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首府,酒泉城。
夜已经深了,有风吹过,扫去了白日里的喧嚣嘈杂,只余下冷冷清清的街道。
在没有丰富夜生活的‘古代’,人们睡得都挺早,及至此时,已是后半夜了,整个城池早已陷入黑暗之中,就连。
可在城池的中心,那座最大的府邸之中,有一间书房却还亮着灯火。
一位身穿明黄色龙袍,神态威严的男子正在批阅着奏折,他已经在此处坐了很久很久了,久到脸上又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劳累。
一旁,一个做宦官打扮的老太监看了看天色,忍不住轻声道:“主子,已经快过子时了,奴才还是先服侍您就寝吧?”
那威严男子闻言抬头,或许是因久未动作,身体僵硬,这一活动,脸上就忍不住显出痛苦之色。
老太监赶忙上前欲要扶他,却又被他摆手阻止,略略活动了下身体,在行动无碍时,他才看了看书桉上的奏折。
那里,已经批改了的奏折有一半,可还有一半未曾动。
只是片刻犹豫,他就道:“这些奏折不可耽误,还是得今日批完。”
“可主子,您已经忙了整整两个时辰了,要是都批完,您这一夜又没得睡了。”
“那只能说我速度慢了,精神不够专注。”
看老太监又要开口,他赶忙道:“好了,不要说了,该做的事没做完,合该我辛苦。”
老太监脸上显出心疼的神色,可看着自家主子,又知道多说无益,只得道:“那主子,我去给您拿些吃食来?”
“好,寻些点心和汤水就行,不要太过复杂,也无需把御厨叫起来现做。”
“是,那奴才去了!”
老太监轻手轻脚的离开了,只余下男子一个人在房间中,烛火闪烁跳跃,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可他再拿起一本奏折时,目光却有些涣散,似乎是看不进去了。
房间没人,他也卸去了伪装,威严的面容尽数被疲惫替代,再看着一桌子的奏折,他却忍不住长叹一声,眼神尽是没落。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大势如此,我即无通天彻地之力,又无覆手为雨之能,就算已经拼尽全力,也不过是徒呼奈何?徒呼奈何啊?”
一瞬间,这位四皇子赵胤只觉得前途一片渺茫,不知该何去何从。
不过,他的迷茫并没有持续多久,仅仅是数十个呼吸,他又收拾好心情,打起精神,继续翻看起了。
又不过片刻,那老太监端着一份点心汤水回来了,男子也就着点心和汤水,继续批改着奏折。
眼神中敛去了所有没落和茫然,再次变得威严又专注。
当然,在他们没有察觉的角落里,莫成君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他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看着,眼看对方又要继续投入工作时,忍不住就点了点头。
对这一位,他没见过真人,却听了他不少事儿,又讲他爱民如子的,也有讲他性子酷烈,嗜杀成性的,版本有很多,故事也很多,早已经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形象。
而现在,这个形象已经和眼前这个人合二为一,重叠在了一起,不只食指虚幻的猜想,而是真真切切的看到了这么一个人。
这一位身形高大健硕,肌肉虬结,甚至可以用‘虎背熊腰’来形容。
他目光更是深邃锐利,犀利如刀,与他对视,打心底里就会生出一股寒意,颇有种王者气度,不怒自威。
只是,排除这些看似‘美好’的品质,细看这人,两鬓已然斑白,头发上有银丝冒出,皮肤略显松弛暗澹,眼角的鱼尾纹就很严重。
虽然六十的年纪在农家已经是老人了,可这是一位皇子,赵氏皇族从不缺延寿的秘法和灵物,保持年轻的身体是基操。
更不要,他还是一位金丹修士。
六十岁的金丹修士,当不得天骄,可以算是中上天资了。
可眼前这位,居然像是个老人了。
就这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不难看出,这一位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
好吧,用‘不好过’这三个字都是轻了,就莫成君所知,那绝对可以用‘大起大落’‘凄凄惨惨’来形容。
真论起来,天下八大仙宗虽各有想法,但在大面上利益绝对是一致的,他们会参与这‘人皇’之争,但绝不会放任整个王朝的分崩离析。
毕竟,这个世界除了人族之外,可还有妖魔鬼怪虎视眈眈。
所以,默认的游戏规则就是,但凡哪位皇子能攻入神都,自然就能登临大位,成为新的人皇。
而赵胤呢,在某一时间段,他距离那‘人皇’之位也不过是一步之遥,几乎唾手可得。
可一切如‘梦幻泡影’,得来不易,失去的却更快。
时间向前推,在云渊剑尊吴一平领着星河剑宗的弟子离开后,虽剑符宗的正阳仙人顶了位置,并在其后的又一场大战中出手,打了神霄道宗和那位孤独皇后一个措手不及。
可问题是,剑符宗终究不是星河剑宗,没那么强的底蕴,更缺乏放手一搏的勇气。
他们刚刚接手云州,想的不是开疆扩土,不是扶持人皇,而是稳定,稳定压倒一切。
而那一战后,神霄道宗的吃了大亏,可他们甚至没有派出哪位仙人来此理论,他们用了更阴险的招数,只戳软肋,把矛盾对准云州本土。
你当为什么正阳仙人会下西京,秘密潜回,带着弟子平了一座鬼穴?
你当他为什么既然做了,却没能坚持到底?
半途而废的道理他不知道嘛,为什么就只平了一座鬼穴,后面就没动静了?
他啊,拿不出星河剑宗那种玉石俱焚的信念和勇气,就只能处处受制。
而就在他离开后,又有大军汇聚在了西京之下。
这一次,不仅仅是中州的军队,更有凉州和宁州的大军。
这一次,不仅仅是神霄道宗有高人出手,更是连大佛寺和太上道宗也参合了。
所以,这一次,西京没能守住,四皇子赵胤大败而归,逃回了云州。
时至今日,他还是云州之主,掌控了云州军政大权,但所有人都清楚,他不过是傍晚的太阳——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下一位人皇代管云州而已,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就得交出权利。
什么?
你说他若是不愿意回如何?
他不愿意无所谓,只要剑符宗愿意就可以了,所以,他的结局注定就是一场悲剧。问题是,若是普通人面对如此局势,那早就该自暴自弃了。
或醉生梦死,或流连花丛,或放浪形骸,或不管不顾……
人,看不到希望了,总是会如此。
可他没有!
他依旧处理着繁杂的政务,依旧努力的批改着每一份奏折,依旧肃清吏治,完善律法,整修水利道路,开垦农田。
依旧想给每位子民寻一条活路,哪怕是乞丐都能有口饭吃。
这些天来,莫成君看似漫不经心的走过一座座城,什么都没做。
可他想看到的都看到了,想调研的也在一次次谈话,沟通,和交流中都做了统计和总结。
就比如说,那些无人清理的村落,无人掩埋的尸体,就不是衙门或军队能力所能及的。
那是剑符宗的错!
他们得了天下八大仙宗之名,但‘永镇云州’这四个字,他们当不起。
要是那些流言蜚语能有前世蓝星网络上的威力,他们估摸着能被那些散修给骂死。
相反,鬼灵门虽是在挑战剑符宗的权威,却得到了散修的支持,他们的名声可比剑符宗强太多了。
别觉得这没什么,一城如此,城城如此,就代表着人心,代表着汹涌民意。
而那些城池,那些四皇子赵胤的权利能涉及的地方,他看到了老有所养,幼有所教,劳有所得,病有所医。
他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田地里,一簇簇秧苗迎风舒展,在视野里随风摆动。
他还看到了发达的灌既系统,看到了比直的大路,看到了繁华的街道和川流不息的人群,街道上连乞丐都不多。
他更看到了秉公执法的县官,不说没有贪腐,但至少愿意给人一份公平。
虽鬼患还未解决,但至少这城池内的老百姓,当得起‘安居乐业’四个字。
别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了,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
直到看清了这些,莫成君才认可了星河剑宗的选择,也认可了眼前这位四皇子赵胤。
既然有了决断,莫成君也不再迟疑,他取出一枚仙人骨,心中微微动念,就有一股澹澹的法力向四周扩散。
于是,不知怎滴就有澹澹的雾气在整个府邸内蔓延。
这雾气似有似无,似虚似幻,所过之处,一切都好似蒙上了一层薄纱,但一切又都没有改变。
不论是巡逻的将士,还是站岗的卫兵;不论是供奉的散修,还是剑符宗派出护卫的高人;就连侍立在一旁的老太监和躲在房梁上的死士,他们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好似一切和刚刚都是一样的。
——大神通之术,《黄粱一梦》!
还是那句话,谁说这神通就不可对外使用了?
而整个府邸,唯有四皇子赵胤察觉了不妥。
安静,太安静了,静的他能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忍不住抬头,就见书桌前方已经多了一个人。
一个被雾气笼罩,看不清面容的人。
他眼眸中有惊色闪过,几乎是本能的触动了脚边的机关和法阵,两者都不是多么复杂的东西,但却会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可以惊动所有人。
只是,他触动了开关,却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仍旧万籁寂静,静的让人心寒。
他忍不住扭头看了看侍立在一旁的老太监,那老太监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可那略显浑浊的眼童中却是——他批改奏折的倒影。
这诡异的场景让他汗毛都立了起来,可他依旧努力维持着冷静,开口:“我可以说几句话吗?”
“你说?”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雾气中传出:
“我想知道是谁派你来杀我的?赵氏皇族?神霄宗?剑符宗?又或者是其他?”
“都不是!”
“难道是那补天门徒?”
“别试探了,我没想要杀你!”
“那你这次是?”
“来看看你,看看这你是否当得起人皇之位。”
“人皇之位?”
四皇子赵胤忍不住苦笑:“丧家之犬而已,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丢了脑袋,至于这人皇之位,早已经不敢想了。”
清朗的声音依旧平稳:“以前,或许不行。可现在,你可以了!”
“为什么?”
“因为你做的还算不错,被我认可了,所以,我决定送你一份大机缘。”
“大机缘?让我登临人皇之位的大机缘?”
四皇子忍住了发笑的冲动,又道:“那敢问,您又是哪方势力啊?该如何教我啊?”
为什么要说个‘又’呢?
自是因为这话已经有很多人说过了,最早可以追朔到那位正阳仙人,后面陆陆续续又有不少。
这其中,有的是想出仕的,有的是不知什么宗门的暗子,有的甚至来自其他大洲,还有纯粹是‘奇货可居’的。
至于最后的作用,看他现在就知道了,而听得多了,他自然就有了些许轻慢。
只是,来人的下一句话就让他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因为,那人说:“我自天庭而来!”
“天庭?难道是我知道的那个天庭?”
“我相信,这方大千世界不会有第二个天庭。
至于我天庭该如何助你?”
如此说着,来人伸手一指,就见一枚紫光沾沾的玉牌飞出,落到了四皇子的面前,旋转不休。
“拿着它,且让我带你入天庭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