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也怪不着凌安。
过年要穿的新衣服有一处针脚没处理好,所以拿给下人们去改了,可是她现在的举动,在安逸清眼中就是显得有几分不矜持。
在熟悉了安逸清的为人之后,凌安也不太注重这个,只是颇羞赧地笑笑,将信收下,至于这一匣子珠宝么,太贵重了,她只是暂留,等到荣嘉回京时再还给他。
安逸清年前还有一些公务要忙,不多时就走了,凌安展信去读,面上露出了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
她并不知道,此刻她在金陵暖和的屋里安静惬意地坐着,而那个少年此刻正浸在滇江冰冷的水中,甚至呛上了几口水,连呼吸中都带着透骨的寒意。
他们是半夜里截到的楚天运送毒物与少女的船只,那群水匪在察觉自己人数不占优势的时候,为了保命,选择挟持一部分人质,另一部分则被他们毫不留情推入到水中,毕竟官府不会放着她们不管。
“真是下三滥。”荣嘉咒骂了一声,嘱咐手下去救人。
两方人早就登船打斗过,均有不少死伤,荣嘉胜在人数有优势,而那头的水匪已经发射了烟花信号,估计很快就有增援。
仅剩的二十多个水匪押着姑娘们,站在案板上,天还未明,火光亮堂堂地映照了甲班上的情形。cuxi.org 猪猪小说网
为首的那人听太守说是水匪们的四当家杨顺,这人功夫十分了得,此刻他正通过浑厚内力传着话,无非是让官府的船只离得远些,要在弓箭的射程开外,否则这些姑娘们都得死。
像是为了应证自己的话,杨顺抄起一把狞亮大刀,当即就处决了一个,血溅得好远,吓得那群可怜的姑娘们花容失色,一时间哭声震天。
荣嘉拎着一把家伙就出了船舱,五郎道:“你别冲动,对方手里还有好些人质。”
“我没冲动。”荣嘉抖开那包裹着手中长兵的布条,竟然是一把玄铁色的大刀,“我一个人过去,先去凿穿他们的船。”
五郎惊讶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光靠你一个人哪行?这船吃水那么深,船身肯定很厚重。”
但是荣嘉根本不听劝,带着长刀一头扎进漆黑的水里。他水性其实不佳,深深憋了一口气,忍耐着寒气的侵蚀,全靠着肌肉的爆发力量迅速游到水匪们所在的船只底部。
他从小就力气惊人,不过水中有阻力,第一下挥过去的时候底部只是开裂,船身很明显地重重晃了一下。
第二次则是真得靠着蛮力砸通了,并且是豁开了一个大洞口,江水迅速倒灌了进去。木头残渣飞溅出来,划伤了他额角,不过此刻已经顾不得了。又是蓄满全力的一刀,这一次船底好几块木板被直接掀飞,虽在水底,但是他硬生生劈出一条气浪来。
这一下他是真得没有力气了,大刀脱手之后,他身子也忍不住地跟着下沉。
方才他几下重机,引起了船上不小骚动,很多姑娘趁乱从甲班跳到了水里,水匪们自顾不暇,在这广阔江面上,没有船只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清楚得很,所以哪还管的上去抓人质。
荣嘉呛了两口冰冷的江水,意识未全部恢复过来,杨顺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他手上还拿着方才杀人的刀,此刻却挥舞着它瞄准荣嘉。杨顺水性极好,也是笃定心思要他的命,一点儿不留后手,荣嘉两次堪堪错身躲过,但还是伤到了右臂,血色顿时弥漫开来。
“小六!”五郎趴在甲板上,目眦欲裂,可是他是个旱鸭子,此刻也只能干着急,只能点两个武功不错的手下前去助阵。
不过杨顺确实如太守所说的武功高强,那两人完全不是对手,水下一片混乱,这两人一个人想办法拖住了杨顺,另一个人拼了命地将荣嘉托出水面。越来越多的人跳水接应,终于将人拖回到甲板上。
荣嘉一直在咳嗽,用内力逼出误吞进去的水。天光熹微,水面上此刻倒是看得清清楚楚,方才杨顺所在的那一处,有几缕暗红血色浮到了水面上。
杨顺杀了那个自不量力的士兵,堪堪冒出头来换个气,根本不敢多待,立刻就又潜在了水底下。
荣嘉骂了一句脏话,起身随手拿了一张弓和一把箭矢,他完全忽略了右臂还在不断出血的创口,水面上一丝波纹划过,他果断松了弓弦,又刷刷数支,应该还是有伤到了要害的,杨顺半天没浮上来,只能看到一缕又一缕的血迹飘散在水面上。
荣嘉像是脱了力一般,手指都有些颤抖。
太守也是全程在甲板上,不过他一介文官,在打打杀杀的时候根本不敢露面,直到这时候才终于出来,恭敬道:“将军快些去治伤吧,善后的事情就请交给下官来办。”
荣嘉略略点头,手指了指水面一处:“先去捞一下杨顺,兴许还没死透,别让他跑了。”
太守应了一声“是”,立刻差人去办。
荣嘉也没走,随行的郎中这会儿就在甲板上给他清理和包扎伤口。他右臂上那一刀划得有些深,抹药的时候那股疼痛才真实上涌,他浑身冰冷,可额头上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那些少女们也渐渐被救了上来,也不顾衣裳全湿透,对着荣嘉他们就开始磕头。
她们能上来也是九死一生,毕竟还有好些少女已经在匪徒手里香消玉殒。
荣嘉扫了一眼,她们当中,好多就是跟宁宁一般大的姑娘。
那个被荣嘉硬生生凿通了的船缓慢下沉,士兵们犹如鼓舞了士气一般,悍不畏死地同水中的那些匪徒搏斗。仗着人数的优势,往往是三五个捶一个,什么叫痛打落水狗,这就叫痛打落水狗。
杨顺的尸体不多时也被捞了上来,身上还插着几支箭。荣嘉低头凝神看了一会儿这个粗犷的汉子,慢悠悠笑开来。
为了将此事宣扬出去,好让象鼻山那群水匪们知道这件事,荣嘉特地让人将杨顺的尸体吊在城楼上。
那真是一个可怖残忍的景象,而且十分显眼。好多民众都不敢抬头对城门望一眼,但是无人说不好,几乎都是咬牙切齿道:“这些天杀的,欺凌我们多少年,终于是得到报应了!”
荣嘉的口碑,也因这一役,顿时逆转了不少。
他是暂住在太守府,而这里今夜门庭若市,好些百姓高兴地过来感谢他。更有甚者,是那些被强抢了女儿的可怜人家,此刻听说小将军受伤了,这群朴实善良的百姓便都拿着自家仅有的好东西等在门外,比如鸡鸭鹅等家禽,或者是山上打的野味,捡的菌子,都跟献宝一样希望荣嘉能够收下。
他收个屁啊收。
荣嘉心情不是很好。今日不过一场小战,他折损了一百四十余人,尸首大多被打捞了上来,其中不乏他已经眼熟过了的,比如先前那个才十三四岁便来参军的少年。
他不觉得这是一场胜利,也深知在这种情形下,没有牺牲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心里真得很难过,尤其是在这种热闹的日子里。太守已经备下了庆功宴,可他执意要去军营。
三郎五郎留在那里主持大局,此刻正差人集中掩埋这些将士们的尸身。
荣嘉脸色十分不好,三郎颇有些无奈道:“小六,你还是回去养养伤,这些事情由我们做就行了。”
此刻埋葬将士们的神坑已经挖掘出来了,尸体少了许多,有些已经被家中人认领走了。
除夕啊,本来是团圆的日子。
荣嘉心口有些堵得慌,久久未发一语,他只能像其他人一样,面对这样的场景,尽力保持着沉默和冷静。
五郎拍了拍他的肩头,有些不忍:“小六,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别太自责。”
他现在所有的难过,是因为他还太年轻,经历得有些少了。
三郎则忍不住喃喃道:“我记得父王早年也感慨过,如果有别的路子走,他不希望我们当一名武将……的确,看多了这样的场景,要么心里痛苦,要么变得冷硬麻木,实在是没意思透了。”
其实包括三郎五郎,他们也很多年没这般打打杀杀过,这群水匪规模虽然不大,但是的确穷凶极恶,狡诈多端,并不好对付。
以前都没能领会广平王话里的意思,现在却是懂了。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但凡一个有良知的人,总不可能无动于衷。
“家里还好吗?”荣嘉终于开口,声音艰涩,“他的病呢?可有起色?”
似乎是怕扰乱荣嘉的心思,凡是家信,都只给三郎五郎过目。
三郎道:“有叶兰心照料着,一切都好,你放心吧。就是朝廷知道了我和你五哥出来帮你的事情,现在一大群言官正在朝中弹劾,保不齐是要丢官了。”
荣嘉有些歉疚,不过三郎五郎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这可就太好了。”
反正德康帝近些年一直想着法儿压制着广平王府的势力,与其做这些没什么鸟用的闲职,不如帮扶着小六。他们才是真真正正没有二心的一家人。
况且,他们又不傻,看父亲那意思,德康帝和太子到底还是不放心广平王府呢。
多年以来,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也始终秉持着端正而忠诚的做派,但怎奈何对方始终苦苦相逼。三郎没有告诉荣嘉的是,信中广平王说了,倘若京中风向有变,他们就留在滇府这个地方,而养兵练兵,除害剿匪,则也能成为一个可以收买人心,培植势力的手段。
所以三郎五郎压根就不着急,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好小六,不要让他急怒之下冲动行事。而广平王那边,他确实身体有些不济了,叶兰心如今也是拿猛药吊着,可维持他短时间内的精气神,但是估计已坚持不了太久。
二郎和四郎留在京中,现在也是在想办法善后。没办法,府中女眷孩童有些多了,全走就有些麻烦,而大郎那边,正以思念为由,接了母亲大嫂极其子女前去西北,实则是想借此慢慢将府中人慢慢转到安全的地方。
广平王这些年做了许多准备,包括府中也都有密室和地道,也不知那么多东西,他是怎么一一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完成的。
这些话,他们还是想等到协助小六完成剿匪之后。否则论起事情轻重缓急,荣嘉肯定会选择往金陵跑。
当晚,兄弟三人各自饮了烈酒,絮絮地说了好些心里话。
尤其是荣嘉,许是太累了,今夜居然有些不胜酒力。一会儿说自己从小就很羡慕哥哥们;又说自己浑,不争气,但是又很想得父亲另眼相看;还说了他喜欢的姑娘,而后像个小孩子一样央着两个哥哥去帮他提亲。
喝醉了的小六,话特别多,特别可爱。
两个哥哥尤其关心那个他喜欢的姑娘,之前他们只是在晚宴上见过,小六对那个姑娘,可以说是掏心掏肺的,难得的如此认真。
长得是挺美的,性格也很温婉大方,但这算是什么特色吗?金陵里这样的姑娘多了去了。
荣嘉眼睛朦胧的,像罩上一层雾,面上带着傻笑:“她在你们面前可端着了,实际上有点凶巴巴的,想法也很离经叛道……她还在金陵郊外包了块地种香料呢,满脑子就想着搞钱,她明明也不缺啊。”
三郎五郎对视了一眼,都无声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喝醉了,所以说话颠三倒四,还是那凌姑娘确实就这么奇奇怪怪的。
……
挺晚的了,凌安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们几个小的刚从老太太屋里头出来,马上要子时了,过了这个点,岁也就不用守了,可以各回各家去睡觉。
凌安刚打完喷嚏,鼻子仍然有些痒,于是伸手去揉了揉,而安逸清想起她早上光着脚丫的样子,下意识道:“我说话你不听,果然是要得风寒了。”
凌安自己对病理有些了解,想要反驳,但想想还是算了,就当是兄长关心自己好了,于是只是淡淡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