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真给于可远问懵住了,紧张的同时,天子龙威也在时刻压迫着自己,根本不给他仔细思考的空间。
不等想明白,嘉靖帝又道:
“都说你聪明,如今看,也不过如此,不如张居正远甚!”
于可远心中一动。
这回他明白了,嘉靖帝在贬低自己!他可真要好好谢谢嘉靖帝了。天知道进大殿前,他心里有多紧张,风头过剩从来不会是什么好事,太惹眼,就会招人嫉恨,莫名其妙地招惹很多麻烦。
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贬低,能让于可远如此高兴。他就怕嘉靖帝阴阳怪气地说出一句“聪明,真聪明呐”这样的话,那才是真正的杀身之祸。
“愚笨之人,本不配进朕的精舍,更不配在老君和朕的神号下跪拜,你是例外,是唯一的例外。”嘉靖帝毫无情绪地说着。
“草民诚惶诚恐,冒犯了天恩,请陛下责罚。”于可远这时已经镇定下来,却仍是装出一副惊慌的模样,他就是要藏拙,就是要装出一副不堪重用的模样。
但嘉靖帝何许人也?
满朝上下,无论文臣武将,都能被他一人耍得团团转,什么样的人都降服过,看人从来不看表面,因而他并不相信于可远表现出来的这些。
他仍然站在于可远身后。
“天恩岂是谁都能冒犯的?朕只问你一件事,罗龙文通倭,那么详细的情报,你从何得知?授谁指使?所图何事?”
于可远:“无人指使。”
嘉靖紧紧地审视着于可远:“既然无人指使,你不过草民之身,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你是如朕这样的神仙之体,能够未卜先知,要么……你就是倭寇。”
于可远心里又咯噔一声。
他早就知道,这件事要被人翻出来。张居正和胡宗宪不问自己,是因为还没腾出功夫,况且结果是好的,追问一个无关痛痒的原因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但这到底是一个疑点,于可远为何会知晓罗龙文通倭,从道理上就讲不通。
如今,果然被嘉靖拿住,向自己发难了。
于可远沉默着。
其实,嘉靖帝应该不是真的想为难自己,也不是要给杨顺和路楷翻案,只要理清楚嘉靖帝的真正意图,释去他的疑心,危难便可迎刃而解。
大脑开始迅速运转起来。
他首先想到自己,从穿越过来,行一步走一步,都宛如神助,像是冥冥中有一只大手在推着自己往前走。这并非是巧合,皆因自己穿越带来的记忆,因知大势,未卜先知,提前筹划,所以步步抢占先机。这在老神棍嘉靖帝看来,就显得太过异常,他是深信自己修成的,也深信只有自己有这样的跟脚,旁人都是“外道”。所以,他首先怀疑于可远背后有推手,最大的可能就是裕王,表面上看,也确实像是裕王在推波助澜。
也就是说……
于可远想到,嘉靖帝或许在怀疑,是裕王爷在暗中谋划这一切,不仅要搬倒严党,扶持清流上位,甚至连陈洪逼迫嘉靖帝做抉择,也被他想象成是裕王联合陈洪,想要架空嘉靖帝皇权的一种阴谋。
这玩笑可就开大了。
怪不得,嘉靖帝一上来就开始阴阳怪气,说什么“你是上天降下来辅佐朕铲除奸佞的人”,还问“你背后站着的是哪位上仙”,这根本就是在暗指裕王,这老逼登太阴险了!
他全明白了!
此时黄锦在外面也是捏了一把冷汗,他万万没想到,于可远进去竟会是这幅模样,本以为会是一幕求才若渴的美好画面,哪成想啊!
黄锦虽然不知道嘉靖帝的猜忌,也没于可远想得如此通透,但他直觉事情不简单,便朝着身旁的一个值班太监使了个眼色,“快,去国子监催一催陆经,让他早些把东西带来!”
那值班太监不敢吱声,点头便退出了大殿。
于可远终于显出了他本该表现的神态,身体忽然放松,把头也微抬起来,神情自若地道:“草民既非倭寇,亦非皇上这般的神仙之体。皇上疑心草民为何会掌握罗龙文通倭的情报,其实皆是无奈之举。”
嘉靖帝:“转过来,抬起头,看着朕的脸,一字一句说。”
于可远转过身,抬头望向嘉靖,并不直视他的双眼,因为直视天子双眼,会被认为有谋反之心,头虽抬着,视线却是向下的,这样准不会被挑出错。
这时,嘉靖帝看着于可远一副淡然自若的神态,也是一惊,知道他刚刚进殿表现出来的都是假的,便知这人果真不简单,又见他仪态正常,想挑出错处敲打一番,也没什么由头,只好道:“将你想说的,一字不落地说给朕听!”
“回禀陛下,当初杨顺与路楷上任山东,汶上县知县毕剑以通倭之罪将于氏全族逮捕,此事草民并不知情,却早有所料。当时,朝野上下因鸟船是否该建造,建造后何时下海驰援浙江,争论了很久。
有支持的,有反对的,草民那时便担心有人想诬陷自己来阻止鸟船下海。所以提前做了很多准备。首先是哪些人反对建造鸟船,反对的人里,哪些人可能会出手,会如何出手,想到这些,草民便知道该如何防备了。
草民自参加科考以来,经历最多的,就是通倭案情,汶上县,蓬莱县,邹平县,三场通倭大案。因草民有幸得到胡部堂和张太岳赏识,他们不能以‘莫须有’的罪名除掉草民。能打倒草民的,并对那些反对者最有利的,便是给草民也安一个通倭的嫌疑。
但无缘无故,草民身上怎会有通倭的嫌疑?一定是真有人通倭,转而栽赃过来。所以,草民提前告知陆经陆大人身边的几位钦差,严查一些官员,罗龙文只是其中一个,理由便是,养寇自重自古便有,何况东南大战牵扯极多,未尝不会有人被逼急了,走上这条不归之路。
但草民当时请求钦差们查人时,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只是猜测,所以第一次,钦差大人们并未应许。直到后来汶上县知县毕剑抓人,案情疑点重重,且直指罗龙文,钦差大人才禀明陆大人,这才有徽州和江西秘查罗龙文这档事。”
于可远说这番话,其实只有两重意思。
第一重,他要伺机报复毕剑。如今不仅杨顺和路楷被批捕待审,安然无恙,毕剑这个家伙也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他在回应中两次提及毕剑,就是要报当日被关在地牢的仇。
第二重,将“未卜先知”或“背后有人筹划”的嫌疑,全部推向自己,是为求自保提前筹谋的。当初他为避免事后被人问话,向锦衣卫提供的人里,确实不止罗龙文,也有一些严党中名声极好的官员,并不怕嘉靖帝去对证。
当然,这未必会让嘉靖释去心中怀疑。
嘉靖紧紧地盯住于可远的眼睛,竭力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真伪。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你未雨绸缪?是路楷、杨顺和罗龙文自投罗网,主动踏进你设计的圈套里?”
于可远:“草民并没这样的本事,陷害三位朝廷大员,皆是他们行差踏错,罪有应得。”
“圣人云,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你处处为自保,明知这里是险境,却偏要踏进来,作何解释?”
这是在问,明知道清流和严党在山东交锋,一个区区草民,动辄便陷入死地,如此危险,为何要踏进来?你不是很能自保吗?
嘉靖帝借用孔子之言,但嘉靖帝从来不会喜欢孔孟之言,在他心里,老子和庄子的思想才最受推崇,否则也不会将自己的神牌供奉在太上道君之下了。
于可远决定用老子之言回答。
“太上道君有言: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而民生生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草民虽求养生之道,处处自保,但所保之身,应是仲山甫那样的‘不侮矜寡,不畏强御’,不欺弱小,不畏强暴;上保天子,下安黎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这话的意思,就是在告诉嘉靖帝,自己畏死,是希望将生用在中途,用在志向抱负、攻书治学、修身养性、家国天下上,而不是凭白遭人诬陷,草草了去一生。
嘉靖沉吟了好一会,慢悠悠道:“好一个‘不侮矜寡,不畏强御’,这不由让朕想起文天祥的一句诗,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这番话若是胡宗宪来答,足慰朕心。”
于可远一怔。
嘉靖帝踱着慢步,重新回到神坛前的蒲团上,“站起来吧。”
于可远先是在地上叩了三个头,喊道:“叩谢圣恩!”然后再从地上站起来,侧在神坛的左边。
嘉靖帝朝着精舍外挥了挥手,“黄锦,将这群奴才都带出去。殿内有亲卫护着,不用你们在这。”
黄锦惊恐又忧急地探进来一个头,“主子,让奴才在这里服侍吧?”
嘉靖脸上仍是端严的平静,望着黄锦忧急的神色,目光里慢慢浮出一丝怜悯,“这孩子果真是上天派下来辅佐朕的,朕都信他,你们有什么不信的?”
就这一个眼神,黄锦显然懂了,知道嘉靖帝不会再为难于可远,立刻跪下,磕了个头:“主子,奴才去殿外候着了。”
“等陆经誊抄了考卷,把榜单和考卷一起带进来。”嘉靖又吩咐了一声。
待黄锦和值班太监们都走了,殿内只剩下仅对嘉靖帝一人效忠的亲卫和锦衣卫,再没有外人。
嘉靖帝看向于可远,“朕姑且信你是未雨绸缪,但想必你是知道的,罗龙文虽然通倭,戚继光俞大猷吃败仗,与他并没什么相干。这个案子若要彻查,张居正和谭纶吃不了兜着走,胡宗宪有包庇之情,那赵云安也讨不到好处。他们在朕眼皮子底下玩这些花花肠子,以为朕不知道,还敢向朕讨旨降严嵩严世蕃的罪。朕不愿理会,陈洪不懂朕的意思,裕王也不懂朕的意思,他们又搞这样一出,真让朕为难啊。”
于可远低着头,这话,牵涉到的人都过于敏感,他没法接言。
嘉靖帝望向于可远,渐渐有些长辈疼爱晚辈,赏识后进的目光了,轻叹一声,“今日,朕见过很多人,在你之前,裕王侧妃李氏抱着世子来了,真是一幕其乐融融的景象,若非朕事先知道朕这儿媳妇的真正来意,真被他们蒙在了鼓里。”
这话,于可远可以辩解两句。
“俗话讲得好,好儿媳就要两头瞒。瞒公婆,瞒丈夫,瞒得好,一家就好了。裕王妃瞒陛下,无非是担心有些事做不好,伤了陛下的心,也伤了陛下和裕王的父子情分,这恰恰说明,裕王爷心中时刻顾念着陛下,时刻与陛下同心同念。”
嘉靖帝依然望着他,“裕王是难得,身边却总有不难得的人。朕念在他们父亲对朕的孝心,顺遂了他们的意,却不能顺朕的意。”
意思是说,嘉靖帝应允了裕王和陈洪联手搬倒严嵩的请求。于可远心中一震,这样大的事情有了结果,这两日,京里必然有大动作。
严嵩严世蕃父子一倒,徐阶便要登台。严嵩严世蕃父子虽然贪,但他们有一大半是为嘉靖贪,贪的银子都流进嘉靖的小金库里了。而徐阶不同,徐阶比严嵩严世蕃更贪,只是贪得不那么大张旗鼓,还和嘉靖并非一条心,只为自己贪。
严嵩执掌内阁,是为嘉靖巩固皇权,为皇权遮风挡雨。
徐阶执掌内阁,是为抗衡皇权,为那些世家大族谋福利。
所以,嘉靖帝才会说出“顺遂了他们的意,却不能顺朕的意”,可知天子事事皆知,有些事也无可奈何。
这时,黄锦的声音忽然从殿外传来,“主子,陆经已经到了。”
“叫陆经进来,你也进来。”
黄锦带着陆经进了大殿,两人都跪在神坛的蒲团前。一人手持誊抄的考卷,一人手持蜡封的榜单。
“候着。”
嘉靖帝说了一声。
黄锦和陆经起身,将榜单和考卷放在神坛右边的案上,便起身站到于可远的对面,静默不言。显然,嘉靖帝所言的“候着”,是准许他们听接下来的对话了。
嘉靖帝道:“你向朝廷献出鸟船,至今未有奖赏。户部和吏部那边的奖赏,内阁会议,朕也要给你一份奖赏,说吧,你想要什么?”
于可远跪下道:“草民何德何能,不敢向皇上讨赏。”
“你既然不敢,朕便替你出几个主意,你从中选一个。”
嘉靖帝显然压根就不想让于可远自己讨赏,否则便会说“朕所赐,哪有收回的道理”,为的就是“出几个主意”,于可远猜想,这些主意恐怕也是有猫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