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一刀转身走向那个木柜,从里面又抱出一床单薄的褥子,“我睡地上就行。”
楚留香此时骤然回神,立刻反驳,“不行。”
随即又觉得自己说话太过生硬,缓了口气,“地上太凉。”
狗一刀不在意的挥挥手,“没关系,我都睡了不知道多少年,早习惯了。”
楚留香眉头不自觉拢起,“你睡床,我睡地上可好?”
狗一刀看着楚留香贵公子的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你哪里可能睡得惯硬地。”
楚留香的确睡不惯,他这么多年便少有这样窘迫的时候。
狗一刀将褥子垫在地上,“赶紧睡吧,我要灭灯了。”
说完便当真吹灭了屋内唯一的油灯。
楚留香夜视极佳,借着窗纸透进的蒙蒙月光,她看见狗一刀紧了紧身上的短袄,直接躺在了那层单薄的褥子上,背后的刀也没取下来。
屋内铺垫的是青石砖,比寻常泥地更多了几分寒意,狗一刀将自己团了团,团好后便立刻入睡,呼吸均匀。
楚留香第一次如此直观的感受到了狗一刀的世界。
她的倔强从来不是因为要强,而是因为她早已习以为常。
他理解,但终归做不到旁观。
这时候楚留香第一次清楚的认知到,自己心疼一个女人的境遇并非因为她是女人,而是因为她是她。
楚留香将床上所有的被子抱起,盖在狗一刀的身上,而后悄声走出房门。
月已偏斜。
深幽水井之中倒映着一弯月牙,随着水面粼粼而动,倒比天上的月亮多了几分别样的美色。
楚留香坐在井边,看一眼井里的月亮,喝一口姬冰雁送给他的酒,辣意倒是驱散了夜晚的霜寒。
“这酒都快被你一个人偷喝光了!”
楚留香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我们俩一人一坛,各喝各的酒,哪来的偷喝一说。”
胡铁花挨着楚留香席地而坐,“玉剑公主为什么想要狗一刀做什么大侠,她若是想要寻求庇护,找你不是更合适?”
楚留香看着井里的月亮逐渐消失,再抬头,看见天上的月亮也被黑云遮住。
片刻后,天上的月亮透光乌云,井里的月亮也发出了光。
楚留香指了指井里的月亮,“她想做这井中月,所以她要一刀去做那天上月。”
胡铁花摇摇头,他不懂。
楚留香也不欲深言,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心中都有烦闷事,一人一口烈酒,倒是舒出了不少愁。
“我原听蓉蓉说,你今年会和她们一道过年。她们那时候想到这事都欢喜得很。”
胡铁花说这话有些不合时宜,毕竟本身两人都有着重重的心事,他却还要给楚留香加码。
但这话如今不得不说。
楚留香摸摸鼻子,“蓉蓉她们会理解的。”
胡铁花仰头倒在地上,双手叠在脑后,看着天上的月牙,“理解是一回事,伤心是一回事。”
楚留香自知理亏,更知道这事很难处理,再饮一口,辣意遍及全身,“我向来只当她们是我的妹妹。”
胡铁花乜了一眼,“这话普天之下也就只有我信你了。便是蓉蓉她们三人都一定不信这句话。”
楚留香无奈,他真的只当她们是自己的妹妹,多年来看着她们长大,怎么起得了歪心思。
但她们三人的心思,他也分明知晓,只是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便一直这样搁置。
胡铁花看回天上月亮,“我看狗一刀这人怪兮兮的,无论是武功还是人都透着股子怪劲儿。哪里比得上蓉蓉她们。”
楚留香失笑,“她是有些怪。”紧接着一句,“但怪的特别。”
胡铁花觉得楚留香没救了,随他吧。
一夜无眠。
狗一刀一觉睡的香甜,醒来发现楚留香竟然连早饭都做好了,不禁感慨,“谁要是娶了你,真是有福了。”
楚留香现在倒是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占便宜的机会,“你娶我可好?”
狗一刀听了立马点头,眼睛扑扇,“你愿意吗?”
楚留香微微一笑,“当然愿意。娶了我,就只能有我一个人。”
狗一刀低头沉思,想了想半日醉的诱惑,遗憾的摇摇头,“那不行。”
楚留香将白粥推到狗一刀面前,“不行就先吃早饭。”
狗一刀一阵风卷残云,吃完左右看看才发现,“胡铁花呢?”
楚留香收拾着桌子,“他听说我们要去大江帮替丐帮拿回紫金钵,便说换个地方待着。”
狗一刀不解,胡铁花看起来并不像是个会因为怕事而逃开的人。
楚留香看见狗一刀满脸疑惑,开口解释,“我们帮丐帮拿回紫金钵一事定然会在江湖中散播,他是怕高亚男来找他的麻烦。”
狗一刀摸摸下巴,“高亚男是他的仇人吗?”
楚留香扇子在手上转了一圈,才想好该怎么解释,“高亚男爱慕胡铁花许久,只是他并不爱亚男,因此次次逃开。”
狗一刀觉得这些情感太复杂,“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逃来追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楚留香听到这句话心底泛起一丝苦涩,扇子落在狗一刀头上,“管别人的爱恨情仇,还不如想想该怎么进入大江帮吧。”
狗一刀觉得有理,拿出地图摆开给楚留香一指,“我到时候就从这里进去。”
楚留香还当狗一刀研究出了什么破绽,上前一看,扇子在狗一刀指的地方一点,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你要从他们大门进去?”
狗一刀理直气壮,“当然。我又不是贼,为什么不走大门。”
楚留香摸摸鼻子,沉默片刻后,“他们帮内若当真有两千余人守卫……”
狗一刀手一扬,“有我在,你别怕!”
楚留香原还想说什么,想了想还是算了。
狗一刀忽然离开桌子,跑进楚留香的房间拿了笔墨纸砚过来,往桌上一拍,“你来帮我写个檄文吧。”
楚留香错愕,“檄文?”
狗一刀昂着脑袋,“我狗一刀不出无名之师。”
楚留香扶额,“这是你在哪里学来的。”
狗一刀嘿嘿一笑不说话,楚留香就知道,定然又是以前在书馆茶坊听来的。
楚留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新的宣纸铺展,又将狗一刀拿来的文具移到近前。
狗一刀指了指她从楚留香屋里拿来的纸,这纸透着股幽香,和楚留香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好闻的紧,“你怎么不用这张纸?”
楚留香拿着笔杆顺手在狗一刀鼻尖一点,“若是用了这纸,整个武林都知道是我在替丐帮拿回紫金钵了。”
狗一刀不明白,“难道不是吗?”
楚留香见她似懂非懂,“你若是要做大侠,便不能和我扯上干系。”
狗一刀听了这话,想了想三千万两,默默往边上挪了半步。
楚留香叹了口气,将她拉回到身边,“就这么想同我划清界限?”
狗一刀挠挠头,其实也不是。
从玉剑山庄离开时,三丫头让她好好跟着楚留香,等她学个一星半点之后就赶紧离开。狗一刀细问到底要学什么时,三丫头又讳莫如深。
先前楚留香说做大侠要学会爱人,狗一刀将此奉为真理,打定主意跟着他好好学着,在这之前定然不会离开楚留香身边。
狗一刀讨好上前给楚留香奉茶,“等我学会了做大侠,再跟你划清界限。”
楚留香有的时候情愿她说些谎话,也许她不那么真诚,他至少会心存幻想,也就不会那么气闷。
将桌上的宣纸抹平,拿起毛笔,故意看了眼没墨的砚台。
狗一刀仍双手端着茶杯,一脸认真的看着他。
楚留香无奈,拿着笔杆点了点砚台,“磨墨。”
狗一刀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放下杯子,又挽起袖子,拿着墨条开始磨墨。
这活儿她以前干过,王半仙回回要帮她卜个麻烦卦时,都要耍下派头,又是让她磨墨,又是要她捏肩的。
楚留香看着狗一刀磨墨的样子有些熟练,墨汁出的浓淡正好,倒有几分红袖添香的味道了。
“你想怎么写?”
狗一刀摸摸下巴,“明日午时,抓去坐牢!”
楚留香被狗一刀忽然的正义笑出了声,笔尖舔满,落笔成势,听话的按照狗一刀所说,在纸上写下八个大字。
狗一刀看着楚留香的字游龙走凤,比王半仙的狗爬字不知好看了多少倍,满意的不住点头,“不错不错,写得真好”
楚留香收拾着桌上的文具,就听见狗一刀兴致勃勃道,“大江帮离这里不远,我现在就把这个送去。”
楚留香还没来得及阻拦,狗一刀就风风火火拿着纸张跑出了门。原本准备追出门,想了想又退了回来。
狗一刀骑马朝着大江帮的位置,越走人烟越稀少。
路边忽然出现一位白头老翁,身躯干瘦,面上的褶皱似一张干皮将骨骼将将包裹,背上负着成小山状的柴火。
“女娃,女娃,停下!”
老翁摇着手呼喊着狗一刀,狗一刀勒马停住。
老翁见状,朝着狗一刀喊道,“女娃,你这是要去哪儿?”
狗一刀下马,牵着马绳走向老翁,“我要去大江帮。”
老翁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看了眼狗一刀背后的刀后,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示意狗一刀离开。
狗一刀一脸莫名,但还是转身准备离开。
却不想老翁又在背后道,“你还是莫要去了。那大江帮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你一个女娃,咋斗得过他们。”
狗一刀没在乎斗不斗得过,只听见老翁的前半句,有些疑惑,“他们做什么坏事了?”
老翁摆摆手,“莫问了,莫问了。”
狗一刀拍拍背上的刀,“你要是有委屈就和我说。用这个讲道理,讲得通。”
老翁看着那把刀良久,又四下看了看,叹了口气,“大江帮在这里建帮之后,就把我们周边十余家都赶走了。”
老翁说到这里,言语哽咽,“我们在这里已住了百年,他却将我们赶走,另寻他地。失了良田,我们一群庄稼汉还能干什么。年轻的劳力离了家,留下我们这些老的卖薪度日。薪柴价低,一捆不过几文钱。如今年岁愈大,再过两年,又哪里背的动度日的薪柴量。”
狗一刀皱眉,“为何不报官?”
老翁抬眼看了眼狗一刀,心道或许又是一个有着江湖梦的娇小姐,“官府早已收了大江帮的钱财,又怎么会向着我们。更何况,朝廷本就不愿意管这些江湖人的事,最后吃亏的只能是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
狗一刀一脸严肃,“我知道了。”
狗一刀准备上马,想了想,又转身走向老翁,摸出楚留香给她的那一百两银子。
这些时日,吃穿用度全是楚留香在开销,这一百两一直被她收着。
狗一刀将银票塞到老翁手里,“你拿着,和其他人分分。”
说完,狗一刀便骑马扬长而去。
大江帮爱圈地,看上了地匹就想法子将人赶走,土地到手也不种,就仍它荒着,因此大江帮方圆十里内便尽是荒地。
但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大江帮的荒地里,尽是机关陷阱。
狗一刀身下这匹马是快马堂育出的良马,有大宛战马的血统,虽未上过战场,却极为机敏,将将踏进,便立刻扬腿嘶鸣,再不向前。
狗一刀无奈下马,一巴掌拍在马脑袋上,“就你会偷懒。”
枣红马亲昵的蹭蹭狗一刀的掌心。
狗一刀松开手中的缰绳,一拍马屁股,“走吧,等会儿叫你记得回来。”
枣红马打个响鼻,便向荒地之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