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自龄在深思熟虑之后叫了另一辆出租车,因为残忍的暮色已经从世界的另一头静默地弥漫过来,倘若他们在工作人员下班前还赶不到举办电影宣传会的场地那儿,那么他们就只能再花上几年时间等着下一部电影从万往瑜上了年纪的脑袋里往外钻了——他不是一位以工作效率而着称的导演。据说,他靠抽签和轮盘决定电影名称,每天出门前,他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虔诚地摇晃手里那些散乱、结实、沉甸甸的乌木色骰子,那些乌木色的骰子乖巧地躺在他斑驳且苍老的手心里,宛若从玻璃鱼缸里一不小心跳出来的金鱼那样文雅又安静——它的主人站在鱼缸旁边徒劳地打量着它逐渐失去活力的躯体,考虑着它为何要以这种方式摆脱赐予它鲜活生命的诸般事物,筹划着能够用于断绝这类恼人意外的可靠措施以及用在它的下一条同类身上的那些隐患杀手。万往瑜每年要花上一到两个月的时间去钓鱼,他用在鱼竿和鱼饵上的精力要比用在电影上的多很多,他的第一部电影和钓鱼息息相关——一个穿雪青色短袖运动衫的健壮男人蹲坐在湖边的土地上并出现在电影的第一个镜头里,他把一条瘦弱、纤细的胳膊垂向湖面,也许要从淡绿色的镜子般的湖里捞上来什么东西,他的背影让观众立刻想起一株脆弱易断的小树,随之而来的是把他踹下去的念头。在电影院中的确有人这样做了,他朝坐在他前面的那位观众的椅子踢了一脚,在这之后,一个光溜溜的脑袋蓦然横在了他和银幕中间,坐在他前面的观众鼓足了劲给了他一巴掌,接着又转了回去。于是,他和他脸上那股艳红色辣椒般的感觉一起呆愣愣地坐在那儿,直到掌印的影子在他的面颊上凝结出来。坐在他右手边的女朋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瞧着他的脸,他觉得他的脸不是被那个巴掌而是被这道惊愕的目光灼伤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和切水果的玩具截然不同的用于身体之上的工具,这把工具让他的手跟电影院的一把椅子、还有那个打了他巴掌的观众的胸口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属于这种沟通的道别和他的首次出场一样让人猝不及防、心神慌张。那个胸膛上多了张不规则嘴巴的观众像是刚与人辩论过后的舌头似的有气无力地躺在了地上,实际上,他没完全躺下去,他只是半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从其他观众那儿响起来的尖叫声助长了那个脸上有个巴掌印的观众内心当中强烈的怨恨色彩,他不假思索地冲到人群里大喊大叫,如果现在有个老练的猎人站在电影院里,他一定能凭借着这种叫声想到保护自己幼崽的野猪。当他打猎时遇到这样一头野猪时,他用手机摄像头对准它,带着忠实的猎犬慢慢向后撤退,野猪的身体在手机屏幕里不断缩小。猎人打算把这段视频投寄到视频网站上,假如他一开始没有忘记接触录制按钮的话。
就在观众们忙着逃离影院的时候,银幕上的那个男人已经把水面附近的那个东西给捞了上来,他一面像个被导弹击中的野牛似的大口喘气,一面用他的牛蹄子敲敲自己酸痛的脊背,被他捞上来的是他的鱼竿,男人攥着鱼竿慢悠悠地站起来,一种用于审视的目光从他那双优美的眼睛里透过细长的睫毛射向视野内的各个角落,他突然高兴起来,一个带有惊喜意味的笑容从他的脸上绽开,男人朝着镜头挥了挥手,仿佛是在朝着电影院里的观众挥手,那个栽倒在地上还没被处理的血色观众只能默默地躺在那儿——不能用他的手来回应他。把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人还在走廊上横冲直撞——似乎没人能制止他,他本想在电影院里睡上一觉,因为他昨天忙着拜访亲戚,但一个清脆的巴掌搅碎了他密谋已久的酣眠。巴掌的主人躺在离他仅有一墙之隔的电影院的黑色地板上,银幕荧荧的幽光淡淡地洒到他宽宽的脖子上,影片里,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扛着鱼竿一顿一顿地往前走,一轮正午时分独有的太阳出现在银幕之中,于是,洒在他脖子上的光缓缓上移,和他光秃秃的脑袋互相调和,假如这儿不是个空无一人的房间,那么坐在他旁边的人多半能借着银幕慷慨赠与的光线发现他并不是个严格意义上的秃子,他的头皮上其实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黑得发亮的发根,在这条走廊尽头的另一个房间里——那里也坐着一位和他年纪相仿的秃头,那里面的观众还没听到外面不详的动静。负责检票的工作人员纹丝不动地站在房间门口,以防有没买票的“观众”溜进房间,他已经借助职业的特殊性把这部电影看了几十遍,当然,除了第一遍之外,剩下的几十遍他没怎么认真看,走廊上那个疯疯癫癫的男人这时候刚好把门推开,这位检票的工作人员在毫无提防的情况下被门撞到了墙上,这扇门把他的脸砸得失去了知觉。他刚想从门后面出来看看是谁干了这件好事,但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之后就又缩了回去。在那个强行为他打开疼痛之门的男人冲进买了票的羊群当中撕扯羊毛的时候,他抓住机会从门后面跳出来跑掉了。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的额头上不住地冒汗,他第一次这么开心。
他跑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电视里人类的谈话声给了他花不完的安全感,他立刻成了用情绪来付款的百万富翁,他心事重重地躺在沙发上,决定要用电视剧来缓解内心的慌乱和焦虑,荧幕里正放映着的是一部历史题材的电视剧,这部电视剧的剧组是在一个叫阿肯米拉的人的帮助下聚集起来的,在拍摄这部电视剧之前,几乎没人听说过她的名字,也没人知道她曾经创作过哪几部作品。阿肯米拉声称她从古代穿越过来,她把她对自身身世的声明毫无保留且堂而皇之地通过电视剧的开头部分公布了出来,在这个部分里,她用她的那种坚定且真诚的语气向电视机前的观众们宣称她必须拍这么一部电视剧,这部电视剧里的全部内容都有真实事件可考,的确,电视剧里有个叫阿肯米拉的角色,尽管在能查阅到的史料里压根没有享有这么个名字的人,即使是最荒唐的野史里也没出现过与此人有关的踪迹。当然,许多人对她所倾诉的这番话的可信度有所怀疑,但她的另一种解释起码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这些人的疑惑。阿肯米拉说,在这部电视剧里曾出现过的角色都是在属于她的那个年代里真实存在过的角色,如果她不利用这部电视剧将他们的名字说出来,他们就会消失在他们的那个时代,像是电视剧后难以停留的广告一样顷刻间就烟消云散。如果这部电视剧的收视率足够惊人,那么她和她的朋友们都能活下来,如果这部电视剧根本没得到传播,那么她和她的朋友就会彻底消失,不给历史学家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比橡皮擦的造物要干净一些。阿肯米拉认为观众们对她的怀疑是合理但却没有必要的,因为只需过上几天,等这部电视剧传播开来,他们就能明明白白地知道答案。
那个死里逃生的影院的工作人员对此深信不疑,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所面临的那种险恶的处境,他想给这部电视剧捐点钱,以给予这个流落到现代的无依无靠又惶恐不安的古代人一点帮助,齐数唯显然属于另一种观众,他为剧组骗取钱财的幼稚手段而发笑,他生活在生活的树荫下,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金钱总会不由自主地钻进他的口袋,专门调查财产行踪的侦探一撞见他的拉链就不得不打道回府,任何一串有价值的脚印都会在他的口袋附近自然而然地消失,齐数唯鄙夷地盯着这部扰乱他注意力的电视剧,不留情面地关掉了电视机。
他径直走向他儿子的房间——属于那扇门的并不复杂的开启方式在他的手掌心里跳动着,他的儿子坐在门后面的一个房间里,一个拥有一台写字桌的房间,一台承载着几本书的写字桌,还有一个会叫他爸爸的刚过了十岁生日的男孩正趴在那几本颜色各异的书上,齐数唯走过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示意他把腰背挺直。等父亲离开房间之后,齐晓目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发呆,他不断向后靠,直到他正使用着的这把椅子与地面形成一个危险的角度为止,他觉得自己的后脑勺随时都有可能与光滑的瓷砖产生一次较为亲密的接触,但他就是懒得让自己的身体和椅子回到原来的位置,他前几天刚和同学一起去看了万往瑜的那部和钓鱼有关的电影,这部电影的声音与画面没能在他的脑袋里找到个合适且宽敞的住处,他不知道这些稀薄的印象能和记忆相处多久,也许不到半个月他就忘掉了这部电影。
然而,半个月后齐晓目仍旧记得这部电影,那时候,他们的语文老师用铁匠常用的锤子那样的胳膊肘把门推开,并让他的学生们在课堂上专心致志地写一篇电影的观后感,花费掉一节课这样一个不多不少、恰好合适的时间,把他们送出教室的铃声一来到教室里他们就得把铅笔笔尖下面的作品交给他——尽管他们并不情愿。齐晓目一下就想起来了半个月前看的那部电影,他在睡梦里竭尽全力睁大双眼,但就是看不清楚那部电影的全部细节,他用后知后觉的态度思考那部电影的详细内容,但那部电影只留给了他一些大致的情节,齐晓目记得电影开头时出现过的那个人后来掉进了一片湖里,一片冰冷又迷人的狐狸尾巴一样的湖,湖的颜色像作业本的颜色一样善变,他掉进去没多久就爬了出来,湿漉漉的衬衫和头发缝隙里的湖水让他的身上有了色彩,他那些即将全部脱落的脑袋上的一片片树叶重又牢固地粘回了他的脑袋,他脸上的皱纹和胸口的疤痕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最敏锐的医生也没办法从他身上找出一丝衰老的痕迹。正等着他回家的妻子睁开眼睛,试图从他身上找到那么一两只猎物,她什么也没找到,低着脑袋看着膝盖一步一步走回了家,不过并没有一个一见到她空手而归就破口大骂的丈夫在家里等着他。这个变年轻了的男人告诉自己的妻子:他找到了一片能让人永葆青春的神奇湖泊。他的妻子立马打断他,说这种湖泊一点也不神奇,并指出他已经产生了幻觉。他命令她仔细盯着他的脸,让她看看这究竟是不是一张中年人应当享用的脸,她可以不相信他说的话,但不能不相信她自己的眼睛。她不相信她自己的眼睛,她认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合情合理,并且幻觉在她身上也得到了体现。从未有过的一只手掌拉开了他怒火的炉门,他多年来积攒的愤怒转化成辱骂的形式难以置信地施加在他的妻子身上,这对家庭即兴辩论赛上的夫妻全面运用起了个人的语言能力以扞卫自己那个不太明确的观点,这场辩论赛就像电影银幕前的大部分观众所能预料到的那样开始朝着拳击赛的边缘地带走去,它朝着那个方向行走时所使用的步伐相当迅捷——和那个女人所使用的步伐相差无几。她像个专业的拳击手那样躲过了好几次攻击,她给了男人的下巴一拳,他立刻倒在地上闭上了双眼,观众的眼睛告诉他们他倒下去的时候撞到了床头柜边上的那个坚硬无比、带有死亡气息的角上,他的妻子认为这仍然是幻觉或是一个梦,她爬到床上躺下,希望能有一道仁慈的光线来把这个黑暗、残忍、朦胧的梦境驱散,她渴望的那束光对她来说不算仁慈,她被从手电筒那儿诞生的非自然的强光叫醒了,几个神情庄严的巡逻人员瞪着她,尽管他们的眼神就足以把全部的事项和情况讲清楚,但他们还是耐心细致地开口说话了:她攻击了床头柜,他们必须把她带去给它的家人审判,以此来告慰床头柜遭到损害的那样一个坚硬、凄惨的桌角,被她击倒的丈夫不知去向,她认为也许那些湖水就像各地传说里的那些庸俗、可憎的陈词滥调一样将起死回生的奇迹降临在了他身上。另一种可能则是:她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丈夫,这也是幻觉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大概也包括面前的这些拿着手电筒的人,还有床边的这个道貌岸然的床头柜。她再次像个拳击手那样站起来,砸中了床头柜的桌面,于是它彻底被毁坏了。那几个拿着手电筒的人用蠕动的嗓子发出一阵难听又刺耳的声音,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夜里。
“重写。”老师把齐晓目上节课写的观后感递给他,那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他随后开始批改其他学生的作业。
这件事并不能全怪在他身上,齐晓目一边从办公室走出来,一边想。这算不上是一部优秀、出色的电影,电影刚结束时影院里观众的反应就让他意识到了这一事实,观众们大喊导演的名字(这名字实际上给他一种熟悉感),并高呼要狠狠地给他一拳,让他的脸上多出一个与拳头合得来的青得发紫又发红的脓包,让他几个星期都要在脸上缠上几圈绷带才敢光明正大地爬出来见人。事实上这些咒骂的确在万往瑜身上以它们特有的方式显现了,这名导演在路过某个十字路口时被一只巨大的拳头形状的气球砸中了,这是附近的商场用来搞促销活动时用的。于是,一名被气球压在躯体下方的导演绝望且无助地躺在人行道上,没人靠近他,也没人援助他,他一个人躺在那儿,没人陪他一起躺在地上,一个人都没有,他一直躺到黄昏才被一个跟他拍过电影的员工救出来,他从那以后就靠抽签活着,一团难以摆脱且令人紧张的忧虑感将他的生命笼罩住了,他惧怕并厌恶所有种类的气球,气球的爆炸声让他的耳朵像个地震里的危楼那样无依无靠地发抖,来自于气球的充气声剥夺了他与生俱来的睡眠俱乐部的门票,噩梦总在他闭上眼之后及时赶到,它只穿了一只皮鞋,另一只在万往瑜的嘴巴里。万往瑜的首部电影没能获得让他足够满意的反响,但他本人对气球的恐惧和那个在电影院里大肆攻击观众的观众让这部电影在当时获得了不同凡响的关注,那个怀着明显的攻击倾向的凶手很快就被逮捕了,几个月后,那个从现场逃跑的工作人员也进了监狱,阿肯米拉失踪了,剧组的一名演员声称,那个临阵脱逃的懦夫(他们终究知道了这件事)和阿肯米拉有过一次最后的接触,他被捕后拒绝提供任何线索,阿肯米拉在这之后没再出现过,当时那个将影院的工作人员揭发出来的演员叫闻难约,她日后的演出风格也许受到了阿肯米拉的影响,她只使用自己的名字,从不使用角色的名字。除了这两件事之外,一桩规模庞大的盗窃案在当时也为人瞩目:一条城市当中最繁华的街道上的建筑物全部遭窃,其中包括一家人们耳熟能详的大型银行。这起案件直到现在仍未得以侦破,不过齐晓目清楚,这事是他父亲干的,他的父亲犯下这起案子后就不知去向了,他给他的儿子留了一笔钱,不是以现金的形式,从那以后,齐晓目就独自一人生活,他明白他上了当——从他的父亲那儿接过了那种不断蔓延的灾祸,他再也没见过他父亲。
当万往瑜茫然地陶醉在他人生的恬静池塘里的时候,他几乎忘记了他是谁(你们这时候就明白了他是谁),忽上忽下、活灵活现的鱼竿和一条条晶莹、光洁的活鱼开始在他的第二部电影的灵感海洋里漫游,在一个午后的更换鱼饵的间隙里,属于他的第二部电影已经在他内心当中的那片飘忽不定的银幕上自行投放出来了。他很快开始着手把有关这部电影的零散念头和易逝的灵感转移到现实中去,这一过程的顺利出乎他的预料,他的第二部电影很快就像准时到达的外卖一样在各大影院如期上映,一个程序员的身影在整部电影之中信步游逛。万往瑜把这位程序员一生当中几个具有代表性的片段摘取出来,并通过剪辑手法把不同时期的它们拼凑成短短的一天。清晨时,程序员刚刚出生,黄昏时,他垂垂老矣,夜晚时,他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那个漆黑镜头被导演灵巧的双手挪动到了这个合适的位置。尽管万往瑜的第二部电影没能在市场和观众的池塘里激起多么盛大的水花,但人们至少记住了他的名字——在记忆里某张不太起眼的廉价塑料椅上。他的第二部电影从总体上来看可说是平平无奇,尽管有一部分作家像之前的作家从电影当中汲取创作灵感那样在这部电影当中获得了相似的养分,但它仍然算不上什么能在时间浪潮退去之后依旧停留在沙滩上的作品。万往瑜的第二部电影问世的时候,齐晓目刚刚跳进职场的墨汁游泳池里,那时候的万往瑜似乎还没兴趣举办关于他的电影的各种纷繁复杂的宣传工作,从他的第二部电影敲开世界的大门后开始,他几乎不再做任何电影方面的拍摄工作,大部分人都听说过他的名字,大部分人都没见识过他的电影,他的名字像琅琅上口的广告词一样成了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块拼图——在生活里的某个时刻,你突然想到了万往瑜的名字,随后察觉到你根本忘不掉这个名字,他的名字是一句广告词,同样也是一句歌词,只要你记住了就再也忘不掉,只要条件合适,你就会在恰当的场合想起他的名字并在内心深处默念出来。“毫无疑问,”齐晓目有一次对棠自龄说,“他是个宣传方面的专家,那个从不上网的小卖部老板也听说过他。”他跟他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两个还不太熟,在楼道里遇见的时候,打个招呼就是他们匆匆道别的方式,他们的关系是随着碰面次数的增加才得以连接在一起的,齐晓目在一开始的时候和棠自龄聊了聊万往瑜的事,因为每个人都听说过这个着名的导演,他往往能成为陌生人之间的第一道脆弱而又带有无限可能性的桥梁。那时候他们两个都没想到一年半之后的一个星期天,他们要一起去参加万往瑜的第三部电影的宣传会,人们都以为他不会再拍任何电影了。
总算有一辆出租车被棠自龄摇动的手掌惑乱,齐晓目跟着他坐上了这辆新的、暂时还未出故障的出租车。他的脖子犹如发育不良的长颈鹿的脖子那样伸出车窗,打算看看李明盏接下来要把他的那辆难以行动的出租车怎么办。忽然,一辆重型卡车死咬着马路的外壳,紧贴着跟它相比显得娇小可爱的出租车毫不减速地挤了过去,值得庆幸的是,齐晓目在几分钟前就把脑袋收了回来,就在这几分钟里,他们发现自己遗憾地搞错了通知里的消息。在他们的目的地,那个将整个城市的光线都容纳进去的露天场馆里。万往瑜的宣传会先他们一步缺席了,由于时间冲突或是某种他们揣摩不到的其他深层次的疏忽,一位知名的导演心甘情愿地带着他忠心耿耿的员工转移到了另一座城市的某个同样热闹拥挤的场馆里,现在在那个空旷的地方不停回响的声音属于某部游戏,它取代了万往瑜在这座城市里所传播出来的影片的光与影,齐晓目和棠自龄思索着在接下来的半天时光里要飘向何方。对齐晓目来说,明天是公司照例迎接他的身体的日子,但他的意识还在周末的残枝败叶上晃动。他想到了卷椅类对末日的预言——一部在末日中生存的游戏。玩家操控一名叫卷椅类的角色四处游荡——为了找寻能供自己生存的物资。齐晓目迫切地想到了“末日”这一词语,以便从它那儿得到些许不可靠的、卑微的、软弱无能的安慰,一个残忍、生动的形象在他身上隐秘地升腾起来之后又迅速地消失了,他是如此渴望能有一场不切实际的意外粗鲁、冷酷无情地摧毁他的生活,这样他就能在灾难过后的短暂空白里得到一阵无人打扰的安息。于是,一名尽职尽责的出租车司机在两个青年的指示下把他们送回了原来的地方,在心满意足地收取到应得的费用之后,司机仿佛看到了另一名朝他轻轻招手的乘客,他驱使着那辆淡黄色的出租车从容地离开了。
齐晓目和棠自龄用几百次行走跨过整个小区来到楼栋的入口处,他们两个像远古时期的巫师召唤太阳时那样对着声控灯一边拍手跺脚一边大喊大叫,隐藏在傍晚当中羞涩的人造光线不肯回应他们的期待,他们两个只好在还未完全被黑漆漆的夜晚浸透的楼梯间里摸索着向上行走,一些恐怖片里的叫声不受他们控制地从他们的耳朵内部、大脑边缘向外爬行,与这些记忆一同爬出来的还有和失踪相关的接连不断的讯息。他们走得比夜色扩散的速度要更为缓慢。一楼,一座声音的坟墓,除了与肮脏昆虫为伍的潮湿影子之外,没人肯在这里居住;二楼,一次镇静的预告,一次关于推理小说的剧透,人们感到无比恶心,但进程仍旧要继续;三楼,一种带有启示性的神奇数字,两次截然相反的变化,与你同行的同伴躲进他的那扇坚固安全的、新更换过的防盗门里,躺在明亮的房间内的松软沙发上闭目养神;四楼,一对夫妻;五楼,一个他自己的家,他用钥匙打开门;六楼,一枚他多次遭窃后回报给他的硬币、饱受折磨的稀薄亲情、他费尽心力维系的信号的芳泽、还有伺机点燃他的古老仇恨以及严苛且晦暗的一个又一个摄像头。齐晓目用右手的手指关上通往屋外的楼梯间的门,然后走进那个除他之外无人知晓的狭窄、封闭的屋子内的楼梯间里,他随着楼梯间旋转的时候,房子外面一声鸟叫也没有。等长长的楼梯被他走完了之后,齐晓目来到那个隐蔽的房间,坐在那把每隔几个星期都要重新坐一次的椅子上,他刻意地呼吸了几下,随即伸出手把胸前那个红栗色的抽屉给拉开,将里面的双筒望远镜取了出来。
望远镜的镜筒轻柔地贴上了他那双带有些微黑眼圈的双眼,一阵刺骨的冰冷感沿着他的眼眶从容不迫地朝肌肤深处挖掘,从望远镜另一端流泻出来的是一堵他用质朴的双眼也能看清的桌子对面的暗红色墙壁。齐晓目把望远镜从脸上取下来,随手搁在平滑、含有金属光泽的木头桌面上,似乎有几阵隐隐约约的叫喊声划过黑漆漆的夜间景象飘进了他的密闭房间里。他从另一个狭小但装得满满当当的抽屉里取出一块被塑料纸包得滴水不漏的泡泡糖认真仔细地端详起来,也许他打算从那上面看出什么不易察觉的痕迹或是包装纸上的漏洞来,那些善于四处寻觅食物的昆虫并没有盯上他的这块仍旧完整无缺的泡泡糖,他因而可以放心大胆地将它那五彩缤纷的包装一层一层地撕开,进而盯住那块粉红色的、表面覆盖着少许粉末的糖果,最后把它轻巧地送进自己微微张开的那张嘴巴里。在这全部的过程中,那块泡泡糖始终像一个被人们抓住把柄的公众人物那样保持沉默、一动不动,它让一个虚假的死神耗费掉片刻的时间依附在它身上,期待它逼真的沉默能帮助自己摆脱一切来自于外部的困境。但齐晓目很快就用平日里狡猾地躲避在利齿背后的舌尖将它卷进了漆黑、幽深的口腔里,他把上牙和下牙碰到一起,监狱铁门关闭时所发出的清脆的碰撞声响了起来——那块泡泡糖被关在了这儿。接着,他开始用生长在各个位置的牙齿不厌其烦地去撕扯它,他锲而不舍地用那条长长的舌头翻弄着嘴巴里韧性十足的糖果,直到它坚硬、有棱角的外壳在缓缓涌来的唾液里彻底融化之后才罢休。他敏锐地感觉到那块泡泡糖眼下正软软地耷拉在他的舌头上,这条舌头立刻像被鱼咬住的鱼竿那样给他一种忽然的、逐渐下沉的感觉,齐晓目稍显费力地挪动着自己的舌头,通过它与口腔各处的一次次碰撞将还未完全成型的泡泡糖细腻地包裹在整条舌头上,这项工作让房间内时钟的秒钟孤独地颤动了几十下,尽管花费掉了不少时间,他还是圆满地完成了所有必不可少的正式工作前的准备。现在,他胸膛里的那台电风扇正通过布满泡泡糖的舌头像个英勇无畏的战士似的朝口腔之外的世界猛烈地吹气,之后,他的风扇电源被谁从插座上拽了下来,从他的身体内部冒出来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最后完全消失不见,那团泡泡糖以他粉红色的舌头为中心,变幻出了一片相同颜色的空间,那个慢慢膨胀的泡泡如同沙漠远端的瀑布般不可思议又美妙烂漫,在它那样鲜明的颜色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一团浑浊、苍白的雾霭,随着这团雾霭逐渐收缩,那个粉红色的泡泡也在他的嘴巴那儿挥发了。
齐晓目把使用过的泡泡糖从嘴里取出来,贴在望远镜的其中一个镜片上。
假如这儿有一名旁观者,齐晓目突然想道,这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合理地猜到了我接下来的一举一动,但他的这种猜测也恰好以相同的含义成为了我的一份助力,假如有谁想要抓住我……他的思绪牵引着他走进了一座恶毒的雪山之上的冰天雪地里,他全身上下颤抖起来,好像李从水或是某个别的陌生人已经猜到了这儿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他在一阵彩雾般的恍惚之中看到了一个和他长得极为相像的、被带进了一栋矮小的建筑物里的年轻人。齐晓目很快就回到了他的那把椅子上,他像万往瑜的电影里的那个打中床头柜的人似的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幻觉,并非直觉。
接下来等着他的是一部早已损坏了的、过时的手机,它所能呈现出的影像和整个身躯都在大约两年前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故障而冷漠地落入了屏幕上的那片黑色的安静的包围之中,无论齐晓目试图运用何种手段唤醒它,它都绝不再给出任何答复。现在,它那由无数个冰冷、死寂的精妙零件组成的宁静残骸正孤独、放纵地躺在齐晓目右手边的第三个抽屉里,他的右手和抽屉上那个滑溜溜的把手的多次接触让它在灰尘的荒漠里得到了一小块手掌形状的鲜艳绿洲,但在这片荒漠深处待着的不再是什么泡泡,而是齐晓目的那部旧手机。他把它拿了出来,像对待一位失散多年的朋友那样对待它,实际上他每过一段时间就来这儿看看它,这段时间的长短取决于他头脑中的启示的灵敏程度,他不断改换自己所在的位置,以让他头脑里那些不稳定的信号得到巧妙的控制,这个房间里的一切和他目所能及的一切都并无不同。齐晓目用一块蓝灰色的手帕擦拭着那个没有多少灰尘的屏幕上的灰尘,这块手帕也是特地为它准备的——因此从来没在齐晓目生活当中合适的场景里登场过。即使手帕迫切的出场心情有时和他本人的基本意愿相吻合(比如有一次他把可乐洒在了衣服上),但就像每一个称职又严肃的导演那样,齐晓目踩在欲望的尸体上拒绝了自己的声音。那块一周只被使用一次的手帕被他收进了裤子口袋,一股源自于他嘴巴的再一次的无形的阵风从屏幕上方掠了过去,齐晓目让这部坏掉的手机重又独自待在那儿,他站起身去做第四件事情。
一个小收纳盒的盖子跟着他的手掌向空中平稳地上升,随后在一旁的桌面上降落,齐晓目凝视着盒子里纠缠在一起的难以辨别的充电线,他随手拍了拍自己的脖子——一只异常活跃的苍蝇在附近的空气里遨游——用另一只手把那几条颜色大致相同的线条取了出来,倘若这是一道试卷上的选择题,那么现在就是幸运这个词汇从词典里跳出来发挥实际作用的时候了,他并不知道哪条充电线是属于那部手机的,不过这里面显然有一条从它那儿滋生出来的纽带,其他几条则大概属于某个拒绝退货的商家卖给他的拒绝工作的深黑色的吹风机(它在快递包裹里度过的时间比它在工作场所里花费掉的时间要长)、某个像蜜蜂那样发出声音的剃须刀、一块能够自然而然地创造更多的与室友之间的自由搏击机会的机械键盘(过去住在他对面的那个年轻人信誓旦旦地说他在房子里听到了键盘运动的声音)、某个不再被人使用的手柄(因没有背键而饱尝灰尘的侵袭)、另一个坏掉了的吹风机、一个行动迟缓的鼠标、一个棠自龄送给他的宛如一颗浓缩而成的月亮般的失败的台灯(他一次都没有使用过他,它受尽了他的冷落,这不是第一次)、一个冷白色的大型热水壶(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常常使用它)。这些黑色眼镜蛇的主人已经被他丢进了专为它们准备的棕色纸箱里——等待某个偶然的机会以将它们妥善处理。是那些比它们更加方便、顺手的设备把它们悄悄推进垃圾箱里的。那些需要更换电池的装置,还有它们拖着的那些演化成使用者镣铐的线条,这些特点全都促使齐晓目在心血来潮但早有预谋的某个时刻平淡地把它们抛弃掉,结账时的数字没让他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产生战栗或收缩,不过也许他会把压缩在井底的悔恨全部倾注在几个月或几个星期后的自己身上。不管怎么说,那些被替换掉的键盘、吹风机、鼠标不会再出现在他房子内任何一个明亮的角落里,但它们留下的充电线还停留在这儿——一个在他的活动范围内但却时常遭到忽视的角落。他想找个时间把这些充电线清理出来,搁置起来,但这样的时间永远无法到来,他的生活没有给它留下一块可称之为容身之所的时钟,这个想法消失的速度和它出现的速度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它们两个像克隆人似的睁大双眼。齐晓目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放任这些破坏规则的充电线无节制地纠缠在一起,他的懒惰勤奋地、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出现在每个本该由他本人来抉择的混乱路口,他的懒惰让他每次都失去方向,让他在悔恨中一醉方休。现在,他该怎样处理这些充电线?一条稳定的、不会出现混乱路况的道路就和往常一样摆在他面前:他当然可以费上一些力气来把那部手机的充电线从里面艰难地抽出来,这样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过去的他已经为现在的他忠诚地证明了这一点,最大的好处就在于——节约时间。他也能拨动方向盘,开着出租车驶向另一边——趁现在把那些充电线永恒地、一劳永逸地彻底解决,在他详细地思考用以开往这条路的驾驶方案以及还未映入眼帘的道路路况的时候,他已经取走了那部手机的充电线,回头朝着那张桌子行驶了。他没从他脖子的细微动作里察觉出回头的倾向,但实际上他也乐得这么干,等下次——也就是下周末——掀开它们的盖子的时候,他会用一个踏实的姿态将那些捕蛇人的意志吸纳进自己体内并坚定地将它们保留下来,他会以全部的耐性与尊重处理它们诞下的弯弯绕绕和曲折,但无论怎样,那都是下周末的工作,想到这里,他感到了全体生灵的疏松。
齐晓目和充电线一起回到椅子上,他坐在那儿发了会儿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对那些已被确定的未知事物的适量恐惧让他的思绪短暂地放空了,一杯良知和情感混合在一起调成的装在高脚杯中的液体正静静地悬挂在他的头顶上——随时有可能泼下去——逼着他展现出一副狼狈不堪且湿透了的可恨样子,他像个浮上来换气的游泳选手那样伸长脖子吸了一大口气,这个动作替他作了决定,让他继续下去,全为了他自己,只为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