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离开后不久,那位新同事就回来了,她花在早餐上的时间并不多,在她来到这座商场之前,卷椅类就听经理提起过她,她声名赫赫,至少在这一行业的确如此,尽管它在这之前完全没听到过她的名字,这多半是因为卷椅类入行的时间不长,在它从事这份工作之前,它先在市区街上的一家理发店里干过一段时间,而喊它来这儿,是鹿的主意。

这位新同事一边走进房间,一边跟卷椅类打招呼,它们客套了一阵子,询问出了对方的姓名,让对方的头像出现在自己的好友列表里,这时候,卷椅类才知道她的名字,堆向它要那一沓叠在一起的墨迹斑斑的名单,但它还没把它们处理完。

堆对它说,它最好在中午下班之前把这份名单解决好,最晚也要在十点之前交给经理,她说,这是下午要来参加活动的嘉宾们的名单,他们在不同的时间点出场,在不同的时间点退场,绝大部分嘉宾不止登场一次,他们的脚步声和喊叫声来来去去,这些样子落在纸上后就成了现在的名字,它得安排好他们的出场与退场时间,而堆负责编排他们的台词,在它总结完名单之后,它们要先把各自的工作核实一遍,接着才能交给经理。

商量好之后,它们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卷椅类轻轻按了一下电脑屏幕的按钮,跟着把耳机挂在脖子上,它打开昨天下午并未关掉的浏览器网页,望了望屏幕右下角冒出来的广告,那上面说,有人满怀兴奋地吃掉了一把上过色的鞋刷,它把广告关掉,发觉在这则广告下面还有另一则广告,趁它不在的时候,它们手拉着手冒出来,像一对团结一心的年轻情侣,像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下面缠成一团的灰色爬虫,这一则广告上说,在一座世贸大厦里,人们用胶带绑住了鞋带,它把这则广告也关掉。

卷椅类打开收藏夹,点开直播平台,点进关注列表,进入直播间,一团漆黑的废料和题词被密封进了信函,配合着标志性的图案,告诉每一位观众还不到时间,这儿写着他上次直播的时间,昨天八点半,还有一刻钟,昨天下午,在他下播之前,卷椅类通过缓缓蔓延的弹幕构思他的亲属与其他生物之间的关系,它争取在每天早上他开播之前思考出一个用于剖解的大致方向,它挖空心思来让他痛苦不堪,想要做到这点十分简单,但它不能确定这份迎接诋毁的荣誉该落在谁的肩上,这儿有密密麻麻的不谋而合的人,它不能确定究竟是谁给他带去了最精确的恐惧,有那么几次,他愤怒地念出了它的名字,将它塞进垃圾桶里,将它从这儿驱逐出去,它再也不能进入有他存在的空气,这种遭遇让它的举动活灵活现起来,它们之间的箭头和脉络在此刻才清晰可见,它的舌头和手指并未淹没在空荡荡的敲击噪音里,卷椅类感到由衷的欣喜与安慰,它用另一个账号继续思考该如何让他的脸色向着针线和裂缝的方向转变,有那么几个狭小的瞬间,它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也许有那么一天,它也被推到舞台上为它们表演,曾与它情投意合的人像从前那样宽厚地发掘其中的相似性,就好像它之前说出去的话绕了那么长的一个圈子,最后又恰到好处地砸在了它自己的身上,这种犹豫使它不得不暂时停下来,这些静止的片段让它意识到了毛发在抖动,它觉得它应该塌陷下来,接着放过他们,但他们和它的经理有些相像,卷椅类每天都要想出一个折磨经理的窍门,往往是诬陷和栽赃,少数情况是正面对峙,当它把一只蜈蚣扔进经理的茶水里时,求生的本能使它快速思考,如果在日后,它也成为了一名经理,那么它该如何面对这条在微烫的茶水中扭曲挣扎的蜈蚣呢?有一次,它在食堂吃饭时吃到了一只被煮熟的螳螂,它将这只螳螂扔进鹿的碗里,等鹿回来了,他同样吃到了那只螳螂,他捏起螳螂,把它悄悄放进经理的碗里,随后又把它埋好,在那个时候,卷椅类心想,如果它将来成为了一名经理,它该如何从自己的饭碗里挑出这只螳螂呢?它们的眼睛瞪得很大,就那样略显无辜地看着你,让你想起童年时的某个夏夜。

鹿告诉卷椅类,他告诉它,请不要考虑这么多,你要思考出最恶毒最矜持的方法,但不必顾忌这些小巧可爱的方法被用在自己身上时会是个什么情况,鹿对卷椅类说,即使你现在放过了我们的经理,在日后你成为经理时,也不会有员工因为这件小事而放过你,说到底,你未来的员工们,他们根本不知道你曾经放过了一名经理,即使你用释怀的高昂语调告诉了他们这件事,他们也会半信半疑地站在地板上看向你,因为这件事是从你的嘴巴里说出来的,他们要如何完全相信你?如果你请来当年的经理作证呢?没人会相信那位经理,他们认为你收买了他,用于欺骗他们,如果是你们两者之外的人冒出来作证呢?他们仍旧不会相信你,这只是个局外人,他什么都不了解,他说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可信度,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员工们说得一点也不错。

卷椅类再次打量起它眼前散发出凋零光线的电脑屏幕来,他还没来,但马上要来,按照惯例,即将要来,还有那么几分钟就到八点三十分了,卷椅类想,也许今天我该放过他,让他平静地度过这一天的直播生涯,直播间右侧的聊天栏为他编造出了五花八门的有关死亡的论点,接着,他的脸透过他的摄像头在直播间里显现出来,卷椅类想象出了这张脸溃烂的嗅觉。

卷椅类觉得,我们都这样想,我们想迎来一次彻彻底底的毁灭,只要不发生在我们身上就行,它只能这么想,这种想法自私自利,但是否自私其实无关紧要,它再怎么编织弹幕都发挥不了作用,它留下的小小光点只能维持那么短短的几秒,它发出去的弹幕很快就在屏幕上消失了,它徒劳地滑动滚轮,企图在聊天栏里再看到那句话,但这句话迟早要被成千上万句大同小异的话给推进聊天栏上端的悬崖里,几乎所有观众都想看到他作为主播被摄像头拍摄到的尸体,卷椅类也不例外,它只具备这么一瞬间的犹豫与仁慈,这种不起眼的瞬间对它的整个人生来说不算什么,它短暂的沉默对直播间里汹涌澎湃的浪潮来说不算什么,它想了想,盯着这位主播的脸,盯着他的脸,它决定让他的母亲在直播间里再度出现,但它按住键盘,把这段即将发送出去的话删掉了,它决定这次要换个花样,它认为这次该思考思考他父亲的健康情况,卷椅类从抽屉里取出一只蜈蚣,接着又把它放了回去,它从另一个抽屉里拖出一只蚰蜒,它觉得这次得为它的经理换个花样。

它握住伞柄,抖掉伞面上的水滴,它用另一只手撑住伞骨,琢磨着该怎么把它打开,鹿跟在它后面,用磨好了的爪子提着半人高的保温桶,它把伞的上半部分递给鹿,让他拿好,它们两个一同把伞撑开,以便抵挡森林上空落下的圆滚滚的水珠,他们抽了几下鼻子,闻到了那股熟悉又清新的潮湿气息,卷椅类险些踩到了堪堪熄灭的营火的灰烬,它的鞋子沾染上了湿乎乎的土壤,在离开家里前,它站在穿衣镜前面,打量镜子里穿戴齐整的自己,它穿了一件羊毛外套。透过镜子可以看到,在它身子后面,一本大部头的自传躺在床边的五屉柜上,每日睡前,它躺在床上翻看这本书,一位商业大亨用这本书为读者们讲解他是如何成功的,据他在自传中所说,在他四十二岁时,他跟随探险队来到一片荒野中的废弃建筑群里,在那些倾圮的柱石和干裂的墙壁之间坐着一只高大的玫瑰红的生物,这位成功的商业人士和他的同伴们把它当成了一座雕像,它像一瓶奢华的洗面奶那样坐在一个状似洗手池的建筑上,探险队的队员们用手里的手杖和额头上的探测器检查周围的环境条件,稍后,为了在最大程度上避开坍陷带来的伤害,他们在每个人的腰上都绑了两条结实粗壮的登山长绳,一端拴在在他们的腰上,另一端系在来时的几个山坡边,有两名队员在那儿看管他们的小型运输机,当遇见突发情况时,他们按下自己腰上的按钮,运输机立刻转动起来,把他们安全又快速地搬运回小山坡上,误触现象并非没有发生过,虽然这位成功人士没有亲眼见到过类似的状况,但他的旅伴们信誓旦旦地向他担保,说他们过去在一条流量惊人的河流附近时不小心按到了腰上的按钮,当地特有的毒蛇给一位队员带来了独有的惊吓,他的大腿止不住地颤抖,他把能摸到的一切道具都扔向那条蛇的脑袋,其中就包括他们用于度日的口粮,他把一整个背包的食物都砸到那条蛇的身上,之后,他迈着因过于紧张而失态的步子,摇摇晃晃地跑过去,将那袋口粮一脚踢进了河里,那条毒蛇出现时,其他队员们一边吹口哨,一边幸灾乐祸地靠在灰白色的树干上观赏一出舞台戏,可等到落水声响起来时,他们才开始大呼小叫。我认为他们把那名队员也扔进了河里,写这本自传的人在书里写道。但不论如何,在这件事之后,他们改进了这种按钮的触发方式,当你按住这种按钮时,你不得不大叫一声,这表示你遇到了某种足以危及到自身生命的情况,那些有力的机器发出的悦耳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山坡上钻进了你的耳朵里,你的脑袋告诉你,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你什么都不该听到,但你的耳朵显然不这么想,它们把这种运动过程当成救命稻草了,谁会不这么想呢?

探险队的成员们都不希望这些机器能派上用场,当他们被这些机器拖拽着向后行进时,他们觉得自己的胃和肝脏被人用棍棒连续敲打了四五十下,他们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生物,怀着复杂干燥的心情靠近它,接触它。直到站在它前面,他们才能估算出它的身高,它大概不到三米,但也十分接近了。如果它还能长个子的话,那么也许它能长到三米以上。探险队的队长从她的口袋里取出一包针头和牙签,这只生物没有什么反应,这位喜爱探险的商业大亨看向它的脸,很难找到它的眼睛,或许它没有眼睛,最具辨识度的是它的嘴巴,那无疑是一张漂亮的嘴巴,如果它已经死了,那么在它生前,这张嘴巴一定还没怎么使用过,他看到那位队长拿出了一套听诊器似的器具,她专心地侦测它的情况,队员们发现她手里的器具似乎要断掉了,在她用手指攥住的位置,她耳朵附近的器具马上就要掉在地上了。他们应该每过一段时间就检查这些机器一遍,这是赚取足够利润的不二捷径,他在自传里写道。

卷椅类常常阅读他的自传,但它并未因此而获得什么优渥的报酬,鹿对它的此类行径颇有微词,就在昨天晚上,他从门缝里塞进来一条写满字的纸条,他通过这张纸条告诉卷椅类他们应该在夜里准备的材料,顺便提醒它明天早上不要迟到,夜里,卷椅类听到了房顶上的猫头鹰摩擦瓦块的声音。

他们提着装满材料的桶在森林里穿行,避开头顶上掉落的叶片,不住地检视脚下的路况,他们刚进入森林时遇到了一队旅客,这些友善的旅客找了个由头来跟他们搭讪,有一位看起来善于游泳的人为这儿的气候而发牢骚,这几天森林里一直没下雨,为了确保能尽快到达目的地,卷椅类和鹿匆匆打断了这场融洽的谈话,它们发誓要迅速穿过森林。

森林尽头的小路是由象牙色的石料铺就而成的,小路尽头的村庄中心架起了一座立交桥,质在帮她那辆停在单车道上的越野车上发条,鹿和卷椅类将手里的桶慢慢搁在这辆车凹凸不平的车座上,质踩着深灰色的轮胎从车子上下来,村庄里有一座房子失了火,她先把桶里的物件悉数倾倒进后备箱中,接着提起桶加入到你推我搡的村民当中去,卷椅类看到了在浓烟中不断移动的云梯和人们手里闪着银光的灭火器,过了好一阵子火势才得到遏制,在村民救火的过程中,鹿和卷椅类站在这辆越野车周围,有时摸摸它的外壳,有时把手伸进后备箱里翻找一番,他们抱着能找到一些用于救火的装置的目的来搜寻后备箱,但躺在后备箱里的全是它们带来的原材料,他们两个试图靠近那片着火的区域,但刚一走到附近就被几位好心的村民给拦了下来,他们面含微笑,和和气气又不失锋芒地劝告他们,让他们先待在有水源的地方,免得被火烧伤,卷椅类和鹿只好又走回他们刚刚待过的地方,他们又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眺望着远处与天空融为一体的灰烟,聆听村民们整齐划一的呼喝声,一群惊慌失措的飞鸟朝他们的方向逃窜,当它们从上空飞过时,卷椅类好像感受到了它们从阳光下投射出来的影子,这片分散傲慢的影子披在它的身上,成为了冬日里带来温暖的毛毯,寒冬的刻薄温度让它打起了冷颤,这让它产生了上厕所的冲动,卷椅类向前走了几步,它左顾右盼,想看看厕所坐落在哪个位置,但它再一次被热心的村民们发现了,他们把它带回了越野车旁边,并嘱咐它这附近很危险。

这场大火总算被扑灭了,他们在中午之前解决了这场灾难,因而还有充裕的时间来准备庆典,质告诉它们,据几位村民所说,近日村庄周遭出现了一名流窜的纵火犯,令人遗憾的是,这次他们仍旧没有逮住他,而他从不在相同的地点作案。无论如何,质对它们说,我们得赶快做好准备,我们先把用于庆祝的材料筛选好,此外,我们不得不考虑到防火事宜。

鹿告诉村民们,他们不必为烈焰与浓烟而担心,这位可恨的纵火犯已经从这儿逃了出去,而他从不曾回到过他之前犯过案的地方,他已经干了这种勾当几十年,在他几十年的肮脏生涯里,这类事是前所未有的,换句话说,他再也不会来这座村庄了,也就是说,我们解决了这一次火灾,就意味着解决了村庄里的一切火灾,火焰已被我们驯服,由它们带来的死亡已然与我们无缘。一部分村民被他的这番话说服,一部分村民没被他的这番话说服,一部分村民认为水桶里的水没什么味道,大部分村民在抚摸自己的脚趾头,随后,村民们分工合作,孩子们负责清洗水果,大人们则要把他们洗好的水果切开剁碎,卷椅类自顾自地埋头清洗它的水果,每当它洗好一个,它就在心里默默数上一个数,孩子们站在一条长长的水槽前面,当他们累了,就坐到身后的板凳上,他们带来的水果其实未必合格,要是用上了品质不过关的水果,那么这几小时的辛勤劳作就付之东流了,于是,有几个成年人手拿球棒站在水槽出口处,孩子们洗净后丢进水槽的水果在水流的运输下来到了水槽的尽头那儿,花费多年时间在这上面的熟练又富有经验的成年人们心不在焉地举着粗糙手掌里陈旧过时的球棒击打那些落下来的水果,他们两两一组,把这些水果击来打去,如果不够专心,那么这些水果就落在了地上,卷椅类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挥舞手臂的样子,它的余光瞥见了一旁的鹿,他偶尔会把一些水果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卷椅类问他,他为什么要把这些形状各异的水果揣进口袋里?鹿告诉它,他得知了一件事,听说了一条小道消息,这些隐秘的消息无不暗示了埋藏在苍老水果之中的可能性,鹿对它说,在它们还没出生之前就有许多人相信这些水果里埋藏着某种宝藏。卷椅类问他,那是谁的宝藏?鹿告诉它,他不知道。

“为了记住这些水果的样子。”鹿小声嘟囔说,“他们把水果的秘密告知给了一位博学多才又忠厚仁善的老人,这位老人膝下无子。”

鹿接着说,为了激励自己,为了鞭策自己,他们选中了她,他们把她的年龄视为信条,他们暗地里互相告知,他们得尽快找到藏在水果里的宝藏,在她去世之前,可他们未能得偿所愿,她自知时日无多,就把本领传授给了她的仆人,她死后,她的仆人被人追杀,临死之前又把这件事告诉给了一位无辜的路人,这位路人也进入了视线之内,你很难逃过从四面八方款款而来的带来视线与矛盾的厄运,他从这些挫折中总结出了经验教训,他把有关水果的事项誊写在信封上,之后批量寄给他的仇人们,他死后,他的仇人们买了一篮子水果来庆祝他的死亡,他们把五花八门的果皮储存起来,觉得以后能为它们找到用武之地,在这位行路之人的葬礼上,他的仇人们总算用上了储存已久的道具,他们把生了苍蝇与飞虫的果皮吐到他的身上,就像这样。

鹿一面说,一面把发臭的粘稠液体倒进水槽里,卷椅类连忙制止他,他反过来制止卷椅类,他说,现在没人注意到他们,如果它再这样发出噪音,那么旁边的孩子们就真的会注意到他们了,卷椅类听了他的话,只好先把嘴巴闭上,趁着他闭紧嘴巴的时候,鹿又开始改造它们身子前面的水槽。

忽然间,卷椅类听到了板凳后面的谈话声与叫卖声,它从板凳上站起来,走了过去,村庄里的墙壁大都疏于维修,墙面上的裂纹与墙根处脱落的墙皮随处可见,卷椅类一面沿着一条将多个房屋联系在一起的通道行走,一面抚摸墙壁上极有嚼劲的图案,他们用胶水把一些不便使用的日常用品贴到墙上去,据村民们说,在许多年之前,这儿还是一片荒原,土地上寸草不生,空气里充斥着原野的哀嚎和沙尘的诅咒,恶劣的自然环境淘汰掉了绝大多数来这里讨日子的人,每过一段时间就有几位被放逐到这儿受苦受难的可怜人死在某一场风暴里,后来,一位因失职而流落到此地的守卫目击到了一场发生在沙尘暴里的会面,那时候,他抱着从各处收集来的野果,任何一道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尘卷风都有可能让他的食物零零散散地掉落在沙土里,他刚到这儿时,偶尔跳进鞋子的小石块让他寸步难行,他每走上几步就要脱下鞋子,将里面的异物倒出来,然后,他取下身上的衣物,把撕下来的布条制成鞋套,这片荒野仍旧没有宽恕他,他无时无刻不感到有石子在折磨他的脚,守卫几乎忘掉了难以寻觅到的食物和未曾见过的饮用水,耳边的狂风和头顶的风沙也无法再牵引住他的注意力,他彻底被鞋子里的东西揪住了,在来到这儿之前,在被押送到这儿的路上,在经过一座简陋的避雨棚之时,一位长着假胡子的陌生人叫住了他,这位陌生人告诉守卫,在这片土地深处的山脉中生活着一类体型庞大的食腐生物,有限的资料无法准确概括出它们所具有的形象与性格,有些时候,它们会趴在峰顶上睡觉,更多时候,人们连它们的脚印也看不到,居住在山脉附近的人们猜测,大多数日子里,这种生物躲在群山之间,不肯露出脑袋,但有目击者称,它们会故意把尾巴伸出来,有一种生活在森林中的爬行动物擅于将自己背上的那块鼓出来的肉瘤伪装成受伤的猎物,以此来吸引人们前去查看,但深山里的这些生物不这样做,它们也将自己的尾巴伪装成某种为人们所熟知的物体,但这种伪装更像是一种浅尝辄止的装饰,它们并不希望依靠这种伎俩来蒙骗住人们,对于它们的体型来说,人类过于渺小了,它们不必处心积虑地积攒食物或坑害猎物,它们特意露出尾巴,特意将尾巴伪装成可笑的模样,一无所有的装扮难以吸引居民们的目光,拜丰富的资源所赐,群山周遭的城镇极为繁华,居民们把猩红的手工制品挂在风筝上,在一年中最湿润的日子里放飞出去,这一天,那些山脉往往会心满意足地消失在风沙里。陌生人冲着守卫说话,而守卫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活动起来,今天早上,他被推到刽子手那儿,身材高大的刽子手冷漠地俯瞰他因受惊而变形的脸,他觉得这位视力较差的刽子手从他的恐惧中获得了一些久违的满足,守卫的妻子从家中的后院里挖出了一袋珠宝,这些珠宝身体外面的袋子上还残留有他们家里的土壤,昨天晚上,守卫和他的妻子踩在这片土壤上讨论明天早上该去市集上买哪种绳结,刽子手看了看守卫的妻子,随后,他用刀刃另一头的木棍敲打了一番守卫的双腿,长年的工作让他的腿不堪重负,等他走到这儿,早就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歇一歇,可他还没把这个念头说出来就被一位陌生人给拦住了,事实上,他并不想跟他说什么话,但跟在他身子后面的那两名守卫按住他的肩膀,掐住他的脖子,就好像他们早就认识这位陌生人一样,他们时不时地朝他扬扬下巴,伸伸脖子,进行一些不必要的眼神交流,守卫觉得他的这两位同事今天早上没吃早饭,他们的腿也在发抖。

你想让我去哪儿呢?即将被流放的守卫询问道,你想让我去那座山里,还是那条河流中,抑或是受你诅咒的那些城镇里?这位贵气的陌生人当时没回答他,但守卫此刻找到了一种便捷的建造房屋的方法,居住在山脉附近的居民们,他们是如何建造起能心安理得地将其用于遮风挡雨的房屋的?那片山脉完全消失之后,城镇的居民们陷入了深不见底的绝望之中,负责校对山峰高度的老年人终日躺在街道上放声哭泣,负责选拔登山者的工作人员们再也物色不到合格的搬运工了,但很快,他们发现一切担心都是不必要的,尽管这些山峦早已被夷为平地,但先前协助他们建造房屋的友善昆虫们还在那里,它们成群结队地将建筑材料堆成居民们想要的样子,躲在土坡后面的守卫看到那些只有手指大小的虫子将一座茅屋像拼装积木一般组装了出来,这些友善的昆虫们无处不在,他怎么能不时时赞美它们崇高的道德和返璞归真的名字?而与此同时,一位身材矮小又驼背的人正同昆虫们做交易,守卫壮着胆子走上前,打量着他的脸和脑袋,与他的外表不同,他的和蔼让守卫吃了一惊,他们语言不通,尽管如此,守卫仍能听懂他在说些什么,也就是说,他们实际上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只不过这位陌生人的发音有些奇怪,他告诉守卫,他从小就在这片荒原上生活,一开始,守卫相信了他说的那些话,但随着他们之间交流的深入,守卫发现这些话并不准确,他显然和他来自同一座城市,只不过在这儿多待了一段时间而已,当卷椅类走出这些茅屋后,始终跟在它后面的鹿也走了出来,他们来到发出声音的手推车跟前,站在车子后面的商贩还在大声吆喝,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们似的,鹿摇晃了几下手推车扶手上的脖子这位商贩才闭上嘴巴,他越过推车看到了他们两个,并且问它们想买些什么。

这儿有芒果吗?鹿问他,他撕开推车上的薄膜,从里面掏出一颗芒果,将它递给鹿,鹿接过芒果,捏了捏它的皮肤,卷椅类觉得这颗芒果摸起来像秋天的易拉罐,冰冷又易碎,稍一用力就产生噪音,它觉得鹿多半也这么想,推车后面的商贩从车子的扶手那边绕过来,解释道:“我是从海岸边的市场那儿把这些水果运过来的,以往,我会去村庄另一边的加工厂附近采购水果,但天气让他们不得不关门,他们通常把水果放在坛子里密封好,等着我去取。”“我没听说过这附近有什么加工厂。”鹿插嘴道。“这儿是没有,”商贩说,“我是说,在另一个村庄附近,并不是我们的村庄。”他一边说,一边把裤腿拉到膝盖上面,露出他的小腿,卷椅类看到那上面有许多细小的伤口,像是被沙子打中了,鹿问他:“你一共卖出去了多少水果?”“只卖出去了一半,”他以一种好奇的口吻低声说着,“我首先遇到了一位村子里的老人,我对她说,多吃葡萄有助于控制老人斑,她向我要了削皮刀,最近,村子里的运输设备被人破坏了,我们既没有修好它,也没找出来藏在村子里的犯人,我们并不怀疑那位十恶不赦的纵火犯,这是因为只有我们村子里的人才清楚这些负责运输的机器究竟被埋在哪里,晚上,你能在村里看到三个人蹲在街角观察道路上的状况,我们从仓库里搬来了备用装置,但村长坚称仍旧会有人砸坏它们,所以我们不得不在这儿站岗。”

“我想,昨天你没怎么睡觉。”

“不,我们三个把时间分配得相当好,我盯着手表,等到了时间,我把躺在我旁边的人摇醒,顺便把手表给他,接着,我躺在他的位置上睡觉,过一会儿,他得再把我旁边的人摇醒,而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身旁一个人也没有,我的手腕上也空荡荡的,我走到备用机器旁边,发现它们已经被砸坏了,我记得被我叫醒的人长着一头姜黄色的长发,他的那些头发纠缠在一起,蓬松又高大,之前,我在村子里见过他,但并不认识他,晚上,我们巡逻时,我只借着我们提着的灯笼的亮光偶然间瞥到了他的脸庞,我要怎么向村长描述他的外貌特征呢?除了我们两个之外,剩下的那个村民也不见了,我记得,在晚上之前,我们两个根本没有说过一句话,村长为我们创造了这样的环境,她不想让我们毫无阻碍地嬉笑聊天,她更倾向于将一些关系不佳的村民组合到一起,以防有人合谋将备用装置砸坏,但从这儿的情况来看,她的计划算是落空了,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搭上线的?自从我们碰面之后,一条夜路上的又一次摇晃里,他们之间不曾产生过一次交流,或许,他们是在我睡着之后进行沟通的,或许,他们当中的一个对机器动了手脚,另一个追了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要么就是有谁比我先一步醒来,发现了眼前的情况后,为了逃避责任,干脆溜之大吉,我看,我最好也学着他的样子,夹起尾巴从这儿离开,村民们很可能会怀疑到我的头上,这附近一个过路的人都没有,有谁能证明我的清白吗?在他们两个之中,谁最有可能犯下这件事?我认为,不是那个长头发的人,在我给他手表之后,在我躺下之后,再过不久,他应当就会把躺在我旁边的人叫起来了,几分钟之后,他也许会躺下来再睡一觉,也许他睡不着了,干脆同这位被叫起来的人聊天,他们就是在这场对话中增进了情谊,进而臭味相投,约定好一起把装置砸烂,留下我一个人傻乎乎地躺在这儿,迎接第二天清晨即将到来的村民们的指责和辱骂,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必须回忆起他们两个人的样子,把他们的脸交给村长,可我明白,最后一个被喊起来的那位村民,他身上大概没有什么醒目的特征,不然,我一定把他给记起来了,我回想不起他的脸,但还记得他在巡逻的路上同我们说的一个笑话,我之前没听过这则笑话,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听来的。从小就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告诉我,你最好离他远点儿,就是那位村民,我的朋友说,据他所知,这位村民总是会和其他村民闹矛盾,同他发生争执的人总会是他亲近的人,比如他的亲戚,比如他的伴侣,比如他的朋友和同事,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不堪入目的争风吃醋和殊死搏斗,到最后,等到村民们聚拢起来坐好,找到最舒适的坐姿之后,那位跟我一同在夜里巡逻的村民总能幸免于难,当他们看过去时,那儿只有一条短促的直线,偶尔,我们在雨幕当中穿行,猛然撞上了偷窃水果的劫匪,过了这么些年,他们还惦记着那些水果里的宝藏,我鄙视他们的行径,却羡慕他们的天真,我们使用削皮刀时,他们把水果丢进盐水里,我们按下按钮时,他们呆板地学习如何使用削皮刀,遍布多个地域的闯荡给他们带来了丰富的人生经验,他们把额前的长发剃成菱形,他们得意洋洋地告诉村民们,这样做能给他们带来雄厚的体魄,在苦闷的雨季,他们变着法子来取悦低沉的村民,在这期间,他们也打起了我的主意,他们围在我身边,有时伸出舌头,有时摸摸下巴,像是要把我逗笑,可就和大多数村民一样,我无法从他们的言行中体会到他们苦心经营的幽默,为了让我们发笑,他们不惜贬低自己的尊严和人格,他们使用一种怪异的腔调操控言语,我们一听到这种调子就遍体生寒,我们的脸因而绷在一起,难以诞生出什么像样的表情,他们看了我们的脸,确信我们正竭尽全力将笑意囚禁在嘴角下方,他们接着用自以为滑稽的腔调呼唤我们,别关着他们不放了,别这样为难自己了,一群劫匪在我们身旁狂跳,他们的嗓子变得极为沙哑,他们的喉咙渐渐变小,我们想让他们停下来,找个地方歇一歇,可我们信不过他们,一点可笑的猜疑把他们推远了,我是一位目击证人,而你们两个绝不可能放过我,即便我隐姓埋名,你们仍然要一路紧随,不忍心看到我安详地活着,你们要对我动手,而我只能待在这儿看着,从我的人生之树上掉下来的海峡不能滋润你们干瘪瘪的躯干,我想给你们两个看看雪,可你们站在门口大声朗读雨季应当参观的观光景点,尽管如此,我依然尊重你们。”

村庄里年纪最小的村民从黑夜里解脱了,他拖沓的起床风格令他的家人蒙羞,他们的脸上溢出了可耻的愤怒,一次又一次的迁就害了他,今天轮到他去水井那儿把水桶灌满了,他轻飘飘地从床上爬下来,他目光呆滞,与此同时,窗户上的铃铛随风翻涌,他趿拉着鞋,穿着睡衣朝屋外走,等他把手朝腰上插时,才察觉出这件睡衣没有口袋,他听说有些歹徒把井底当成行凶的好去处,他听说在有些村子里,村民们笨拙的味觉没能帮他们提早侦破案件,他们一同打水,一同撑开味蕾,一同捂住胃和嗓子,有时候,有些村民得了病,不得不多喝水,譬如说,他们家中的一位乖巧成员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嘴唇发青,面色发白,他让自己的亲人去井边打水,他提着水桶去了,慢慢走到井边,将手里的水桶丢进去,听着下面汹涌的声音,他没敢放松,心和手臂都越来越硬,他用水桶的下降开导井下的生灵,直到他再也说不出话,再也喘不了气,他走到井边,意识到他的担心成真了,他连忙把水桶丢在地上,去喊村民们来施救,离他最近的一户人家正站在牛圈里,两头老牛争相品尝枝杈间的饲料,它们懒洋洋地摆动自己的尾巴,将绿色苍蝇和从蹄子那儿爬上来的蜈蚣甩下去,站在这头牛身边的人打开驱虫灯,那些不安分的苍蝇一下就飞向远处了,纤弱的苍蝇们撞在道路上无光的人们晦暗的脸庞上,苍蝇们发出的嗡嗡声和村民们站在台子上念叨谢词的声音一样响亮,台子上有人晕了过去,人们惊慌失措,急忙跑到他身边,企图把他扶起来,一名观察出人群动向的小偷趁机把指甲伸进了一位老人的口袋里,他的同伙在套取另一位村民的家庭地址,他们两个人的眉端都显露出了一股含蓄的喜色,村民们借以乘凉的树荫削减了人们脸上的神情,让鲜明多刺的面部结构变得病恹恹的,几个孩子在市场后面的那条小河里潜泳,一位年迈的老人告诉围在她身边的人,说把鱼鳞贴在眼睛周围能有效消除黑眼圈,两个戴滑雪帽的村民把雪橇扛在肩膀上跨步往山里走,生锈的木斧在砍积雪的果树,蚂蚁的舞姿生动又活泼,滚烫的开水让村民们出了汗,两根甘蔗遥遥相望,站在一座小山的两侧,推了推脖颈上缠了许多圈的吸管,等一辆疾驰而来的火车脱轨后,它们在手术台上展开决斗,肮脏的鸵鸟蹲在山峰上,把巨幅海报拉开,涵盖多个陆地的热气球孤独地在空中移动,冷冰冰的井水,冷冰冰的桶,喷好香水后坐在餐桌前,把辣椒和醋加进去,他和杜鹃花争吵,随时准备应对淤泥的薪资,道路两旁的皮包互相撕咬,饱含对同事的憎恨,他记不住路上的石子,他不肯支付订金,谐和的火山,阴郁,沉缓,住在驯鹿对岸,由谨慎虚弱的腐烂声音涂抹出来的巡回典礼,在轻巧苍白的墙壁上,细致粗暴地如期举行,一条冷库里的跑道,绷紧的圆锥和上升的身体,带有尝试性的意味,几根弯曲的衰老羊毛找寻洁白的最佳角度,掌控失控的鼠标指针,治愈舞厅里的风扇声音,极力排斥间歇性的明确耳鸣,游艇外的上肢在环节之外徐徐穿行,天蓝色的伤疤,下沉,下沉,这儿有那么多的蜈蚣,这儿有那么多足以悬挂驱虫灯的墙壁,一份装满诱骗的快递包裹被草草塞进提灯人的手中,蜈蚣,蜈蚣生活在你的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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