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一刀回忆着遇见白头老翁的地方,带着余凡一路找过去。
远远瞧见林子有几个正在拾柴的老人,几人都干瘦的不像话。
狗一刀凑上前,“老人家,劳驾问一下。你们认识一位白头发的老大爷吗?”
此处难得有年轻人过来,纷纷凑拢来。
“她说的是刘大福吧?”
“应该是,就老刘头那头发白的最显眼。”
几位老人看着狗一刀,“今早我们出门的时候,他说是不舒服,就没一路,现在估计在屋里睡着呢。”
余凡说话恢复了先前的彬彬有礼,“不知老人家可否为我们引路?”
几位老人看着眼前人,脸上一道刀疤,再仔细看狗一刀,背上背着把刀,脸上不免有些警惕,“你们找老刘头干嘛?”
狗一刀道,“找他帮忙去官府讲理。”
几位老人颦眉,“什么意思?”
“大江帮占了他的地,把他赶走还不给补偿。我要帮忙去官府告状,县官说得有他在才行。”
几位老人没想到江湖人还管这事儿,一时间喜笑颜开,一个大娘上前拉着狗一刀的手摸了又摸,“这小囡,心真是善。”
几人将狗一刀和余凡引着往现在住的地方去。
一路上二人才得知,他们竟然都是被大江帮赶走的失地农户,家里的青壮劳力全都离了家,到外边谋生,就剩他们一群老人和几个孩童,捡拾薪柴度日。
不仅与儿孙分离,住的也极为简陋。只因劳力不在,手中也无银钱。
小径上跑来几个小孩,孩子头大身子小,显然是常年营养不良的缘故。
虽然身体不大好,但脸上的笑容仍旧带着几分孩童的纯真满足。
“爷爷!”
“奶奶!”
余凡看着眼前的小孩,与不远处的茅草棚子有几分错愕,心中本来潜藏的愧疚此时才彻底显露。
他原已经说服自己,方鲁所做之事救了更多的孩童,但如今才真实见到,他们造就了更多的孤儿。
“老刘头,老刘头!有人找你。”
一群人上前拍着刘大福的房门,半天不见人来开门。越拍越急,都是知天命往上的岁数,日子过的也苦,睡一觉人就没了也是常有的事。
狗一刀见他们如此着急,推开人群,一脚踹开了门。
几人急忙涌进屋看,却见屋内早已空空如也。
“老刘头遇贼了?”
“谁会来我们这儿偷东西。”
狗一刀眉头紧皱,看了看家徒四壁的屋子,忽然想到了什么。
余凡心思细腻,见狗一刀的苦恼模样,转了个脑子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余凡看着几个还着急着的老人,“莫不是他家中孩子来接他去团圆了?”
几位老人听了着话,原本有些悲伤的情绪被打散。
扫了圈这空荡荡的屋子,说服自己带着几分嫉妒的口气,“他老刘头倒是会享福的,听说他儿子前两年在松江府买了宅子。”
狗一刀还是没忘找人证的事,“他虽然不在,你们不也是大江帮圈地的受害者吗?不如你们跟我一道去县衙。”
几个老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余凡从怀里掏出银子,“愿意跟我们去的,一人十两银子。”
县官看着堂下一圈人,着实厌烦。
他从没见过这么积极坐牢的人!
张县吏从袖筒里摸出个金锭边角露给县官瞧了眼,县官暂且咽下心口那股气。做什么也别和钱过意不去,方鲁倒是个懂事的。
县官一指狗一刀,“你是什么人?”
狗一刀抬头,“大人,我叫狗一刀。”
“籍帖递上来。”
狗一刀从不知道进官府原来要递籍帖,摇头,“我没有籍帖。”
县官一拍惊堂木,“你是打哪里来的黑脚?聚众闹事,诬陷良民。来人,把她带下去,收监!”
县官再一指点那群老人,“看在你们愚昧无知,年岁已高的份上,便不难为你们,速速归去!”
余凡就这样,亲眼看着狗一刀被收进大牢,而自己则是想去坐牢却坐不进去。
狗一刀坐在牢里,透过窄窗看着外面黑压压的一片天。
“姐姐,你是怎么进来的?”
狗一刀进来的时候听牢头说了,隔壁是个话很多的小混混。
狗一刀不想回应,她现在有很多问题需要思考。
为什么承认自己有错也决定去坐牢的余凡没有进来,而她却进来了。
为什么她给了刘大福一百两银子,让他分给同样落难的人,他却一个人消失了。
为什么明明逼迫农户看起来像恶霸的大江帮,却会为了民族之义杀了辽国探子。
“姐姐在想什么?不如说出来我帮你想想?”
“我瞧姐姐好像不大聪明的样子,但是我脑子转得快,姐姐说出来让我帮你多好。”
狗一刀知道自己脑子不聪明,但是她不喜欢别人这么直白的说出来。
狗一刀从身下的垫子里抽出一根茅草,随手一扔。茅草擦着小混混的脸颊过去,竟然还划出一道细碎的血痕,而飞过的茅草则竖直的钉在小混混背后的墙上。
没想到这一招并没有震慑住小混混,反而令他兴致更高,“别人摘叶飞花便是高手,你随意取根茅草也能当作暗器!”
小混混声音激动,但嗓音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声音一高,说起话来像被掐了脖子的鸡叫,“我叫陆小凤,你叫什么名字?”
“狗一刀。”
陆小凤双手把着两人之间的木栅栏,一脸渴求的看着狗一刀,“一刀姐姐,你再扔一次茅草行不行?求求你了。”
狗一刀觉得这个陆小凤属实聒噪,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话这么多的人,本来就不灵光的脑子要被吵的开裂。
狗一刀实在不耐烦,随手扯了根茅草又扔了过去。但这次茅草飞出去不久,却停住了。
“一刀姐姐,你看!我夹住了!”
狗一刀转头过去,看见陆小凤竟然手中夹着那根茅草。
陆小凤语气间满是骄傲,“一刀姐姐,我这招厉不厉害?”
狗一刀老实的点点头,她扔出去的东西,虽然有人能够躲开,但她肯定,绝对难有人可以接住。
狗一刀这才仔细打量起栅栏对面的这个少年。
只见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锦衣,脸上的笑容干净爽朗,狗一刀很轻易的透过这抹笑想到楚留香,他似乎和楚留香有着哪些说不清的相似之处。
陆小凤见狗一刀总算转过来看他了,这才将手里的茅草扔开,“一刀姐姐现在可以和我说说你的烦心事了吗?”
从狗一刀一进牢门他就看出来,她虽然看起来呆傻,但一定有着想不透的麻烦事。
而恰巧,陆小凤喜欢听故事,尤其是江湖人的故事。
陆小凤摸着下巴,听完了狗一刀的困惑。上下打量着狗一刀的衣着,眉间微蹙。
“冒昧一问,一刀姐姐是哪家门派的小姐?”
狗一刀不解的摇摇头。
陆小凤状若恍然,“难道是关西苟鸿光大侠的千金?”
狗一刀仍是摇头。
“莫非是塞北孤狼苟雁回先生家的闺秀?”
狗一刀道,“我无父无母,是狗养大的,所以姓狗。大黄狗的狗。”
陆小凤一噎,沉吟片刻,话还是出了口,“既然混迹市井,你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明白?”
陆小凤自幼流浪江湖,受尽冷眼风霜,向来最懂的看人识意,许多人都道他是圆滑世故。他向来以为,再蠢的人如他一般被扔进市井街巷摸爬滚打几年,都会长几个心眼。
但如今见了狗一刀才知道,原来心眼这个东西是需要天生就有的。有的人就算被扔进炼狱,也不见得能多出个心眼来。
狗一刀现下也不生气,“那你跟我讲讲。”
“大江帮与官府勾结多年,你以为你拉着他来便能坐牢?就算他们诚心想坐牢,收钱的人也不会让他们进来。当初谋钱一路,如今一人却想抽身洗白?事情哪儿那么容易。”
狗一刀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你见那白头老翁可怜,便给了他一百两。你知道一百两有多少吗?”
狗一刀坚定的点点头,感觉自己的眼泪快要出来了。
她当然知道一百两有多少。但是狗一刀不仅嘴硬,脑子也硬,心里努力说服自己,不过区区一百两,倒夜香、收泔水,不吃不喝也就三十来年就攒够了!
陆小凤恨铁不成钢,“穷人乍富,你还指望他会给别人分钱。要是你饿的快死了,有人给你一大碗红烧肉,你不告诉别人就可以独自霸占一整碗,你还愿意分给其他人吗?”
“为什么不分?”
狗一刀这句反问反倒让陆小凤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叹了口气,“达则兼济天下,想来姐姐如今发达了,自然心怀广阔。”
狗一刀乖巧的把荷包翻出来给陆小凤看,里面比陆小凤的脸还干净。
“那你为什么要把钱给他?”
狗一刀挠挠头,自己也在反思为什么,思量许久,“他劝我别去大江帮,是好人。他需要钱,我有。”
陆小凤没见过这么简单的逻辑。
他也全然理解不了这样的人。
因为他从未见过用这样逻辑思考的人。
狗一刀觉得陆小凤好像的确很聪明的样子,至少他说的话听起来很有学问。
“那我的第三个问题呢?”
陆小凤想到这个,背对着狗一刀躺下,捡起方才那根夹住的茅草叼在嘴里,“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狗一刀没想到陆小凤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认真思考,“好人。你帮我解答问题。”
陆小凤嗤笑一声,“可我是因为在街上殴打老头才被抓进来的。”
狗一刀颦眉,“欺负老人,你不好。”
陆小凤嘴里的茅草被他咬的晃悠两下,“但我打那个老头,是因为他奸辱幼女。那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狗一刀点头,“你是好人,老头是坏人!”
陆小凤轻笑一声,“可我之所以发现他欺负女童,是因为我准备进女童家里偷东西。”
狗一刀不语。
陆小凤见狗一刀不说话,有心逗弄,“那你说,我现在是好人还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