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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里,烛照下,女子仿佛随手低挽的发髻,没有珠钗宝簪装饰,家常穿着的袄裙甚至已然半旧,衬出洗尽铅华一张素净面容,怎么看却都亲切美好,贺烨渐渐又斜靠下去,看她唤入婢女,交待着:“烫壶兰陵酒,让厨下将预备好的几碟小菜温热了呈上,只那锅鸡汤还放炉火上煨着,等着一会儿再用来煮馄饨”,又推开临榻的一扇窗户,借着檐下灯火,观望一阵。
便见莞尔一笑,语音里渗出欢畅来:“真是下雪了呢,瑞雪兆丰年,虽说今冬相比旧岁晚了一些时候,到底还不算太迟,我问过孟九嫂,道往年甚至也有腊月才下初雪,并未引发灾异,初雪飘飞,原该在檐廊下红炉醅酒饮赏更有意趣,不过今日时辰确晚了些,为免再炭盆炉火一番闹腾,在暖阁里临窗赏着也算应景,知道殿下今晚会过来,宵夜倒是早有准备,不过就算明日无事,夜间饮酒也勿过量为好,就一注温酒,不能再多了,馄饨馅是我特地调味,一阵用鸡汤煮好,殿下服用一碗就是,省得又闹积食。”
贺烨回回打算过来玉管居,都不肯在章台园好好晚膳,十一娘体贴他不肯让疱厨察知味觉有异的警慎,再兼江迂的厨艺实在不敢恭维,倒也不烦为殿下准备宵夜,尤其中秋节后,因贺烨时常需要应付任氏,晚膳更不合胃口,多数都是饿着肚子饮了酒过来,一回便贪吃了些,半夜里腹痛得厉害,为防泄露行踪,还不好请医诊治,只能咬牙硬忍着,经此前车之鉴,十一娘便再不肯放任他胡吃海喝,这会儿又随口唠叨了两句。
“要说来,下着雪在廊庑下炙烤牡蛎来吃正好。”贺烨甚是受用王妃的关怀体贴,突地又提起让他恼羞成怒那道菜肴。
十一娘失笑:“殿下既原本贪好这口,年少无知时被谣言惧惑也就罢了,谁教那时心情不佳,又借这道菜肴发作灵药呢?如今晋王府里,更不能有牡蛎肉了,活该没这口福。”
“我并不挑食,只要调味得当,吃什么都好,只不过为了坑任氏,连累王妃也要跟着忌口,想来颇过意不去。”
“我又哪里挑食了?牡蛎肉虽鲜美,但价格昂贵,有那几个牡蛎钱,三口之家至少可抵一月肉粮了,其余贵族我不能约管,咱们王府里正好省下这笔奢侈,将钱用在实处。”十一娘的骨子里,还是没有忘记裴氏家训,对于那些仅为满足口腹之欲便不惜重金的作法,仍然心怀抵触的。
如那牡蛎肉,其实在沿海常见,吃了也不见延年益寿,纵然口感鲜美,也不是没有其余食材能够取代,冬季虽不宜进食鱼鲙等生冷一类,只要烹饪得当,煮食河鲜也照样鲜美异常,何至于将重金花耗在长途贩运上?
贺烨心中更愉悦:瞧瞧,又有一件志趣相投、心有灵犀,我与王妃都不挑食呢。
一时半刻,酒菜便呈了上来,十一娘又提起一件事:“既然是用岭儿生辰引任氏入瓮,为了圆这说法,也当为他操办一回,不过既是岭儿生辰,任姬等等大可不用请来,却万万不能少了薛六哥,因而我想,莫不如便在溯洄馆设下几席,姬媵们都免了,只叫王府僚属,至多再请上尹二郎就是。”
“若有王府僚属,你我也只用走个过场,倒是没那些人,反能酣畅一聚。”贺烨道。
“岭儿到底是王府长史,咱们替他过生日,不请属官实在说不过去。”
“王妃决定就好。”贺烨品了一盏酒,又挟了一箸佐食,忽而又道:“王妃为岭儿考虑周道,应当也不忘如何为我操办生辰吧?”
十一娘:……
此时此刻无比感谢碧奴尽职尽责的提醒,她好歹还废心思量了阵,虽不知能否让殿下满意,总不至于被问得张口结舌。
“我也晓得,殿下生辰更加不喜与那多人逢场作戏,故而寻思着……莫若殿下生辰之前,便让婷姐姐提议往别苑去?别苑里不是有几口汤泉,此季候前往也正好适宜,如此一来,也便能避开那些姬媵了,只不过殿下这回生辰过得未免冷清。”
“不怕冷清。”贺烨相当满意:“只要王妃这回也跟去便好。”
这是必然的,总不能连她也躲懒,全靠婷姐姐应酬这位有时相当喜怒无常的凤凰。
“又有生辰礼,我虽知殿下喜好,奈何没那本事寻来珍禽灵兽以及神兵利器,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也正想着这二日问一问殿下,有什么喜好之物又是十一力所能及。”王妃讪笑道,暗暗忐忑,就不知能否蒙混过关。
贺烨斜了一眼过来,见丫头惴惴不安的模样,既觉好笑,又觉悒郁:难不成我就这般可怕?值得王妃如此畏之如虎?不过看在她还晓得我有何喜好份上,便大度不与她计较了。
“这生辰礼呢,除了投其所好,只要真心诚意准备便好,王妃大可发挥所长呀,要说来,王妃似乎还没有送我亲笔画作呢。”
十一娘:……
殿下不是历来不谙诗词书画?我若以此为贺,哪能不担心反而触怒呢?
当然不会直说:“既如此,我心中也算有底了。”
便寻思起来:花鸟鱼虫必然不合殿下心意,金戈铁马又非我所长,再者我又并未见识过真正的沙场拼杀,信笔画来岂非有失真凿气势?倒是游猎图,见过大家之作,只一味效仿,纵然殿下不挑剔,却又并非画者品格,莫不如……
脑子里浮现一幅情境,便当真有了主意。
于是放下悬心数日这件难事,轻轻松松地陪着贺烨饮谈起来。
说说笑笑时,窗外飞雪渐急,而屋内却温暖如春,贺烨一点不嫌地下烟道熏得浑身躁热,品着美酒,就着并不珍罕的几味佐食,眼看着对坐女子,双靥一点点染上霞晕,虽无醉态,又非动情,已然迷人。
便想着这段时日,就算暂时摆脱了任氏纠缠,也日日过来玉管居,王妃却再没如从前一般“大惊小怪”,倒似渐渐习惯了与他同床共枕……不,还没这进展,至多只能叫同室而眠,甚至连肌肤之亲的机会也甚罕少,不过两人相处,却没了起初的尴尬疏离,又再自然亲近许多,如此暧昧,却也美妙。
晋王殿下正自沾沾自喜,留念着窗纸将破未破的朦胧恋情,却不知他夫妻二人这情境,却急煞了旁人。
比如暖阁之外,一侧廊庑底下偷偷张望的碧奴与阿禄。
二婢今晚并不值夜,但既然王妃没有安置,她们当然也不肯早睡,又听说王妃陪着殿下饮谈,立即出来“察看”,此时虽见窗内气氛和谐,二婢却并不满意。
“要说来,王妃生辰,殿下甚至都调教好两只鹦鹉吟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示意总算明显了吧,王妃却仍无动于衷。”因知殿下耳力过人,虽站得老远,碧奴也仅咬着阿禄耳朵说道。
“我就说殿下那法子不行,太委婉了,王妃只怕以为殿下根本不懂‘关雎’含义,且以为是殿下随意择了首耳熟能详诗歌呢。”
“殿下也是,原非委婉人,怎么只在这件事上如此迟疑呢。”
“怕就是因为世父那话,殿下且还端着架子坐等王妃主动呢。”
“无奈咱们如何提点,王妃就是不肯相信殿下已经对她动情,就连六娘,拿王妃也无可奈何了,江总管那剂猛药,怎么迟迟没有施加?”
阿禄拍拍额头:“正是呢,我怎么把这事忘了?不能再等,明日我便去提醒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