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晓目从楼梯顶端打着转往下走,一直走到尽头才罢休。与楼梯间相比显得较为宽阔的空间让人心旷神怡,现在,他深信不疑的预感告诉他,今天会有人登门造访,多半是为他的邻居来的。从上个月开始,他的邻居们一改往日活泼的习性,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不再发出什么动静。

齐晓目在五层楼高的床铺上辗转,思索关于示檐贝的一切,她最早出现在一部题材平庸票房惨淡的悬疑电影里,对于创造她的导演来说,这部电影成为了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句号,他很快就离开了影视行业,并且再没回来,齐晓目忘记了他的名字。

位于他楼下的四楼的邻居是第一个失踪的,他还没有把握能否把楼上楼下的住户统称为邻居,他不知道住在他楼下的人究竟去了哪里,哪怕有人来盘问他,从他嘴巴里说出来的也只会是这句话,消失了的在过去从不歇息的争吵声使他意识到这一问题,住在他楼下的、一对出远门的夫妻像那个导演一样没再回来,门对面的年轻人的离开真正让他开始重视这一问题,从前几个星期开始,他没再见过门对面的年轻人,他们的活动时间有相似之处。

齐晓目想到示檐贝首次出场的那部电影,男主人公似乎总在受监视,他阅读过某些都市传说,监视感像半夜里突然响起来的滴水声那样无法断绝,他搞不懂是哪一篇故事出了问题,一些线索指向和他合租的女性角色,齐晓目知道她叫示檐贝,在她刚出场的时候就认出来了,她跟在电影的男主人公身后,他转头时才看到她,因此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惊吓,在观看影片时,齐晓目知道她要在这个时间点出场,因为导演把剧情梗概提前打在了影片正下方,并用尺寸适中的黑色加粗字体循环滚动,他说是为了观众着想,以免花钱买票的消费者被吓到,在示檐贝出现前,他用醒目的黑色标志提醒所有观众。齐晓目知道她要来了,就在下一秒,或是下一帧,或是再几个镜头之后,而且他还知道这些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在影片最后为了救男主人公死了,不过眼下他们还不熟悉,那是几分钟之后的事,导演在齐晓目的记忆里承诺这部电影会在两年内推出第二部,他是在五年前看到影片的第一部分的,没有什么第二部,也没有什么导演,那时候导演还没销声匿迹,他的邻居也还没消失。

齐晓目觉得自己的处境算不上安全,要么他成为失踪人员的一分子,要么有人会来找他,他觉得马上就要有人来找他了,也许是为了保护他,也许是来调查调查这儿从头到尾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齐晓目在单位里做规划工作,他的工作有时候会要求他准确地给出一个符合情景的例子来说服同事,这份工作让他不得不成为一个无需承担责任的精明骗子,在编造事例时,他通常会把时而在他记忆中涌现的某个虚构角色塑造成一个短暂的主人公,示檐贝被他运用过很多次,比不上搭格池的使用次数,但也相当可观。这些角色在他的例子里短暂地出现,可大部分都无法留存,他们冷不丁地出现在口头例子上,编写文件时他不举例子,他的上司认为这是种不严谨的行径。这位上司兴趣广泛,致力于像培养几近枯死的盆栽一样培养员工们的个人爱好与整体素养,她偶尔会让员工们想办法去搜集某个行业内的相关情况并撰写成具备一定篇幅的报告递交给她,大部分员工对这一额外工作都厌烦透顶,齐晓目当然也是其中之一,他并不擅长写报告,完全不擅长。有一天早上,他特意错过了昨天夜里本不该被错过的球赛,用从裁判手里挤出来的宝贵时间早早来到公司,无所事事地等在她的办公室门口。齐晓目的上司只比他晚来了一小会儿,她用大拇指打开跟他相处了十五分钟的铁门,随后热情地招呼他进来,她为齐晓目模拟了一个深受她喜爱的情景,也许她对此并不感兴趣,她不乐意让其他人看透她的心思,尤其是在她手底下工作的员工,她让齐晓目成为一名肥皂生产商,他生产的肥皂出现了严重的质量问题,他必须争分夺秒地向曾经购买过这款肥皂的所有顾客诚恳地致歉,齐晓目得在规定时间内写出一段让他的上司满意的文字,不然他就得先向他的上司谦卑地道歉,他本是来把她安排给他完成的报告交给她的,现在,他还没开口,她就给了他一项新任务,不出所料的是,他把两件事同时搞砸了,负责起草报告的他的那份报告写得过于生硬,他的上司是这么说的,负责生产肥皂的他的那份道歉声明简直是敷衍了事,她给他一项长期任务,他得为她提供一份新报告,不许是简单的资料罗列,她命令他以一名出租车司机的视角写一份报告,在报告中要时刻注意与上司之间的沟通,她要在他的工作里看到他的诚意和进步,出租车司机、他、还有他的上司,在这份报告中必须同时在场,他要搞清楚出租车司机的工作情况,他要讲明白他从驾驶出租车这份工作中学到了什么,另外还得利用这份报告向上司阐明他想阐明的东西,还有,以后在公司不许用您称呼她,只能用你。齐晓目一开始想把报告中的出租车司机写成一位退役的格斗选手,司机经常使用布满青筋的拳头抚摸上司的下巴跟空荡荡的头,不过他最后没这样做,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把报告写完交给上司,并因用“你”称呼上司而被罚款,不过,这份报告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尽管当时的他还不清楚。

现在,齐晓目为当时能撰写那份出租车司机的报告感到庆幸,这为他提供了灵感和帮助。他趴在床上,开始写一封信的开头:我是一名出租车司机。

齐晓目在信中把自己编造成一名当过厨师的出租车司机,他写道:我从一家餐厅开始学着做厨子,之后,我离开厨师岗位,去当一名出租车司机。齐晓目觉察到邻居们连同他们制造的噪音一起消失了,噪音有时候会干扰他的思绪,有时也会给他灵感,他让信中的他自己成了一名出色的出租车司机,他接着写:我曾经遇到过一位行色匆匆的乘客,他下车时把一张捆起来的纸片落在了出租车上,我把它捡起来,打开看了看。齐晓目并不喜欢这封信中的我,也就是他虚构的齐晓目。他不喜欢未经他人同意就去碰他人物品的没礼貌的人,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多半出在他父亲身上,他父亲小时候过得很艰难,因此养成了小偷小摸的习惯,即使在他成家立业后,他也无法放过他儿子的私人物品。

关于我的一切并不是从一家餐厅开始的,齐晓目思考着,他该如何描述自己虚假的人生经历以让这封信真实可信呢?通过那份报告,他粗略地了解了出租车司机的人生轨迹,但他还不太了解厨师的,或许他不该在信中宣称自己从前在餐厅工作过。思考就像是在举例子,但不能像他过去举例子时那样,他把过去他看过的某部虚构作品里的角色名字搬了过来,此外,他其实并不擅长举例子。

齐晓目用胳膊肘把自己从床上撑起来时,一只浑身上下湿淋淋的鸽子从窗户外面飞了过去,这只鸟最近总在附近徘徊,几把发亮的雨伞在刚被雨打湿的路面上慢慢移动,淡淡的雾气使他难以看清细雨背后行人的眼睛。他坐在床边,想了想这位出租车司机接下来该去干什么,他该让这家伙怎样处理那张被橡皮筋扎起来的薄纸?他还没想好那张纸里写着什么,可他得尽快写完这封信,尽管没人催促他,但这封信无形的寄出日期就像一堵擅于移动的墙壁那样即将铆足力气狠撞在他的鼻子上,这面墙就在他能看得见的地方,离他越来越近,墙上的纹路越来越清晰,有一只蚊子被拍死在墙上面,和它一起葬在那儿的是它不知从谁的墨水瓶里吸来的红色墨水,这面墙比雨中的行人面孔要清晰不少。虽说如此,他还是想不出接下来该让信里的我去干什么,这个开出租车的人生活在他的构想里,同时决定着他的生活,他希望能在雨停前想出我接下来该去哪儿,想出那张纸上写着什么,齐晓目其实更想安排一场车祸,一场出租车车祸,但他终究不会这么做,如果他想给这个出租车司机一拳,他是否应该先敲开自己的脑袋?或许穿好几条腰带的格斗选手能一拳敲开人们的脑袋,即使是退役的也行,他希望有哪个选手能用他的上司试一试。

他坐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要站起来,暂时将关于那封信的构思收进脑海,他要忘记那些烦心事,出去找点东西吃以填饱肚子,齐晓目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敲门声猝然响了起来,他在原地站了几秒钟,接着凑到猫眼那儿朝外打量,一个穿浅灰色高领外衣的人影透过镜片投进了他的眼里,齐晓目并未见过他,但他还是开了门。

在他把门把手扭开的时候,和失踪相关联的词汇逐个从他的记忆储藏室里浮现出来,来找他的人并不住在这个小区里,没有任何一栋楼房属于他,这儿没有供他栖息的房间,他是负责处理失踪的工作人员,齐晓目看了他的证件,看到了他被定格在一寸照片中的年轻时候的样貌以及要伴随他一生的平平无奇的名字,齐晓目觉得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忘掉这个名字,他用脑皮层反复咀嚼证件上的姓名,他请这位陌生人到客厅去坐坐,他们两个一前一后来到客厅。

“你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李从水问他。

一个短头发的女人抱着一摞书指挥来来往往的人们把箱子搬出去,齐晓目一字一句地查看着白纸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字体,他试图把房子的价格砍低些,但这栋房子显然被大号的防刺服整个包了起来,站在他对面的女人用面部肌肉深处不耐烦的神色悄无声息地让他闭嘴签字。

“大概两年前。”

“你在这儿住了一年半,”李从水一面纠正他,一面从上衣左侧的口袋里取出一个棕色皮夹,再从皮夹里拿出一个小册子,“最近小区里有发生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事吗?”

他回想着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他打算写一封信;住在对面的邻居邀请他去附近一家新开张的餐厅用餐;上星期小区无水可用,也许是大面积停水,业主群里是这么说的;物业想帮他换一扇新的防盗门,但他没同意,来找他推销防盗门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矮个子男人,他和他妻子都住在这个老式小区里,齐晓目有一次看到他们从靠近小区出口的一栋楼里出来,他们的女儿年纪不大,多半刚上小学,长得有些像一位叫闻难约的女明星,她出演影视作品时只使用自己的真实姓名,任何与她有关的虚构角色都叫作闻难约。

“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事,”齐晓目开口道,“有多少人从这儿失踪了?”

李从水没回答他,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要么就是只听见了前半句话,他向齐晓目打听了一遍他所熟悉的住户的名字,稍后又询问起他们的面部特征来,齐晓目把记忆里的一张张脸一五一十地挖掘到李从水面前给他看,他的视力大概要比听力好上很多。

在闻难约出演过的作品里,他最怀念的是那部在沼泽地带深处拍摄的电影,齐晓目曾抱着试探性的念头想象过信中的他在沼泽中行进的景象,他不清楚收信的人对沼泽抱有怎样的看法,如果在信中出现与沼泽相关的词汇,对方是否会皱起眉头?有时候,他在信中虚构的自己的形象和闻难约的形象重合在一起,齐晓目想象着他在信中驾驶着出租车陷进沼泽地里的样子,车载收音机里播放着主持人的并不甜美的声音,出租车猛然陷下去,轮胎转个不停,沉闷的摩擦声刺进我的耳朵,我打开车辆天窗,爬到车顶跳出去。就这样,我失去了我的出租车。齐晓目对此不太满意,他仍旧得假扮成一位出租车司机,尽管他从来不坐出租车。

“感谢配合。”李从水站起来,准备离开。

齐晓目发觉自己内心深处涌出一股赤红色的薄雾,他感到心绪像躁郁的蒸汽那样疯狂地冲腾,也许这次会面是次意义非凡的会面,尽管现在看来仅仅是一次普通的询问,但也许在后来,在后来那些平淡安稳的日子里,他也许已经老得放弃了思考的权利,李从水的面貌和名字对他来说越来越模糊不清,渐渐加深的衰老剥夺了他改变自己的勇气,一位心理学家把这一切现象都称作记忆,他是最近网络上最受人关注的心理学家,前不久和一位作家结了婚,他的妻子坚信风格是对作家最大的侮辱,出于某种目的,他们两个在一开始隐瞒了关系,齐晓目不知道这次欺骗当中有什么隐情,但他会永远记得当年他哄骗李从水的原因,他早已忘掉了那时候的住址,忘掉了自己年轻时的仪态,也忘掉了曾经牢记于心的失踪人员的数量,他只能记住诱发他一切举止的原因,只有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才能让那个寡淡单薄的日子永不磨灭地留在他枯燥乏味的人生旅程里。或许他刚才骗了李从水,假使他说谎时舌头能不打结的话。或许他就是让这些人失踪的罪魁祸首,假若他真能是的话。

我没来得及出声喊住这位乘客,他走得很快,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做。有人说我们必须时刻关注乘客的动向,否则就是对工作的不负责任,他说得没错。我没能记住那位乘客的样子,高高的黑色衣领盖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也许没有大半张脸那么夸张,也许衣领也还没有那么高,总之,他是个毫无特点的乘客,我把车在路边停下,飞快地走出车门并打开后排车厢钻进去,那张纸条被落在了座椅上,我把它拾起来,打开门坐回了驾驶座上。

齐晓目停下来,审视一遍自己刚刚写下来的这段内容,他回过头把有关这位乘客的面部特征给全部删去。找他问话的工作人员刚离开不久,希望他别再回来。

我急匆匆地打开它,是一张罚单,我把它叠起来,收进驾驶座中间的抽屉里驱车离开,我在这儿停了太久,如果还一动不动地发呆,第二张罚单马上就会飞到我这儿。等我驶到第二个红绿灯面前的时候,凝固下来的车流让我有时间躺在靠枕上享受片刻沉默。把私人物品遗忘在出租车上是乘客们时常会犯的事,我有个专门的黄色塑料筐来储存这些物品,最多的时候,一天能碰上四五个这样的乘客,往往是在周末。从前,每当有这种情况发生,我会把车停在车流量较少的地带,黄色塑料筐被我从缝隙里拉出来摆在引擎盖上,我走出两三米左右,把那些暂时失去主人的物品当作篮球朝筐里丢,大部分时候都能丢中。有一回,我站在车子外面琢磨投球姿势,一个年轻小伙子突然冲进我的车里并坐在驾驶座上,我没把钥匙拔下来,他显然是要开走我的车,我急忙闪到一边,免得被他撞上,他不顾一切地开着我的车拼命朝远处驶去,我待在原地看着出租车的尾灯,后来,其他出租车司机朋友们帮我把小偷拦了下来,我从未见过比出租车司机更团结的群体。他们是在市中心的某个小区门口抓到他的,我的黄色筐子甚至还躺在引擎盖上,在我投篮时,我会用强力胶带把它粘在上面,可惜的是,筐子里空空如也,而那位小偷身上也什么都搜不出来,我想,那些遗失物品一定是在驾驶途中被甩落了。也许你也曾碰上过某个让你大惊失色的小偷,他们没偷到任何东西,但突如其来的厄运打乱了你日常生活中令人享受的规律,希望我的这封信不会给你带来这样的感觉,你应该小心提防每一个看起来可疑的人物,有些人一找到机会就要从你这儿偷走点儿什么或者占上那么一点儿便宜。每到晚上下班的时候,我们会把这一天当中搜集到的乘客遗失的物品上交给公司,可那一天我什么也没交上去。假使你也干起了出租车司机的行当并在这一行干得够久,你会从乘客那儿看到些千奇百怪的东西,有些东西你压根舍不得交上去,出于各种原因。

假如上司因为他忙于写信一事而责备他,齐晓目会把责任推到出租车司机身上,倘若上司因为这件事要把他开除,他就能让她先去把出租车司机开除,她要是想这么干,就必须先敲开他的脑袋,也就是说,她必须先让一名格斗选手过来,而格斗选手又会把她的脑袋先敲开。

齐晓目翻看着李从水忘记带走的皮夹,一边考虑着该怎样还给他,一边漫无目的地思考着该如何把这封信接着写下去,他不可能打开钱包,惹麻烦上身不是他该做的事。当然,他最近有些缺钱,这个鼓鼓囊囊的皮夹勾起了他的某些本能欲望,但他没胆子干什么出格的事。不过,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把这个皮夹给打开,看看里面是否有关于李从水的联系方式,或者,他应该把钱包放在它一开始就待着的位置,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发生,等着李从水回来拿走它,如果他知道该去哪儿拿的话,他一定去过许多住户的家了,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把皮夹丢在了哪个人的桌子上,李从水多半是在掏小册子时把皮夹忘在了这儿,那本册子这会儿大概也在皮夹里。

积满尘土的台阶上有几串浅淡且不成形的脚印通往楼下,楼梯间内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隔音性能不佳的居民楼将楼外鸟类的叽喳叫声大方宽容地包纳进来,声控灯时暗时明,不听使唤。齐晓目把李从水的皮夹放进自己口袋里,顺手带上家门,随后一步一步地踩着台阶向下走,过去有人在这儿受过伤,她忽略了台阶,从这一层凌空摔到下一层,突如其来的跌落导致她肋骨骨折,她只能在床上躺上几个月,这是他跟门对面的年轻人聊天时听到的,从这儿摔下去的人是他过去的女朋友,等病痛远离她的身体之后,她的工作也因长时间卧床不起而离她远去了,年轻人考虑到家庭的整体经济状况,决定和她分手,以免入不敷出。齐晓目缓缓地走下楼梯,来到四楼,自从年轻人失踪后,他很少和陌生人交流。

住在四楼的夫妻待他很热情,他们有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好像还在上幼儿园,平日里住在他奶奶家,假期之外的日子里不怎么回来。过去,齐晓目在这对夫妻家门口见过他们的儿子一次,他们的儿子多半没带钥匙,那时候正倚在门框上傻傻地发呆,等齐晓目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来时,他用警惕的目光谨慎地打量起齐晓目的一举一动,齐晓目自顾自地走上楼,打开自己家的家门,轻轻关上,把鞋脱下来塞进橄榄绿色的鞋柜里。

四楼的另一扇门后面大概没住人,齐晓目从没见到过有谁从那里面出来。

他抖了抖自己的袖子,试图抖落衣服上未必存在的灰尘,这个小区内所有的居民楼都像年事已高且患了病的可怜老人,你总会觉得这儿有数不清的灰尘在随风飘舞,就像老人时有时无的咳嗽声给你带来的被唾沫袭击的感觉一样。有一次,齐晓目在小区附近的一家超市里结账,排在他前面的老人突然微微蜷起身体,吸了口气,为了不把吐沫喷到收银员脸上,老人礼貌地转过身,朝着齐晓目的脸打了个劲道十足的喷嚏,他为自己不俗的身高感到庆幸:只有脖子和下巴处的皮肤被湿润的感觉给笼罩住了,他的大半张脸都和几秒钟前没什么两样。老人用手揉了揉鼻子,提好购物袋大步流星地离去。齐晓目结账时额外要了一包面巾纸,他用从包装袋里抽出来的软绵绵的纸巾擦拭脖子上的口水时想到了一部不受欢迎的纪录片,和古时候的医生有关,那个年代的医生往往口齿不清,打起喷嚏来几乎要把身体内部的大小零件一股脑全吐出去,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格罗蒂医生,如果他没记错,这部纪录片仅仅有两个半小时。

等他抖完了自己的袖子,连接三楼和四楼的灰色台阶已经被他顺利地走完一半了,齐晓目走到三楼的一户人家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没过几秒钟,门就打开了,就像门里的人早就知道他要来似的,齐晓目觉得他一直待在门后面等着敲门声响起来,为了缓解这种带有预谋性质的尴尬,他刻意花费掉几秒钟的时间来冷落门外的客人,直到现在才不紧不慢地为他把门打开。

“最近没出什么事吧?”齐晓目问他。

“没有。”棠自龄伸出手把门给拉上,“好几天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和其他人一样失踪了。”

齐晓目冲着他笑了笑。

我想问问你,刚才是不是有人上门找过你,是个穿浅灰色衣服的中年男人,留长发,个子不高,眼睛相当小,脖子和脸上到处是皱纹。

他刚离开不久,我想,他先来到三楼找了我,接着又去五楼找了你。

应该是这样。

你找他有什么事?

他把钱包忘在了我这里,可我连他叫什么都不清楚,更不必说他的联系方式,也许他在你这儿留了电话,让你提供有关失踪人员的信息什么的。

他的确给我留了一串电话,要我发给你吗?

现在就发给我吧。

齐晓目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等着棠自龄开口念李从水的电话号码,棠自龄是个随处可见的蹩脚作家,几乎所有作品都是照着出色的文学着作临摹出来的低级仿制品,剩下的则完全是些一无是处的垃圾。他的作品里充斥着刻意为之的生僻词、颇显卖弄的文学术语、完全依照文学理论进行创作没有丝毫灵活性的僵硬文本、放在几十年前还算新颖的“新颖”技巧、以及让人无法忍受的可笑翻译腔。如果说第一类天才作家负责开拓语言的可能性并使形式就范;那么第二类优秀作家往往谦虚地学习第一类作家的技巧以创作不同内容的作品,可棠自龄显然属于第三类作家,他无法从那些杰出作家身上学到任何关键性的东西,他只学会了他们的口头禅以及用语习惯,他的作品像好几种语言的混合体,可惜恰好结合了几种语言的薄弱之处,创造出了一个崭新且可悲的臃肿怪胎,这恐怕也是他唯一能体现独创性的地方。尽管如此,棠自龄仍然是个招人喜欢的朋友,他不是个好作家,但毫无疑问是个好朋友,所以每当有什么事情发生,齐晓目总会来找他商量或帮忙。

谢了,兄弟。齐晓目一边拨通号码,一边在房间内踱起步来。晚上去吃点什么?我请客。

“马路对面新开了一家饭店。”棠自龄说。

电话里的声音响个没完,但属于人类的说话声总是不肯响起来,齐晓目一直等着,等到它自动挂断,他给李从水的号码发了条短信,告诉他他把钱包忘在了这儿,最好约个时间赶快来拿。

就像有几十个瞥见了埋在土里的财宝箱的冒险家在争相朝外挖土似的,小区里到处是飞扬的尘沙,一只白鸽只需飞过一段小区的距离就能立刻变成一只乌鸦,居民楼外一个人影也没有,如果不是小区里没有半点绿色植物的影子,齐晓目一定会怀疑他们躲进了聚在一起的某团花草树木背后。他和棠自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没精打采地朝外走,他们要去的那家新餐厅过去是个唯唯诺诺的男人开的小卖部,男人认为开一家小卖部是和陌生人互动的最佳手段,同时也是对自我的一种不朽锤炼,齐晓目很喜欢过去那家小卖部的老板,他实际上没在这儿干多久,这家新餐馆多半也开不了太久,除非他们能像菲尔德一样凭空制造钞票跟黄金,创造菲尔德的科幻作家在一百多年前就凭借这个家喻户晓的能不断生产财富的经典角色生产了不少财富,这位大作家临死前写出来的最后一名角色叫凯拉尔,凯拉尔在自己女儿脑袋里装了个闹钟,她女儿碰到的人都能听到闹钟的响声,只有她女儿听不到,越是临近设定好了的时间点,闹钟的声音就越响。凯拉尔的女儿三岁时,周围的人根本没从这个可爱的小女孩身上听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等她七岁时,指针颤动的声音就不可忽视了,她十四岁时,所有人都受不了这种声音,只要有她在,老师就无法讲课,因为她的同学们除了闹钟的嘀嗒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到,她的奶奶告诉她,这一切都和她母亲有关,而她的母亲这时候已经去世三年了。事实上,就齐晓目所知,关于这位科幻作家的争议近百年来一直存在,大多数和作品本身无关,主要集中在这位作家死后的纠纷上,当时,在这位作家死后,一下子冒出了三个自称是作家亲戚的家伙,他们分别是作家的姑姑、作家的外婆、以及作家的堂弟,他们都声称自己手里握有那位科幻作家的最后一部遗稿,这三分遗稿内容各不相同,但从文风和写作习惯来分析,评论家们更倾向于认为关于凯拉尔和闹钟的那份稿件才是真正的、由原科幻作家临终前所创作出来的稿件,也就是作家姑姑持有的那份遗稿。不过,当时的读者们大多持反对意见,他们更青睐于那部太空歌剧,也就是作家堂弟手里的遗稿,这一具有争议性的话题所引起的争吵在这些年间几乎从未停歇过,如果你想要和身边的朋友吵上一架,那么就该主动提起这一话题,如果你想看到自己贴子下面的回复数量不断增加,那么也该主动提起这一话题。近年来,有许多人利用人工智能重新分析了这三份稿件,这次凯拉尔和姑姑再次获得胜利,也许是为了弥补一下无人问津且年迈的外婆,也有人声称最后所剩下的那份稿件虽然与原作家的风格大相径庭,但该稿件的科学素养与考究程度反而最为出众,不过这一论点并未得到广泛响应。

齐晓目和棠自龄正坐在冷冰冰的铁皮桌上翻看还算整洁的菜单,夏天象征着死亡的高温已经渐渐远去,秋天的清凉气息在他们体内占据了一席之地。菜肴图片右下角的水印几乎要从菜单里跳到他们耳朵边扯开嗓子告诉他们这些图片全是从网上随便找来的,他们两个只要了一份水煮肉片,这是他们唯一听说过的或者说能辨认出来的菜,菜单内的文字并不像它的外表那么整洁,大部分文字都有好几个影子,大部分文字上方的图片里的菜肴都不如右下角的水印清晰,服务员拿着记事本站在桌子旁耐心地等他们点菜,餐馆里只有他们两个顾客,等到他们张开嘴巴吐出一道菜的名字后,这位服务员一声不吭地把菜名誊写到本子纸上,随即告诉他们这儿的青菜早就卖完了,门外偶尔经过的强风兴致勃勃地灌进餐馆,墙上贴着的各色纸张哗哗作响,向上翻飞,齐晓目打算看看那些纸上写着什么,但这阵风始终不肯停下来。他思索着在强风吹拂的天气里出租车司机该怎样工作,也许这对他们毫无影响,也许关系到他们的行业前途,尽管只是一件难以造成太大危害的小事,但我之所以能够在出租车司机这一行业中干上这么多年,正是拜那些不起眼的小事所赐,如果有机会,也许我能开着出租车载你在城里兜兜风。

齐晓目想着他的那封信,想着要打开他的那封信的人,他们还没见过面,也并不知道对方叫什么,他想过该以何种形式把这封信给寄出去,聊天软件似乎不该承受如此多的内容,电子邮箱里的邮件总会在垃圾箱的无形引力下义无反顾地跳进去,齐晓目打算把这封信通过邮局寄出去,他还没想好在信里要用哪个名字,坐在桌子对面的棠自龄为他提供了灵感,齐晓目在信中谎称自己叫棠自龄,一个叫棠自龄的出租车司机。一方面,这有利于他继续完成这封信,另一方面,他和棠自龄熟识已久,倘若到时候真因为这个假冒的名字出了什么问题,他也能和棠自龄及时沟通,消解困境。

他这会儿没带纸笔,只好在脑海里想着这封信接下来的内容:我每天傍晚六点半下班,绝不加班,绝不上夜班,给额外薪资的时候把绝不抹掉,几年前,在我还没当上出租车司机的时候,陪着我的是间出租屋,比我现在住着的要小一些,不过比卫生间大一点,试着当个厨师的想法在我脑子里冒出来过很多次,但我的懒惰像个坚硬的木槌,把所有设法冒出来的地鼠都砸回了土壤里。盖在我身上的被褥从来没叠过,几乎没洗过,出租屋里唯一的声音是炎热天气里风扇的嗡嗡声,房东是个斤斤计较的老太太,总想找各种理由从我这儿多拿些房租,不过我没同意过。第二天我的名字总会出现在屋门四周的墙壁上,房东的孙子用某种红色液体把“棠自龄”几个字写上去,并在下面画上某种民间传说里所塑造的令人生畏的图案。房东的孙子是个初中生,他写出来的我的名字比我自己写的要好,平日里几乎没谁同我说话,因此也没谁会喊我的名字,我几乎忘了自己叫棠自龄。我的朋友齐晓目帮我找过几份差事,没有一个是能干得长久的。

从服务员那张清瘦面庞上发出的冷漠声音将齐晓目的思绪打散,把他拉回到现实中的一盆黑乎乎的被厨师称为菜肴的物体面前,仿佛有一道常人难以发觉的呼唤声在服务员的耳朵里来回震颤,他一秒钟也不愿意多待,把这盆菜放下就立刻转身走了。齐晓目先是瞧了瞧棠自龄乌黑的眼睛,随后又望向比他的眼睛还要黑上几分的菜汤或者说汁液,他们两个像是撞上了一只浑身遍布尖刺的刺猬的饥饿狮子,不清楚到底该从哪儿下口。

他们最终没能放弃那盆奇形怪状的食物,用餐过程一言难尽,一开始,他们想把这盆菜退掉,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发出声响,先前那个服务生就是不肯再露出他那张脸,朴素的道德观念杜绝了他们径自离开的念头,菜里的肉类味道很奇怪,他们两个把钱放在桌子上,用菜盆压住,推开门离开,并在心里默默祈祷别患上什么奇异的疾病或招来苦痛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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