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开口说了“到此为止”,那之后也?就?不会再有人?循着?这事儿向下探究,毕竟杜御史的前车之鉴,还?血淋淋地摆在那儿呢。
太叔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当差,以后你也?能有这种待遇。”
他稍有些自吹自擂地褒扬了自己一句:“我站出来的时候,就?知道?不会输,论圣眷,姓杜的怎么跟我比?”
又提点了崔少?尹:“圣上喜欢能办事的人?。”
崔少?尹颇受鼓舞。
回到京兆府之后,太叔洪照旧点齐人?马去自己值舍里开小会。
又专程同乔翎道?:“蔡十三郎的案子,这就?算是过了明面了,先前的罪责已经?敲定,后边那些——”
他短暂地迟疑一下,继而说:“你得再进去一趟,就?这事儿专程去问一问王中丞和曹侍郎,叫他们在文书上签字署名。这案子在陛下那儿挂了号,你现?在过去找人?,算是公务,不越矩。”
这一趟其实?是走个流程。
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中丞和曹侍郎都会追究此事的。
二公主还?是帝女呢,因为这事儿直接给削成郡主了,帝女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蔡十三郎?
蔡大将军即便?想保他,怕也?不敢开口了。
圣上都没保自己的女儿,你还?敢去保那个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儿子的蔡十三郎?
别太不会看人?脸色了!
又因为王中丞和曹侍郎都是涉案人?,是以都有必要以书面的形式确定对这桩案子的最终审定结果?,以防万一。
……
乔翎领了差事,等?这边开会结束,就?出门重又往皇城去了。
先循着?承天门街到工部去寻曹侍郎,后者很痛快地签了字。
说起来,两家还?有点八竿子才能打一打的亲戚——曹侍郎的儿媳妇,是姜二夫人?的姐姐。
只?是乔翎知道?姜二夫人?同母家不睦,与曹侍郎也?不算相熟,简单寒暄几句,办完事情,便?转头往御史台去了。
御史台在第五横街上,左边是太史监,右边是宗正寺,等?到了地方,自有门吏通传,不多时,便?有人?迎了出来。
看身上官袍和银鱼袋,想来该是两位御史中丞当中的一位。
乔翎心想,难道?这就?是她今日要来找的,那位与尚书右仆射王元珍并称“二王”的小王王延明?
正想着?,来人?近前来向她行礼。
乔翎还?礼,继而道?:“可是王中丞当面?”
来人?为之失笑?,同时向她拱手:“乔少?尹认错了,在下是御史台的另一位中丞,劳淳劳子厚。”
乔翎听见这名字,不由?得心头一跳,若有所?思,又叫了一声:“劳中丞。”
她开门见山道?:“我是来寻王中丞的,不知道?王中丞此时何在台内?”
劳子厚神情分外亲切,却不提王中丞的事儿,“嗳”了一声之后,殷勤道?:“说起来,乔少?尹还?是我的娘家人?呢,如若是在宫外见到,怎么也?要叫我尽一尽地主之谊的,今次在御史台见到,好歹要先去喝一杯茶才是。”
他迎上乔翎的目光,笑?道?:“我也?是从京兆府出来的,这会儿看乔少?尹真是怎么看怎么亲切!”
乔翎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自己此时正在办的那桩案子。
如若她没有记错的话,最后的经?办官员署名上,劳子厚的大名赫然在上。
她暗叹口气,说:“不必了,我是来寻王中丞的,劳中丞贵人?事多,且去忙吧,另找个人?来领路便?是了。”
劳子厚脸色微变,已然从她这态度当中察觉到了几分疏离,当下强笑?道?:“乔少?尹,何必如此不给情面呢。”
乔翎果?断道?:“公务在身,怕是无暇与劳中丞寒暄了。”
劳子厚脸上的笑?意仿佛是海上漂浮的泡沫,即将消融在波浪之间。
他叹口气,徐徐道?:“乔少?尹,我当初在京兆府,并不担审案的责任,最后在文书上加名,也?是惯例罢了,即便?真的被翻出来,也?不会真的牵连到我身上,您这么早就?急着?避嫌,倒是叫人?觉得小气了。”
乔翎瞧着?他看了会儿,很认真地问:“你是经?办人?之一,你在上边签署了名字,你难道?不知道?名字签完之后,罪犯就?要被处斩,名义上是由?他犯下的那些案子,也?会就?此终结吗?”
劳子厚反问她:“难道?那个罪犯不该死吗?他杀人?,可是板上钉钉,无从抵赖的!”
乔翎没被他这话困住,反过来又问他:“那其余那些案子呢?让他顶了罪,岂不就?等?同于叫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你作为经?办的官员之一,怎么对得起枉死的人??”
劳子厚明显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他敷衍着?笑?了笑?:“越国公夫人?当真是耿介之人?呢,真是叫人?佩服。”
“你在阴阳怪气什么?”
“你在京兆府的时候,经?手了一桩错案,现?在事情发了,你头一个想起来的居然是要把这桩案子按下去,千万不要再牵连到你吗?”
乔翎听他这话语气不好听,也?不客气,当下瞥了他一眼,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我耿介,这不需要你说,倒是你小人?行事,我有必要说出来!”
劳子厚见状倒也?不气不恼,只?是说:“女人?就?是爱争口舌之快,罢了罢了,乔少?尹既然如此不通情理,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儿呢。”
他向前伸手:“乔少?尹,要进御史台可以,只?是,官印得暂且押下——这是御史台的规矩。”
乔翎听得微怔,转而道?:“是御史台的规矩,还?是劳中丞的规矩?”
劳子厚笑?道?:“乔少?尹是四品大员,我哪里敢胡言乱语诓骗您?今天您从这儿掉头出去,到哪儿还?不能问一问这事儿呢。”
他笑?吟吟地瞧着?乔翎,说:“御史台同别的衙门不一样,牵涉的机要案件太多,所?以规章制度上也?格外繁琐一些。”
“前朝有三独坐,即三位要员单独设置一席,以表超脱于诸臣之上,御史台的主官就?是三独坐的官员之一,如今到了本朝,虽然不时兴这个了,但御史台的许多规矩还?是没变。”
劳子厚说:“政事堂若有命令,都不得直接传召,而是要着?人?来请,而其余官员若要进御史台,也?得将官印押在这儿,等?出去的时候再带上,以防不测。”
乔翎问:“现?在别的官员因公进出御史台,都得把官印押在这儿吗?”
劳子厚笑?得格外意味深长:“别人?也?就?算了,但是遇上乔少?尹这么讲规矩的人?,我哪儿敢不讲规矩?今天咱们还?是照章办事,来的安稳一些。”
乔翎听明白了:“虽然是规矩,但是也?荒废了,别人?不需要这么做,可是我需要这么做。你就?是故意要卡我一下。”
劳子厚淡淡道?:“毕竟乔少?尹是讲规矩的人?嘛。”
乔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伸手将悬挂在金鱼袋旁的官印取下,攥在手里,忽的问:“我把官印给你,万一你拿去做了什么,这怎么办?”
劳子厚听她真的跟自己探讨起这事儿来了,就?知道?她是被唬住了,当下脸上玩味之色更?重:“乔少?尹只?管放心,依据御史台的规矩,押在这儿的官印都是要被封存起来的,专人?执掌,不会出现?意外。”
乔翎顺势将手抄进了袖子里,想了想,又问:“我把官印给你,你能给我开具收据吗?”
劳子厚从善如流道?:“这有何不可呢?”
乔翎目光不善地盯着?他,说:“劳中丞,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官印交给你,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责任可全?在你!”
劳子厚笑?道?:“好说。”
乔翎将手里的官印拍到案上,紧盯着?他:“你写收据吧!”
劳子厚捡起那枚官印来瞧了一眼,脸上笑?意愈深:“请乔少?尹稍待片刻,马上就?好。”
纸笔都是现?成的,他一挥而就?,双手礼貌敬上。
乔翎一把接到手里,撒了一眼,丢下一声冷哼,往御史台内去了。
今日值守的两名门吏是他的人?,原就?是听了他的命令,道?是见了京兆府乔少?尹过来,便?赶紧去回话的。
这会儿见了这场风波,也?不免要去劝他:“中丞这是何必呢。”
劳子厚脸上笑?意荡然无存,扫一眼那道?远去的红色背影,森森道?:“难道?叫我做柳希贤,当人?尽皆知的笑?话吗?!”
如他所?说,先前那案子,他的确没有插手,也?并不是他亲自经?办的。
只?是细细纠察起来,上边署了他的名字,就?相当于他默认了最后的审判结果?,终究有失察之责。
就?算是真的发了,也?不会致命,但是却如同柳希贤牵涉蔡十三郎一案一样,因而极大地损伤声名。
柳希贤被人?讥诮是伪君子,他呢,又会被扣上什么帽子?
糊涂,还?是无能之辈?!
劳子厚原以为柳希贤一事之后,柳家乃至于柳希贤的岳家中山侯府总会给姓乔的癫人?一点教训的,没成想她竟然一如从前,半分情面都不肯讲!
不,这哪里是不肯讲情面,只?怕是邀买名望上了瘾,前回要踩着?柳希贤上位,这回还?要继续踩着?他来扬名了!
她既不给情面,自己又凭什么要给她情面?!
瞧着?手边的这枚官印,劳子厚冷笑?起来,轻蔑道?:“我当这位乔少?尹行事有多老辣呢,原来也?经?不起恫吓,几句话下来,就?老老实?实?把官印交出来了!”
门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劳子厚倒是颇觉出了一口恶气,交待下去:“等?她走的时候,再使人?叫我过来。”
门吏道?:“何必叫您来回跑呢,小人?这边就?能把事情办妥。”
“你懂什么?”
劳子厚道?:“事情可以做绝,但态度一定要好,如此一来,想抓把柄她都抓不到!”
我不近人?情吗?
可这就?是御史台的规矩啊。
诚然,这规矩已经?处于半荒废状态了,可到底也?是规矩不是?
真要说,就?是你乔少?尹自己蠢,不知道?这事儿,又被我三言两语拿捏住了,这能怪得了谁?
就?算是把官司打到御前,圣上也?只?能说我这是恪尽职守!
劳子厚这么想着?,背着?手,迆迆然离开了。
乔翎离开的时候怒气冲冲的,走出去那段距离之后,反倒笑?了。
她抄着?手,问了问王中丞的值舍在哪儿,寻了过去。
署名文书很顺利地到了手。
临走的时候,乔翎问了出来:“往御史台来,还?要押上官印吗?”
王中丞显而易见地怔了一下,不答反问:“有人?押住了乔少?尹的官印?”
乔翎说:“是呀。我听说,这是御史台的规矩。”
王中丞听得蹙眉,脸上薄薄地流露出一点怫然来。
他站起身来,打算跟她一道?出去,同时问:“是谁扣的?”
乔翎从袖子里取出那份收据,叫他瞧了一瞧:“劳中丞啊。”
王中丞定睛看过,脸上的神色不免有些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