色形于外的老头,自顾自拾掇手里的野兔。
放血,剥皮,拆骨......一番忙碌后,桌上摆了两碗米粥,一盘兔肉,外加一碟咸菜,老头拈起一条兔腿大快朵颐。
少年抿着米粥,看着眼前不修边幅的老头:“师父啊,记得七八年前,您还是束发的,平时更是常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怎地现在......”
老头一瞪眼:“还不是因为养了你,为师连玉簪都当了,束的什么发!现在嘛,为师年岁已高垂垂老矣,不以筋骨为能,一些活计自然弟子服其劳,你不伺候谁来!唔,这兔肉吃着发柴啊......”
阿泰缩头,只捧着碗吸溜,看着师父把整只兔子吃了个七七八八,吃的面泛红光。
这哪里像是垂垂老矣。
吃完的师父用大袖一抹嘴,又躺回院里的竹椅。
老头扯了扯腿上的毯子,扭头看着屋里洗洗涮涮的徒弟,忽的心血来潮抬手掐算几下,不由得拧起眉头。
他从怀里摸出六枚摩挲的呈紫金色的铜钱,随手掂了掂,顿住,又定睛望了望屋里,轻叹一口气,点点头,把铜钱往旁边桌上一撒,随即愣在当场。
屋里碗筷碰撞的声音又把师父拉的回魂,盖上毯子继续养神,可这眉头再也没松开。
不多时,阿泰端着一个尺许的葫芦来到师父跟前,晃了晃,倒出一粒丹丸:“师父啊,最晚明早真要去城里给您取药了,下午我再去采些春菜......”
师父抬手打断了徒儿:“嗯......阿泰啊,你跟随师父多少年了?”
阿泰一愣,放下手中葫芦老老实实答到:“回师父,自从当年您在洛阳把徒儿救出来,到现在已经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啊......这十三年里,为师将一生所学尽数传授,奈何你这不争气的徒儿,”说到这,老头抬头瞪了一眼,“除了武艺一道有些天分,卜卦、农艺、冶铁、木工、行商、诗词歌赋、驭民理政......你是哪一样都没学会啊!果真是个愚钝的。
“不过就算只得皮毛,凭老夫的本事教出来的,日后谋一份出路总归是无碍的,也不枉为师十几年的教导。做不了商贾,卖不了手艺,大不了去当个镖师,拼几年命也能过得风光......”
“师父,您说这些干啥啊,如今我去山里采些药材、制些皮货卖到城里不也够咱爷俩过活了......”
“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你还能一辈子跟师父住在山沟里不成?早晚你还要娶媳妇哩!这点营生可不够看的。”
“师父......”阿泰还待争辩,方游又是一摆手,“闲话少叙,为师这三年养伤倒是疏忽了你的业艺。四年前你的射艺已成,今日看看你的无相枪,去取兵器打来!”
阿泰心里感到今日气氛有些不对,但在师父严厉的目光下还是老老实实取来一根木棍。这根枪杆长约只有五尺,两头没有枪刃,只有红铜的攥把,整体色泽青灰,表面被盘的油亮,阳光一晃竟隐隐有金属之感,显然不是凡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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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不是凡木,人也不似凡人。
阿泰在院中站定,枪杆一头搭在地上,目光一凝,单手一抖,手中棍竟似活了过来,另一头如蟒蛇起陆,倏的抬起头带起一阵凶风。
好个少年,将棍使得开了,或劈、或点、或拦、或扎。说是枪杆,竟使出来刀剑枪棍鞭五种兵刃的招数,力大势沉更兼招式精妙,显然是下过苦功的。
一时间,小小院中净是呼呼风声,好似猛虎捕猎,一条木棍翻翻滚滚,犹如蛟龙缠身,掀起墙边积雪阵阵,一旁竹枝摇晃不休。
师父站在一旁摇了摇头:“徒儿,这世上武艺皆有打、练、养三法。你如今招式纯熟力道老练,在练法上已然入门。不知打法练得又如何了?且上枪头吧。”
阿泰听在耳中,手中棍啪的一顿,棍头晃出万千虚影,反手往背后一背,霎那间如云收雨歇,干净利落,面不改色气不长出。
少年随后从屋里取出一把短刃,长只有一尺,反手握住刚刚到肘弯。短刃细长两面开刃,形似长锥,尖极锐,刃中一条细细的血槽。
阿泰把短刃往棍头一插一拧,顿成一把杀人利器。
“打法初境,与人争斗如莽夫闲汉只知拳脚相加,又如稚儿嬉闹毫无章法;再之后略通击技,动起手来又往往执规用矩,所学招式自成樊笼,心境不到就又跌回初境;到了化境,招法了然得意忘形,此时出手又如山间回风,遇石则返,逢间则入,收放自如故无不能胜。
“多年间,为师不让你与世人出手争斗,也是怕你技艺未成收不住手,惹出祸端来,为师功力未复护不住你。后来又让你在山中射鹿猎虎养一股杀气,待何时将这股杀气驯服,融入为师为你量身打造的无相枪法,达到‘无锋索命,利刃活人’之境,你的打法方能大成。”
“还不打来!”
随着师父一声喝,少年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若是近距离看,少年浑身的汗毛一起一伏,劲道随之炸将开来,枪头从地上一撩,响起一道悠长的枪鸣。
一点寒芒劲射,万点火星迸起。
阿泰的枪算是短枪,枪杆只有齐胸长短,不如大枪,刃较普通枪尖略长又明显逊于短剑。这一杆无相枪用山阴九年生的牛筋木做杆,有鹅卵粗细,坚韧异常,经麻布桐油多次缠绕浸泡,又细细的上了九遍大漆,炼制到刚劲柔劲兼备又不惧水火。齐胸左右的长度,可单握可双握,又能与特制的短刃双持配合,击长御短随心所欲。
阿泰浸淫这一套无相枪法逾十年,无论平时拨草探路,驱狗防蛇,还是在山中遇到大虫,都凭借这一根木棍一把短刃护的自身周全,早就练得人枪合一。
山中狩猎遇到猛兽时,心中总要有股无畏必杀的决死之心。猛兽食人乃是本能,扑咬抓撞都是自出生起便习练的毕生本领,发动攻击往往是潜心隐匿之后的一击必杀。若无瞬间决死的勇气和杀意,人在猛兽面前就如砧上鱼肉。
常言道: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此刻的少年手持凶器,把自己在山中曾遇到大虫、熊瞎、野猪之时的狠厉果决发挥的淋漓尽致,周身五尺尽是死地。枪尖一抖就是一团寒芒,撩劈横斩之间,在雪面上带出道道划痕。
一旁的师父仍是摇头:“野兽无心,决死可也。你出招十分力用足,枪出无回。狠厉有余,机变不足,与野兽何异!需知人心莫测,出枪若无回转之力,便只是个早死的莽夫罢了。”
“罢了,且看为师助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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