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如此闲差
八月初九,秋分。
喜神东北,冲虎煞南。
晌午刚过,昭宁城南门官道上,一人一马缓缓行来。
马是好马,人却很怪。
只见一道身形消瘦的青年人端坐鞍桥,也不扬鞭也不催促,就这么信马由缰地骑着,手上却拿了本书,正看得津津有味。
如此一幕引得两旁路人侧目连连,心说如此走法,也不怕撞山?
又见到这人胯下宝马神骏非常,皮毛锃亮,也不知是哪家浪荡公子,又或仙门狂人,是以大都小心躲着,让开了几丈的距离。
甩了几下脑袋,缀银辔头闪着寒光叮当轻响,马儿四蹄未停,却用力打了个响鼻。
上面青年人似是回过神来,长吁了一口气。
“这《许侠客游记》还真是本好书……”
书卷放下,抬起的是张英武清俊的脸庞。
此时林啸的确清减不少,吐的。
可下边的“萝卜”却心情不错,轻快。
自打接到朱红令签,林啸便扯了“萝卜”直接从落沙岗出发,赶往昭宁城。
一来赶早不赶晚,既然杜忠将路指在这,自己总要主动点才好。
二来人生地不熟,要问昭宁城在哪,他是的确不知道,不如提前出发,也好过错过时辰。
不过好在见过大世面的“萝卜”认得路,也让林啸安心不少。
如此北出白峰山,又转东北,沿官道走走停停,这一路上行村过市,也见着了几座城池,还有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散修坊市。
对于城池,林啸是直接绕过了,却在坊市中稍作停留,寻了张故忧国不知何年何月的老旧地图,又找了本仙门散修所着的杂文游记,全当临时抱佛脚,好好恶补了一番本地的山川风貌,世俗人情。
要说这昭宁城,北邻昭水,南接千山,乃是千山全道第二大城,由此北上二百余里,便是沃野千里的关中道,正是扼守一方的要冲之地。
此城所以成名于世,也和封在此处的庆王谱系有关。
本代庆王姓白,名修然,祖上乃是故忧开国太祖第七子,被封在千山之北,取的是按兵筑城,永镇南疆之意。
如此传承至今,除了最初二三百年,常与山中土人交战之外,待到眼下这几代,四方承平已久,却成了一位闲散王爷,早没了往日雄健古风。
心中想着游记上所言种种,林啸一抬头,发现南门已在眼前。
头顶天光一暗,林啸一边感慨着“老马识途”,当真不错,一边随手收了书卷。
其实说是老马,也不过调侃而已,若按年齿来看,“萝卜”大概十岁左右,更兼着打理精细,吃的都是灵草灵果,自然要比世俗马匹更精壮,更长寿些。
说句直白话,此时的“萝卜”该是最巅峰的时期才对,只不过,多多少少懒了那么一点……
远处,三五个持矛兵甲,已离了城门,往自己这边小跑过来。
刚要下马,“萝卜”却极为不耐地拧动身体,猛打响鼻,回头瞅了眼林啸。
没等林啸猜明白这马兄又是何意之时,那三五个兵甲已至近前,其中一个领头的叽里呱啦说了一气,听在林啸耳中,却没答话。
不是他不想说,是对方这“土话”,一路行来遇上几次,实在听不懂。
那领头的兵甲面上狐疑,上下打量一番,又道:“阁下何方来人,可知昭宁城早有国法律条在此,持兵勿入!若是世俗凡夫,还请交了背后长剑,若是仙门中人,城北石棱坊市自有出入门径,还请阁下绕道而行。”
听到对方言语,林啸面色未变,还是没说话。
这次不是听不懂,而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从令签上看,今番杜忠领的差事,是必须要进昭宁城,甚至庆王府的。
如果被迫拐去散修坊市,那原本打算提前踩点,弄清面临何事的计划直接落空了不说,搞不好还会露出马脚,让人怀疑自己的身份。
就在林啸心中踌躇之际,那领头的兵甲面上不耐,伸手便要去扯缰绳,谁知“萝卜”鼻息猛打,一声嘶鸣,庞大躯体猛一发力,二蹄腾空。
“嘶津津——!”
再砸下时,吓得那领头兵甲大惊失色,一屁股摔在地上,紧跟着扶了头盔,趴地而起,“铮”的一声,抽出腰间钢刀!
“好贼人!你,你敢抗捕袭门?!左右,与我围了!”
“是!”
一声招呼,四五个兵甲立刻散在前后各处,长矛一压,直直指向了马上林啸。
周围入城百姓听到喧哗,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赶忙让在一旁,抬头看时,发现不是方才官道上的怪人,又是哪个?
一时间围观渐众,低语四起。
空地之上,林啸手提缰绳,面色冷峻,对那几杆长矛更是看都不看,胯下“萝卜”前蹄刨土,燥怒不已。
林啸心中明白,若换了方才,还能客客气气,得个善了,可换了现在,是断无善了之能了。
不过转念又想,不如正好就着此事,看看杜忠的这身皮,到底是个什么分量,什么成色,自己偷梁换柱之下,又能得个什么出路。
想到此处,林啸忽感城头上一道目光射来,便也没做遮掩,抬头便望。
只见门楼阴影之中,正有一个披甲武将似是被看得一愣,转身闪到城墙箭垛之后。
另一边,领头兵甲眼见林啸不为所动,登时心中火起,大声吼道。
“速速下马交剑!不然休怪我等手下无情!快下马——!”
可林啸却没管他,只是抬眼远望,将目光落在城门之内,一旁马道方向。
果然,就见一片金铁甲胄声起,一道魁梧身影按着腰间宝剑,带着二三十兵丁,闪出城门,分开围观百姓,直至近前。
那领头兵甲眼见上官亲临,赶忙快步上前,急急道:“启禀将军,此人来路不明,抗捕袭门,正被我等逼在此处,还请将军发落!”
那披甲武将眉头微皱,抬头看了马上林啸一眼。“不知阁下……”
话未说完,目光落在马首,突然二目圆瞪,面色骤变间倒退两步,“哗啦”一声,单膝跪地,沉声一句。
“下官昭宁城门郎,振威校尉侯通,叩见提主!未及远迎,死罪死罪——!”
说完也不管他人作何反应,直接低垂了脑袋,抬也不抬。
“啊?”
那领头兵甲惊叫一声,登时面无血色,两腿一软,便直接跪在了地上。
这两人一跪,其他军士还哪有不跪的道理,便听一片甲胄摩擦声中,纷纷跪倒在地。
原本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此时也傻了,心中正犹豫着要不要也跟着跪下的时候,只听辔头轻响,那人脚磕马腹,也不管这乌压压跪了一地军士,缓缓往前,穿过人群默默让出的空处,径直入了城门之内。
无声死寂之中,原本聚在城门处的百姓也知道这笑话捡不得,纷纷装作无事发生一般,悄悄散去。
而那侯通则等了半柱香的时间,才长长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身来。
旁边那领头兵甲赶忙伸手搀住,谁知侯通将手一甩,一把扯住他的领子,直接拽到眼前,好像吃人一般低声吼道。
“要不是看在你是老子妻舅的份上,老子现在便一刀剁了你干净!省了你这厮不知深浅,害了我全家性命!”
不远处的一众军士听到这话,赶忙纷纷起身,各回岗位。
而那领头兵甲本就吓了个够呛,如今又被侯通一双杀人般的眼睛盯住,还哪有魂在,立时求饶不止。
“姊婿,姊……将军饶命,饶命啊,小人,小人哪知道……”
“你知道个屁!”侯通大骂一声,“让你这厮领了门头值卫的差事,你不去好好记住官署印信,司职仪佩,就知道一天到晚吃喝嫖赌!你可知那人是谁?便是瞅你一眼,都能叫你满门屠净,你还敢挡他的驾?存心作死不成!”
那领头兵甲听到此处是真吓坏了,哆哆嗦嗦道:“大,大人,我,我悄悄探过一番,没,没发现他有何异处啊……”
“你——!”侯通一时间满脸气了个通红,一把将其掼在地上,还要再骂,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一般,掉头便走。
那领头兵甲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哭嚎不止。“大人,救命啊,救救小的,看在家姐的份上,救救……”
“滚!”侯通将他一脚蹬开,更是停都不停,直接冲进城门,随便拽过一匹战马,扬鞭而去,只留下那领头兵甲摔了个满身尘土,六神无主般地瘫在地上。
半个时辰之后,城东,凡楼。
作为昭宁城第一酒楼的东家,余元寿今年五十有六,因着保养不错,早年间又学了几手功夫,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不过此时立在一楼大厅之中的他,却有些神情恍惚,不知身在何处的味道。
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今日接了一个颇为奇怪的客人。
说他奇怪,一者,听掌柜所言,这客人似乎能通马语,问了句“马兄可是来过这?知道此处酒水不错?”,而那匹马却真的点了下头。
二者,余元寿又问掌柜,哪怕他是马妖所化,又与我凡楼何干?你这掌柜不在大堂坐镇,跑我这后院作甚?
那掌柜答曰,貌似因着这位怪人,整个凡楼被守备衙门的二百披甲军士给围了……
余元寿闻言大惊,赶忙来到大堂,却发现何止是给围了,甚至整个四层楼的酒客全都给赶了出去,就剩下一楼厅中的一桌,一人。
余元寿心说对不啊,这是哪个不开眼的,来我这凡楼撒野,打算动手不成?要知道,我可是有背景的存在,爷们背后可还站着人呢。
谁知就在他心中火起,准备将其请出去的时候,自己的“背景”也火速而来,甚至站到了桌旁,朝着那人躬身一拜,连坐都没敢坐下。
于是,这凡楼东家立刻摇身一变,干回了跑堂伙计的老本行,直接立在一楼大厅之内,悄悄看着那个岁数不大,却生得异常清俊的年轻人。
此时,林啸正端坐桌前,夹了一片盐水鸭,递入口中。
就听立在桌旁的二人,身着浅绯官服,头戴高冠,躬身一礼。
“下官昭宁守备汪书良,别驾窦章,拜见提主。”
林啸手上不停,只说道:“二位客气了,在下初到贵地,本不想多做搅扰,却不想二位来得倒快,若不嫌酒菜简陋,不妨坐下同饮一杯可好?”
说着便往早已准备好的两副碗筷一请。
这倒不是林啸故意拿大,而是他心中清楚,这故忧国的州县两级,与自己熟悉的独风国相比,大概等同郡县。
这昭宁守备一职,说到顶,最多郡守一层。
自己这身皮,显然是在对方之上,而这官场之内,最讲上下尊卑,若太客气,反而不像,不如且将架子做足了再说。
那二人悄悄对视一眼。“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说着又是一拜,便捡了两个凳角,小心坐了下来。
未及林啸开口,那窦章便已手提酒壶,先给林啸,又给汪书良分别满上,最后才给自己斟了一杯,抬手敬道。
“提主法驾昭宁,我等却使了礼数,借此薄酒,权且赔罪,待到晚间,再摆宴席,与提主接风可好?”
说完连连欠身,手腕一扬,一饮而尽,酒杯亮底之际,便和还举着杯子的汪书良一起看向了林啸。
其中借机试探的意味再明显不过,这酒喝不喝?
喝了,便是承了这面子,咱们客客气气;若不喝,咱们便公事公办,摆明车马地来吧。
林啸见此,面上一笑,将酒杯遥遥一举,与那汪书良一起昂头喝下,待到二人同时一亮酒杯,桌上登时气氛一缓。
“哦?哈哈哈……”
笑过之后,那汪书良亲自持壶,又给林啸满上一杯,因言道。
“下官斗胆一问,不知提主来此,可是有何公干?”
林啸听到这话,心念微动,故意眼睛一斜,看着他轻声笑道。
“守备大人,该知在下官职?”
汪书良面上一怔,和窦章对视一眼,小心道。
“这……檀堂御史,提调千山道一切仙凡诸事……”
林啸哈哈一笑。“既然知道,守备却不该有此一问。”
汪书良和窦章也跟着大笑起来。“是极是极,倒是下官没了分寸!哈哈,该罚,该罚……”
说话间又是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不过林啸心中却是感慨连连。
“原来杜兄这‘闲差’,当真无事不动,动必见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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