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
赤无伤跨步越进了那一扇坍塌的朱红宫门,他毫不意外,只看到了一道站立的背影,那件爆花红豆般的嫁衣罩衫褪到了腰间,颓靡又华艳的,似挽着两道玛瑙血河,黛紫色的刀袖被身后的劲风吹得飒飒作响。
暖白玉的腕心还滴着血。
而在那帝座之上,污血染着白袍,帝冠碎裂,面容模糊。
“郑阴萝,情况有变!”
他没想太多,疾步走近,“那些天乾种根本就不是什么开朝仙种,而是借曼荼罗印记瞒天过海的渊底罪血,怎会一下子跑出这么多,那些渊底食祟都在做什么啊?真是丢我天族阴仆的脸!”
“……你、说、什、么?”
她的面孔倏忽逼近,眉梢压抑着猩红阴影。
赤无伤并未瞒她,“也许是仙皇一死,破了周天皇天法阵,没了至高者的遮挡,印记都彻底暴露出来了,那些天乾种都是阿修罗道的,而地坤——”
他神色古怪。
“是六界这些年消亡与失踪的大能尊者,男身女身都有。我观过他们的灵窍了,他们被抹去了记忆,被强行炼成了合欢窍。”
什么天乾燎原,什么地坤潮露,只不过是一个遮掩发情的幌子罢了!
他发作的时候就觉得很奇怪了,饶是最低阶的人族,都脱了畜身,怎么还会像畜生一样没有廉耻地索求呢?而没有克制的欲身,在神族看来,那就跟棚里交/配的牲口差不多。
这世间男女初始陌生,都要花时日来培养爱欲,可在这里,只需要一点坤血,就像李燕嫣那样,就能引得天乾如痴如醉,形态癫狂,偏偏地坤们还为之沾沾自喜,以为是他们的信香独特,才能引得强者钟情!
如今想来,哪里是什么痴迷,分明是想要从合欢窍里掠夺坤元之气,直到榨干他们最后一滴,让他们苍颓致死!
若是天乾为饲养者,地坤就是他们的食料!
赤无伤不由得记起原先的兰那王后青若水,她也是地坤之体,仙种本该长青,但她年岁尚短,美貌仍在,却已长出了一头雪发,显然被白鼬妖王无数次掠夺了合欢窍里的坤元!
天乾本来修行的是乾元之气,又有坤元之气的辅佐,若是再过一两百年,这都能造出一座修罗王朝了!
赤无伤有些不寒而栗。
这不是什么圣乐渺渺的言法仙朝,而是一场对六界生灵的截杀!
他拉住她的衣袖,脸色凝重,“郑阴萝,这事儿L太大了,我们幼神元胎修行时日尚浅,应付不了,还是快快回转神洲,禀告给你我兄长!”
他性情虽然暴躁易怒,却不是那种非要送死的,何况牵涉的还有他的小冤家,那得更慎重了。他看那些戏文的,总有一些少年主角为了意气与面子,爱逞凶斗狠出头,埋下了不少后患,最后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孤家寡人的天下第一,又有什么滋味呢?
他可是很听劝的,打不了立即兜了
郑阴萝就跑!
“渊底……仙朝……天乾地坤……阿修罗……”
阴萝将所有碎块拼凑之后,倏然失声。
——她不仅弑母杀兄,她前世还为了救人间王朝,为了救与她根本无关的生民,屠光了一座修罗国度!
她屠的,至始至终,都是她的族种!
原来前世她能开天,竟有一半功劳是踩着她族亲的尸骨,天道默认她的大义灭亲,特意对她嘉奖。可她偏偏又做不了第一等,因为她的脚踝底下,缠满了族亲的冤魂,它们无声无息拖着她下坠,不让她轻易圆满。
阴萝终于明白胞兄那一句——
我们生来是罪,是谋逆,洗不了的六界耻辱,我们都见不得光。20”
我是罪身,偏偏赐我庇佑众生的神台,而我若想神台高悬,却要以亲族尸骨垒砌!
哈哈!哈哈!天道至公!玩我至深!好得很!好得很哈哈!!!
胸腹脏器被气海利刃绞得粉碎,阴萝生生喷出了一口紫血。
“郑阴萝!郑阴萝你怎么了?!”
赤无伤紧张环住她,“小爷就知道这里恶邪藏渊,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撑着,咱们这就开天巨门,让神洲尊者来收拾这些脏玩意儿L!”
恶心,憎恨,厌弃,仇怨等情绪涌上心头,阴萝如同恶兽噙住了她口中的猎物。
“好啊,你去,你尽管去,你去让那些通神大尊,最好让你哥哥镇厄天尊,亲自来镇杀我这一尊厄害!”她神色阴毒,“最好还把我的皮扒了,写满你们凤凰圣族的恶祝,烈火日日烤化我的油脂,做一碗肥厚灯油!”
“郑阴萝,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赤无伤摸她心宫,忧心忡忡,“是不是被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沾上了!”
她猛地甩开他,声势烈而阴寒。
“不干不净?我便是不干不净!不阴不阳!我才是那个小贱种!小畜生!我就不该存在这个世间!”
赤无伤瞠目结舌了半天,“你……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怎么?怎么又翻起旧账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耳根,“小爷不是说了么,蛇……那个比较多,也没什么吧?”
你就关注这个吗?
阴萝顿觉内伤更重,她气血激荡,又是呕出一滩蛇血。
少年帝子脸色都白了,他似乎有所明悟,语调都掺上了一丝惊恐,还有说不出的敬佩,“郑阴萝,你该不会是,跟仙皇斗法的时候,把你命根子都给斗上了吧?你,你成太监了吗?”
难怪他的修为总是追不上郑阴萝,这下手得多狠啊。
?!!!
你,在,开,什,么,玩,笑?
对于心高气傲的蛇蟒来说,太监蛇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呕!呕!呕!”
阴萝接连喷了三口鲜血,每一口在鸟身上都不落空。
“郑!阴!萝!这血糊糊的恶不恶心,你故意的是不是你——”
他戛然而
止。
那一双黑葡萄猫儿L瞳水淋淋的,被殿外的夕阳一照,就跟碎了一般,他轻声地问,“怎么了?郑阴萝?你告诉小爷,我,我一定帮你。”
“哈?帮我?就你这个小废物天神?”她的压迫陡然加重,瞳眸淬了艳毒,似小蛇般爬上他的胸膛,哑嗓嘶声,“好,我告诉你,我是江氏罪血,我十八岁杀了我母,如今两百岁又弑了我亲哥,神族假惺惺抚养我,却要我亲手杀死我的亲眷,你说,你怎么帮我,你要——”
她尾音尖锐怨毒。
“怎么救我!!!”
赤无伤被她的尖锐刺痛,却没有后退,“……怎么,可能?是不是,那里弄错了?”
是的,怎么可能,郑阴萝分明是龙蛇之体,神台已生,又与他一同长大,怎么会与肮脏罪血牵扯在一起?
“是啊,怎么可能?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弄错的始终是我?为什么一个小凡女小废物都可以安安稳稳睡诸天男人吃我气运成神?为什么你这种吊儿L郎当也能无病无灾得成正神?为什么诸天上那么多尸位素餐只会装个凡人老爷爷去玩一些检验真心的恶心游戏的老神灵都能清平度日?”
“救众生的是我,补救天道的也是我,明明都是我!是我!为什么只有我要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被调换被算计被抛弃被玩弄被欺辱被背负被轻视被践踏被你们搞得团团转啊?说生就生说死就死说罪是罪说错是错凭什么啊你们?!!!”
刀袖寒光凛凛,她降手一劈,气海疯狂涌出,殿中九百根盘龙玉柱被她齐齐削断!
“轰——!!!”
长生宫没了龙柱支撑,瞬间塌了大半,金粉簌簌而落,赤无伤想都没想,抱着她就要弹出去,但他却被郑阴萝踹开,断了三根肋骨。
“滚,滚那,你也不是好东西!!!”
他捂住侧胸,咬着牙,“郑阴萝,先出去,这可是一座大宫,若是全部坍塌,你真身也受不住的!”
但她的双眼充血,如毒蛇闪烁,“那正好,压死我这个江氏余孽,臭鸟,你我少年相识一场,我送你一份礼吧,等我死了,你就把我尸体拿回去,给神洲表一表忠心,未来你做个小天尊,绰绰有余的。”
赤无伤没有答应,而是强硬拖着她出去,见她不肯挪动,他气急怒骂,“郑阴萝,你不是很有能耐吗,你看看你这样子,出不出息啊?你小时候骑我的蛮劲儿L到哪里去了?你不是常要苍生自救吗?你怎么不救救你自己?!”
“郑阴萝,不管你是被夺舍还是怎样,你快给老子清醒过来!!!”
她凝视着他,眼尾却长出了一抹墨紫鳞,僵硬而毫无光泽。
百岁之后,这小冤家第一次那么温柔抚他脸颊。
“我天真又愚蠢的小天神呵,你以为,在犯下累累罪行之后——”
“我还救得了自己吗?”
赤无伤莫名心慌意乱,他有所察觉,当即看向夹
缝里的穹顶,他们神祇与天象是息息相关的。
云海翻涌之间,万丈碧青城阙拔风而起,上悬金阙紫天,下覆昆仑海潮,而在紫天之上,则是盘踞着一头荤紫色的巨蛇,它歪歪扭扭戴着一顶帝冠冕旒,额头鲜血如注,似乎长出了两枚小小的角包,分明是化龙之象!
正是郑阴萝的元胎之神!
越过蟒化,直接龙化!
他还来不及为她欣喜,那角包就被齐齐切断,巨蛇发出剧痛之声,浑身鳞片骤然脱落。
于此同时,紫天阴暗,海潮凝滞,那坚固的城阙也在风中逐渐化沙。
——是神台崩毁的先兆!
赤无伤吓得快疯了。
就算是被那些妖魔引诱的神女,神台受了辱,不如之前的清明洁白,到底根基还在,哪怕退化为一介凡人,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现在,她分明是要魂飞魄散了!
赤无伤隐约听他那五位兄长说过,越是至高者,越不能容忍神台受辱,哪怕有一丝的裂痕,也会转瞬崩坏如沙土!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立即回头,而那一小块死鳞覆盖了她大半面孔,唇肉异常粉润,颇为阴森诡艳,她甚至还在笑,“在人间,蛇死是一种灾难的征兆,你要不要先回避一下?我怕你年纪大了,更嫁不出去了。”
他气急怒吼,也跟着喷了一口血。
都什么时候你还说这个,小爷都被你玩成这样了,嫁不出去怨谁啊??”
赤无伤又觉口气太横,他握住她的双肩,放软嗓音,“不会的,郑阴萝,不会的,我们回去,你跟我回去,我不跟他们说,谁也不说,哥哥他们一定有办法救你神台的!”
“欺瞒不报,被周天发现了,你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吗?
这凤凰小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死样子,“也就进无风之地关个千年万年的,对小爷不算什么事儿L,等小爷出来,照样潜龙出水,一飞冲天。”
“那是我龙族的词儿L。”
郑阴萝真讨厌!郑阴萝真讨厌!郑阴萝真讨厌!
“……那就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他抬起手,想要触摸她的蛇鳞,手指蜷了蜷,除了神主,郑阴萝似乎不怎么喜欢外人碰她的脸鳞。
其实想想,很多事情都有迹可循的,郑阴萝不喜欢他碰她的玩具,不喜欢他碰她蛇尾,不喜欢他吃她的甜糕,她的领地总是那样泾渭分明,无论是年少的郑阴萝,还是如今的郑阴萝,都不会喜欢他那一把又涩又青的小桐花。
可是,这是很正常吧?
如来佛没有双全,花开得太早,总有一厢情愿的繁盛。
他认真地说,“郑阴萝,我会救你的,一定会救你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一起玩到老的。”
阴萝翻脸不认鸟。
“我没说。”
赤无伤:“……”
郑阴萝真讨厌!郑阴萝真讨厌!郑阴萝真讨厌!
就在他考虑要给她一拳头还是一扫腿的时候,她突然朝他撞过来,他猝不及防被她扑倒在地,扬起漫天金粉,那一抹鲜红纱衣也飘飘地笼罩了幼神,光影流泻,斑斓生辉,辉煌又虚幻。
“救救我,我的小天神,请你,像解救众生于万千水火一样,救救我!”
她眼睫泛着泪珠,冰凉落入他的唇心。
她轻轻吻着错愕的年少神明,直到对方也闭了眼,还像幼嫩的粉唇鱼一般,微微张开唇缝。
她边哭边吻,却在想——
既然诸神弃我,那就烦请,诸神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