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阳隶属同州,也为京兆府治下,现任夏阳令是个铁铁的毛党,这就难怪邵广被分配到此县了——毛趋始终难忘当年讥讽之仇,更加不满邵广在他压制下竟然进士及第,攒着劲要施以报复,自从邵广授职夏阳尉,从一开始就被夏阳令楚心积虑地压制着,功、户等美职自然沾不上边,也与陆离差不多,摊着了士人避之不及的法曹一司。
依邵广的脾性,当然不会挑肥拣瘦,非但没有因为主司法曹事务而心灰意冷,反而决心撸\/着袖子大干一场,自打走马上任,夏阳廨刑堂日日都开庭审,除了百姓邻里之间那些鸡毛蒜皮的纠纷,邵广已然得罪了当地不少豪阔。
又在夏阳令的有心操作下,甚至连法曹不少吏员,都被邵广察出枉法贪贿,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于是又得罪了不少地痞。
察隐令未有推行之前,邵广已然处于四面楚歌的境况,不少人都在盘算着阴谋暗箭,他却浑然不觉,照常事必躬亲,短短时间把自己操劳得瘦骨嶙峋不说,竟然在出行巡察时已经遭遇了几次冲撞,有回护卫不力,挨了一场好打以至于卧床半月不起。
可邵广坚决不向恶势力低头,誓死捍卫公正严明铁面无私。
这回察隐令一颁,邵广原本无权插手,可他却偏偏以为尽管不理户曹但也有义务遵奉政令,十分留心各家隐田情况,这么就被他察知一事,恶霸左大,仗着是县令亲戚,鱼肉乡里横行霸道,强占民田逼人为奴,甚至于殴人至死,邵广知情后义愤填膺,立即上报县令,力建大义灭亲。
夏阳令嗤之以鼻,反斥邵广人云亦云空口污赖,邵广勃然大怒,于是下令逮拿左大归案,也欲效仿陆离上演一出衙堂公审,哪知非但左大拒不从命,甚至连捕吏都不听邵广指挥无功而返,邵广只好遣令家人上门逮凶。
原是邵广上任之前,贺湛就颇不放心他孤掌难鸣,因而特意交待了几个壮仆相随,这几人对邵广都是忠心耿耿令行禁止,得令后自然不会推委。
那左大既然是地方一霸,自然蓄养了不少恶仆,双方冲撞起来,竟然将邵广之人当场刺杀。
衙堂公审没能顺利召开,邵广自愧于牵连好友盛情相遣的随从丧生,竟是亲自前往逮拿凶犯,左大反抗,却到底不敢对朝廷命官痛下杀手,“不幸”落网,邵广庭审之后,即刻下令当众斩首。
大周律定,罪及死刑必须经过刑部复核,有时甚至需要天子亲审,非御赐特权,地方官员只能判罪而不得执行,邵广身任县尉当然知道这一法令,然而却因担心夏阳令包庇枉法而明知故犯,当将左大斩首之后,除袍摘冠,自投刑狱。
十一娘得知这一噩耗时,夏阳令已然书折上告,力斥邵广不仅违反法定程序,甚至是因不满他这上官,挟私报复污陷左大,罪大恶极罄竹难书,不将邵广置于死地决不罢休。
毛趋原本就等着抓邵广把柄施以报复,得此良机怎会手软?自然是义愤填膺附议。
告折呈上,十一娘率先过目,阅后心情自然是急怒不已,她起初帮助邵广,一来是因为欣赏此君仗义执言的耿直脾性,再者也是同情其因为言助弱势开罪毛趋被多番压制,哪曾料到邵广耿直太过足称鲁莽,居然入仕不久便惹杀身之祸!
若依寻常,不过一介县尉与地头蛇的争端小案,宰相们予以评断便可,根本不需特意知会太后,但事关邵广,十一娘当然要努力转寰,庆幸则是这多少也关系到察隐令的落实,十一娘二话不说便将告折呈上太后过目。
“这点小事,为何专拣呈折?”太后果然不以为然,可看向十一娘的目光却饱含深意。
“一来事涉察隐令,二来……十一确有私心。”
在太后面前,十一娘坚决贯彻实话直说的作风。
正巧这日韦缃也在,虽是十一娘当值,然而昨日恰好七夕,宫中设乞巧宴,韦缃获邀与宴,眼瞧着两日之后便轮她当值,所以干脆被太后留在了禁苑。
“缃儿,你来看看,可直抒见解。”太后虽然对韦缃已经暗怀轻鄙,表面上却仍旧维持着器重,这时干脆将告折交予韦缃评论。
十一娘眼瞧着韦缃心花怒放大是专注,却在看阅告折时神色微变,衡量利弊之色一目了然,心下不由暗暗焦急,果然预感成真,韦缃接下来的话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依儿看来,推行察隐令方为重要,倘若左大当真残害百姓仗势杀人,夏阳令便是枉法包庇,邵少府虽然有违律之举,然究其本心是为维护公正,非但无罪,反应褒奖。”
十一娘暗暗叫苦:韦缃显然是明白夏阳令为毛维党羽,因此毫不犹豫站在邵广一边,殊不知韦太后最厌恶则是只图利益而瞒上结党,韦缃虽是为邵广求情,实则事与愿违。
“伊伊,你如何看?”韦太后不动声色,又问十一娘。
十一娘迟疑不语。
太后眉心渐蹙,语气不由加重几分:“怎么,难道你认为缃儿之言有何谬误不成?”
十一娘这才回应:“邵九郎曾在上清观寄住,又与十四哥交好,因此十一对他也相较熟识,实不相信……邵九郎会为一己私仇陷害无辜……又因牵涉察隐令,十一只觉并非小事,才壮胆上呈告折,望太后明察。”
只涉私情而不析政务,十一娘的表现虽然相较稚拙,可至少不会让太后再添反感。
“此折先行留中,你二人不得外泄,切记谨记。”太后摞下这么一句喜怒莫测的话来。
可当十一娘辞退之际,却又听得韦缃那句画蛇添足:“太后,这事确实关系政令推行,千万不能大意,绝不能只重一面之辞,莫不如……”
十一娘对韦缃无比怨念,如果脑后这时还长着一双眼睛,铁定会冲这姑娘怒目相向。
亏她还心心念念效仿韦海池掌握朝政青史留名,又被家族视为与男儿堪当的要重,心思竟然浅白至此,以为那些功利心韦太后一无所知,言之凿凿占据德义说服,仅凭这一封告折,如何能断定夏阳令就是狡辩污赖!
说得越多越容易让太后心生顾忌,事与愿违的道理难道就没有参详过?
然而更让十一娘郁烦则是,此番好容易盼到卸值辞宫,立即召贺湛、陆离、王宁致商议邵广之事,偏巧又遇见时任上洛尉却没受到任何打压,成功担任户曹职司的尹绅将治下严察隐田的公文送至首府,听闻好友生死攸关,自然着急上火,十一娘既然有意拉拢其为臂助,关于这事也不好将尹绅排除在外,只好容他一起相商。
只不过说了一句:“邵九郎这回也太过鲁莽,眼下又被韦相牵涉到党羽之争,只恐不能善了。”
尹绅便暴跳如雷:“邵兄一贯耿率忠正嫉恶如仇,为保百姓安居而厉惩恶霸有何不对?难道咱们就要为了自身安全而置邵兄不闻不问?薛兄若不为声张正义,何至于杖责纨绔?在下真不明白,明明相类事件,怎么放在邵兄身上就成了鲁莽活该!”
尹绅虽也耿率,可还从未表现得这般急躁,十一娘大觉头疼。
贺湛也甚为不满尹绅这番态度,将眼一瞪:“你在这儿跳什么脚,邵九身陷囹圄难道是十一娘所害?别忘了若非十一娘出谋划策,你们两个说不定还被毛趋压制不得功名!”
眼看着尹绅越发恼火当前情境就要演变成为“同室操戈”,陆离连忙劝阻:“二郎是因急火攻心,十四郎何必介怀?各自冷静罢,眼下最要紧是商量对策,而不是自乱阵脚。”
十一娘深深吸一口气,对尹绅说道:“我从不认为邵九郎是咎由自取,但事有可为亦有不可为,敢问尹郎,上洛一县上下官员可是尽数清廉,上洛百姓可是尽数安居乐业无一受权贵欺凌?尹郎身为上洛尉,品性也称正直耿率,可曾因为路见不平而莽撞行事以至寸步难行甚至生死攸关?人若不能自保,谈何主持公正?邵九郎是真莽撞,他有错,但无罪,我也从未说过要袖手旁观,只是剖析厉害,好教大家集思广益商量对策,至少,需保邵郎性命!”
小丫头这番沉着冷静,终于让尹绅心生惭愧,起身一礼:“是我心浮气躁,多有失礼之处,十一娘与澄台兄千万勿怪。”
却不待十一娘与贺湛还礼客套,尹绅突然眼中一亮:“因十一娘早前提醒,忽然想到一计,诸位且议是否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