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今生(六)

姜锦没有说话。

她的手心仍旧完完整整地抵在他的伤疤上。

姜锦当然能猜到为什么会有这些伤。

没谁比她更清楚这些伤疤是因为谁的任性而来。

重生的血肉凹凸不平,好在她的手心也算不得柔嫩。

粗糙的腠理相擦,摩挲不出一点嗳昧的意味。

姜锦勒令自己不去想他可能的经历,佯作不知,问道:“为什么受这么多伤?”

裴临沉默了很久,久到姜锦有些不耐,以为他不会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忽然又听见了他清晰的话音。

“是为很重要的人去做了很重要的事,”他一字一顿地道:“所以有的这些伤口。”

他强调,“不是打家劫舍、为非作歹留下的痕迹。”

真有这种人,谅他也不敢到她近前来晃悠。姜锦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追问:“有多重要?她又是你的什么人?”

依旧是沉默。

是过于珍重不敢轻率回答,还是夜色太浓稠,以至于他的脑子也黏住了?

裴临想了很久,才终于轻声说,是他的妻子。

空气滞了一瞬,紧接着,便是哐的一声——

黑暗里,姜锦的动作依旧迅疾精准,一脚踢中他的侧腰。

也不知是卖乖还是真的没有防备,裴临被她精准地踢下了床,咣当跌在了床沿边。

姜锦不知在气什么急什么,说:“心里有人、有妻子,还敢来做这种事情,当我这是收破烂的不成?”

长了耳朵就能听出来,话里恼意并不很多。

裴临一板一眼地回答,但不算生硬:“做过很多错事,让妻子不高兴了,她早已不愿见我。”

她都已经激到这个份上了,他的声音却依然出乎意料的平静。

对行将就木的人就这么有包容性吗?姜锦哼了一声,一句“你活该”滚在喉咙里,却半天没说出口。

就着这个姿势,她抬脚挑开耷拉半截的被子,一脚踩中床下人的肩头。

她接连踩了他两脚,他也不动,直到她的脚尖停在他侧腰狰狞的疤痕上。

“我这儿有上好的伤药,生肌祛疤,多久的都可以。”

她没头没尾地撂下这么句话,裴临却恍惚间听懂了,他喉头滚了滚,哑声问她:“要用什么来换?”

姜锦轻轻嗤了一声,道:“不用,赏你了。”

赏的是什么不得而知,只是下一瞬,床下的男人忽而抓住了她的踝骨,十分唐突地趁势翻了上来。

弯月藏入云层,透过窗页氤氲进来的光默契地淡了许多。铺天盖地的夜色正好够将两人包裹,谁都没有再说话,只剩下微妙的呼吸声。

前世今生,有过很多这样的时刻,可却从未有哪次,姜锦的心情如现在这般复杂。

伴着莫名同拍的心跳,尴尬的动作一点点唤醒熟悉的反应,生疏却熟稔的两颗心偎在一处,微妙而

和谐地起了共振。

之于姜锦,这何尝不是久未唤醒的温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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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了理由再拒绝。

只是黑色的纱带依旧遮在眼上,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姜锦轻轻合上双眸,睫毛翕动。

闭上眼睛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姜锦恍惚觉得,仿佛自己当真双目已眇,又或者前世那个伶仃的自己又回来了,来到了她的身体里。

她应该是什么心情?

她看不见,她也不想他看见了。

姜锦固执地伸出手,去遮裴临的眼睛。

裴临显然没打算抗拒她的任何动作。

就像能读懂她所有隐秘的小心思一般,有人伏下了身去,用最温柔的攻势,一点点攀上她本就松动了的意志。

床笫间薄汗蒸腾,凉飕飕的寅夜蓦然添了点暑气。氤氲热意里,姜锦微微昂起头,十指深深扣入他的发间。漫天的锣鼓声正要叩响蓬门,来自雄性的喘声混杂其中,几乎是微不可闻。

不过,姜锦一贯耳力好,蒙眼遮蔽视力后尤甚。她勾唇戏谑笑笑,随即猝不及防地有了动作。

啊……不得已突然鸣金收兵,裴临僵了一瞬。

他的视线顺着她骨肉匀停的手不断下移下移下移,直到……

“忍得很辛苦?”她的笑意全然不加收敛了,“再忍下去会怎样?把后槽牙咬碎了,我可不赔。”

饮食男女,彼此都懂。久未亲近,男子气血上涌,确实很容易一不小心就……

裴临低下头,一只手反握在她悄悄用力的手腕上,脑门不轻不重地抵在她的肩颈处,硬生生把自己架成一个极为局促的姿势。

如姜锦所言,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太卖力了,还是太不卖力?”

他咫尺相近的这个人鼻子出气哼了一声。

声音冷淡,可是动作却一点也不。

裴临无比明晰地、感觉到,她的手茧是如何蜿蜒、又是如何带起数不清的战栗。

这回倒吸一口凉气也没用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被拷打就已经交代个干净。

既然事事要强,那在这种时候有点奇怪的胜负欲也不奇怪吧?不想被压一头也不奇怪吧?

姜锦非常坦然地接受自己乖张的举动。她张了张嘴,还想冠冕堂皇地安慰他两句“没事的很正常”“男人都是这样的”,话还没出口,忽然就打了个哆嗦。

——各种意义上的,他抬头的速度很快,猝不及防地衔住她的耳垂,而后轻轻咬了一口。

裴临低声一句冒犯了,旋即把她重新裹了进来。

天地席衾骤然用最原始的方式将两人包裹,像漫无边际的野火,像山林间呼号的野兽啸声。

姜锦几乎连足尖都绷紧了,男女都是天生地养的,久未亲近后眼下耐不住的不止是男人。不过好在她的优点就是嘴硬,比这男的还硬。

“不过如此。”她说。

有了前车之鉴,埋首案牍的男人不敢再长耳朵长眼睛,他只当听不见她说话也看不见她的动作,只顾着出这最要紧的公差。

这趟公差出完,估计也分不清楚吃了几记重锤、又被她在肩上哪里磨牙咬出了血。

淋漓不知有无酣畅,血肉做的人却业已山穷水尽。额角的汗滚落,咸涩的触感顺着眼尾深入到眼中,姜锦被刺得在眼纱里眨了眨眼,自己都还没来得及抬手去擦,裴临的手就已经探到了她面前,似乎是想替她揩去这点汗水。

但他没有继续这个动作。

裴临很在意她的眼睛,比她表演出来的更在乎百倍千倍,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连触碰都不敢,而这么个小小的动作,却能瞬间把他从柔软的慾海拉回了冰窟般的现实。

他微微退后了些,哑声问她:“可要去洗沐?姜……”

尾音拉得有点长,姜锦猜到了他是不知该怎么叫自己,于是故意笑道:“可别这个时候唤什么煞风景的虚名套话……”

她的声音越放越轻,带着点勾人的调调,“锦锦,怎么样?”

哎呀,酸得姜锦自己都倒牙。

她有些期待地等着裴临的反应,而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了头。

姜锦不解,他退她就往前挪,直到勾住了他的肩膀,她才反应过来,他竟然是在失落。

裴临分辨不出自己内心的这股情绪到底是何滋味。

锦锦?

前世他这么喊她,都会吃她一脚,现在……

裴临眼神黯了下来,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可紧接着他又觉得自己好笑,一声锦锦算什么?他人现在还在她的榻上呢。

尽管知道,她没有必要为一个早该离开她的丈夫守节,可是此时此刻,作为陌生面首被她搭住肩膀的裴临,还是感到了深深的难过。

从前,他们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很少喊彼此的名字,大多时候一个眼神就足矣。

叠声的唤法只在以前玩闹的时候用来故意恶心对方,可时至今日,这样的玩笑话却都让他生出了能够被称为嫉妒的感受。

嫉妒“自己”听起来很好笑,可眼下裴临确是真切地如此感受着如此异样的情绪。

谁都有机会亲近她,唯独他不可以。

若她知晓他的身份,只怕立时便会将他打出去。

他心知肚明可能会发生的一切,脑海中却还是生起了同姜锦坦白身份的冲动。

就像前世今生,无数个因为逃避、因为懦弱不敢面对的瞬间。

没有前世的毒箭,他们也最多用不那么惨烈的方式分道扬镳;没有今生花灯下的灯祸,他就敢如预想那般同她剖白重生之事吗?

不是她没有勇气面对真相。自始至终,没有勇气面对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人而已。

恰如现在,是他在怕。

是他怕她知晓与她耳鬓厮磨的所谓面首,其实是伤她最深的旧人。

他怕他再也没有机会感受她的呼吸。

他舍不得。

裴临闭上了眼,指尖不受他控制地在微微颤抖。

可是欺骗与谎言,不论矫以再多修饰,用再多的理由做糖衣去包裹,它也不可能是甜的。

如果只是为了在最后的时刻给她重新编织一个谎言,那他回来的意义是什么?

他想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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