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湛之所以应允与魏氏姨妹定亲,确是经过了一番衡量利害才决心将计就计。
他早已到了婚龄,如今又得功名,即便莹阳真人并不愿违背这有若亲出的族侄意愿而强定姻缘,韦元平也迟早会盘算到联姻一事上,当然,如若贺湛不愿与韦党虚以委蛇,大可不必烦恼屈从,但为了大局,贺湛必然不愿与韦元平就此翻脸,一旦韦元平点明联姻之事,推辞反对就为时已晚。
若真娶了个出身韦党的女子,起码得维持相敬如宾的假象,不可能过于冷落,但贺湛做为十一娘的有力臂助,自然有许多不能为人知的隐秘计划,身边跟着这么一位防不胜防的耳目大为危险,也只有早一步议定亲事未雨绸缪,才能避免更加被动的局面。
他的妻子万万不能是敌人,最为适合者也只有少数家族,王、薛、柳三家其实才不失为首选,然而贺湛与王宁致乃莫逆之交,他对王十五娘又并无男女之情,当然不愿让好友胞妹将来委屈,从一开始便拒绝了十五娘,同一道理,贺湛也不肯“祸害”薛、柳两族女子,就连莹阳真人属意的闺秀,贺湛也不愿违心欺瞒。
其实他正为姻缘一事犯难,可巧赫连氏与魏氏就盘算到了这上头。
但赫连贤的女儿显然不合适,就算贺湛不在意生母的陷害与姨母的冷眼旁观,莹阳真人势必不会容忍贺湛被赫连姐妹一再欺辱算计,相比之下,至少魏氏并没有参与“煞克”之污,虽说揭穿真相也是为了自身利益,嘴脸始终没有赫连姐妹那般可恶,莹阳真人这时虽然气愤,还有可能在劝抚后改变心意。
贺湛的风流成性魏氏也早有听闻,想必包括其姨母也心知肚明,可为了各自利益,仍然热心促成这门姻缘,就算将来贺湛冷落袁氏,也不会存在任何愧疚——既然将婚姻看作图利的手段,自己总要有所觉悟,这个世上两全其美的好事可不那么容易实现。
魏氏有了亲近的姨妹成为妯娌,一来在夫家的地位更加巩固,二来当然也是为了娘家更受毛维器重,然而据贺湛分析,魏家虽说眼下是毛党,心中未必不存见风使舵的念头,一旦毛维势败,说不定就会对韦元平示好,谁拉拢谁还是两说,只要自己坚定不移“辅佐”韦元平,将其中利益剖析明白,韦元平应当也不会太过在意他与袁氏联姻。
对于魏氏来说,自己眼下是她必须拉拢的人,只要“维持”得当,说不定会从魏家人口中得知更多\/毛党的动向,将来十一娘一旦决心对毛维动手,更占知己知彼的便宜。
而更加有利的是,莹阳不喜魏氏,对其姨妹也并非真心认同,便有借口在婚后将袁氏留在贺宅侍奉,不让其跟来上清观,如此一来,自己筹划任何机密再不需担心泄露。
家宴上,当贺湛迅速洞悉自家兄嫂的企图,确也留意过那位袁小娘子,不难看出安静温柔,并非飞扬跋扈精于算计之辈,至少眼下看来,仍然青涩稚拙,如此性情当然并非贺湛意中,可是倒也不需太过戒防,至少在五、六年间,免却了与枕边人勾心斗角觉都睡不安稳的紧张情形。
为了说服十一娘认同,贺湛这晚可算废尽了唇舌,将联姻之利详详细细地罗列,到了最后,甚至连违心之辞都说出口来:“这门姻缘虽是我那嫂嫂有意算计,袁小娘子一个闺阁女儿却未必有那多心思,她之性情还算温婉,只要将来不受嫂嫂蛊惑,对我一心一意,我也算是娶得一位贤妻,未必不会和睦,五姐大可不必觉得是我受屈。”
他已经习惯称“十一娘”,也只有偶尔才会恢复“五姐”的旧称,必然是在交心之时了。
两人这时已经喝光了数埕美酒,十一娘却依然不能劝服贺湛回心转意,她当然也明白十四郎所言确有道理,眼下局面,再没有更好的计策回避韦党女儿,谁让这多年来,贺湛偏偏就没遇着一位情投意合愿意结发的佳人,否则就算是门不当户不对,也总有办法周旋。
“我是男子,姻缘就算不尽如意也不伤终生,相比之下,五姐才更该三思而行,晋王就算不是真暴戾,就算是蒋师卜断之帝星,可五姐对他无情,而为帝王者,终免不得后宫三千,如今看来,晋王也并非重于男女情爱之人,他确非五姐良配。”贺湛见十一娘呆坐良久,只盯着空荡荡的酒埕沉默不语,知道她仍为自己仓促定亲一事惋惜,忽而转开话题,也是第一回言明了十一娘将来的姻缘大事。
“两相无情,或许才更有益。”仿佛是被惊醒一般,十一娘突然抬眸,双眼映着亭外月色,清澈如镜,无波无澜:“十四郎当知我心,所愿无非一事,只要能达愿望,莫说孤老此生,就算尸骨无存亦无怨无悔,可你,终究是受我所累,十四郎待我之重,待我之诚,恐怕今生难以报偿,我只祈穹苍庇佑,助我成事,才不负你,不负陆哥,不负薛、柳两族生死与共之义。”
女孩说完,持勺斟酒,跪于天地之间,引身拜饮,一连三盏,而后掷杯,目中更加平静,:“你可妥协于魏氏,陆哥却绝不能妥协于晋安,那件事态,进展得如何了?”
贺湛没想到他借辞劝谏却更加导致了十一娘心意坚决,一下子又将话题转到了陆离的“桃花运”上,但平静如常,显然不是出于儿女之情,心中暗叹。
——自从知事,明白自己有克煞之命而被家人所弃,唯有姑母与裴五姐不以为意将他视为至亲,虽然长年游历在外,可裴五姐从不曾中断过嘘寒问暖,他的生命里,唯有阿姑与五姐为重,才是他真正的至亲至爱。
多年之前,他便晓得裴五姐与薛陆离青梅竹马的情谊,曾几何时,也于月下遥祝过两人终成眷属,
然而天不遂人愿,五姐终究与陆离失之交臂,早亡于深宫。
虽得死而复生,无奈担负重责,他的裴五姐已经不能像普通女子一般生活,只图个良人携手,安乐于琴瑟和谐。
因此当与裴五姐再度重逢,他便暗下决心,只要能助五姐为族人昭雪,贺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可是作为至亲,他仍期望五姐能够得到幸福,一个普通女子的幸福。
复仇之事交给男人,难道不行么?就不能,把重担交给我这个弟弟,你便轻轻松松的,享受来之不易的新生?
可他的裴五姐,从来不是柔弱女子,更加不会眼看亲友犯险而自顾安乐,若她是贪生怕死的人,当初便不会不顾他命带亡煞而视为手足,若她只顾私情,当初更不会屈从于赐婚而甘失良人。
有些劝言,说出来都是对裴五姐的污辱与不敬。
也只能鼎力相助这么一件事可为。
因此这时,贺湛也只能暗自叹惜,报以微笑:“一切进展都在咱们预料,晋安就快与小韦氏掐斗了。”
“万万不能让晋安得到机会说服太后赐婚。”十一娘蹙眉:“这回入宫经历一事,仿佛将有阴谋,我直觉异常不好。”
女孩说得认真,让贺湛心头兀地一沉——晋安眼下正与小韦氏较劲,思量着如何以牙还牙教小韦氏颜面扫地,暂且顾不上继续撩拨陆离,也没打算当流言四起时干脆请求太后赐婚,论理十一娘不应过于担忧,陆离眼下才刚到万年县衙走马上任,即便是天下第一尉,却不能干涉朝堂大政,宫里发生之事应该与他无关,那么十一娘预感的阴谋,必定是针对她自己,她难道是担忧突然不得自由,与外界失去联络,以致于当晋安“逼婚”时无法及时应对?
十一娘可不是杞人忧天的性情,她既然将事情说得这样严重,想来必然是真正感觉到了危险。
这让贺湛也立即紧张起来,再也没有不醉不休的兴致,右手一拂便将酒盏扫开,急切地追问起事发经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