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7章 允见卢媛

关于荣国公长媳姜氏的来意,十一娘并没有隐瞒贺烨。

“荣国公还真会投机取巧,又不得不说,他虽然无功于社稷,至少还能看清利害,精乖圆滑到此地步,也难怪京兆卢在这二三十年间,族人子弟大多贪图玩乐而不思进取,尚且还能保住显望之位。”贺烨话虽如此,当然对于京兆卢并不打算加以格外的器重,他伸手轻抚迟儿的发顶,提醒儿子不要疏忽了他接下来的话:“像荣国公这等臣子,会否祸害百姓,便全要看君主是否明德了,如肃宗、德宗二朝,京兆卢做为外戚,便常横行无忌,霸占民田、以强凌弱之事没少行为,就算在你伯父执政之时,卢氏子弟亦敢触律杀人,卢国公男孙,有一人名锐,因技不如人心怀嫉恨,击鞠时暗害世家子弟坠马,不幸伤重不治。”

迟儿瞪大了眼:“那卢锐当真无法无天,竟敢残害无辜!伯父是否让卢锐偿命?”

“卢锐自称失误,也确无证据证明他是心存故意,再说卢太后乃你伯父祖母,你伯父对卢锐多少心存优容。”贺烨不愿议论贺衍的错谬,言语间便有为仁宗帝开脱的意思。

“但关涉人命,怎能因为私情,便放纵凶徒逍遥法外?!”迟儿反驳道:“王相公称阿耶立志变法,一为缓解百姓不堪重赋,二为限制贵族仗势欺人,用意实为执法公正,护恤臣民,纵然卢锐为显望子弟,皇亲国戚,然而,枉害无辜性命,若不施惩罪,岂非是置国法礼律为空文?又虽说卢锐狡辩称失误,可阿耶既知他确犯罪过,伯父为何视而不见,听信凶徒一面之辞。”

皇帝陛下被驳倒,张口结舌。

又是十一娘替贺烨来搭台阶:“大周以儒礼治国,而非秦朝时更重法制,又就算商君当年变法,虽重贵族与庶民同罪,然亦有太子犯法,为君储不可施刑之说,故而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可见律法严明,历朝历代都无法做到绝对,但此为谬错,当然需要革进,而就算贵为君帝,亦无完人,我大周建国以来,自高祖、太宗论及武宗,虽为治盛之世,然历代君帝,认真计较皆有庇私之行,但功大于过,些微私谬并不伤及社稷稳固,故可不计。又论英宗、肃宗以来,官制逐渐腐坏,迟儿之伯父,也即仁宗帝并非锐意改革之君,故而执政,多有谬失而远离公正,迟儿为晚辈,虽不能谤毁先君亲长,但当引以为鉴。”

皇后这番话的意思显明,错就是错,贺烨大可不必只因敬重兄长,便执意为贺衍开脱。

但她紧跟着又说道:“你阿耶主张革新,严明律法,就是为了根除弊制,还天下以海宴河清,不过仁宗帝当年,对你阿耶多有庇护,故阿耶对伯父极为敬重,故而不愿责议伯父之谬,迟儿也当明白,与其计较个人是非,不如关注改革大势,迟儿既知谬误,引以为鉴杜绝再犯,才更重要。”

“正是,正如你阿娘所说。”贺烨如释重负,又大觉赧愧。

见贺烨并不在意自己直斥贺衍之谬,十一娘心中一动:看来圣上虽说敬重仁宗,但并非便觉仁宗之行毫无谬过。

但她当然不会欢喜雀跃,因为明白这只是私议,而非公论,倘若掀发重审裴郑逆案,贺烨是否甘愿公论仁宗过责又是两说。

迟儿自然不知母亲的心事,他关心的依然还是卢锐的下场:“难道就眼看凶徒逍遥法外,不受任何惩罚?”

这小子倒是个嫉恶如仇的脾性!

贺烨笑道:“放心,卢锐已经罪有应得,他被阿耶打得卧床瘫痪,如今也已伤重不治。”

“阿耶这是枉法私惩。”迟儿却不给父皇留面子,但紧跟着又颔首道:“不过卢锐也算恶有恶报,阿耶是替天行道。”

贺烨这才如释重负,继续他的教导:“荣国公当年极度庇私,不过如今,阿耶诏令改革税制,他竟主动归缴过去霸占良田,而且约束族人不能抗拒新政,虽说目的仍是为了将来富贵,而暂时舍弃财利,不过只要从今以后遵纪守法,与百姓秋毫无犯,是不是比那些执迷财利而抗拒君令者,更加有利社稷呢?这便是阿耶想要告诉迟儿,如荣国公这类臣子,虽非纯臣,但只要君主明德,他们也不是不能改过自新。”

迟儿这下子没有再反驳父皇,重重顿首:“儿子明白了,阿耶这是在教导迟儿,必须以身作则,才能影响臣公显望,这便是所谓上行下效。”

“正是正是。”贺烨洋洋自得:“不愧是我儿子,响鼓无需重锤。”

又待打发了太子殿下回含象殿,贺烨这才对十一娘说道:“荣国公送闺秀备选,言明是欲相助皇后,皇后正好可利用京兆卢这一女子,压制那些蠢蠢欲动之辈,荣国公可不是后族,冯继峥等就算不满,由得他们与荣国公打擂台便是。”

“我无意利用无辜。”十一娘干脆说道:“姜氏委婉声明,京兆卢选送这位闺秀虽说貌美,但性情温柔并非争强好胜之辈,可见智计尚有不足,根本无能应对明枪暗箭,若利用她打压冯党女子,又或是太后党徒,若万一大意,难保不会害她性命,可荣国公固然有取巧之意,这位女子又何尝能够自主命运?身不由己,已经值得同情,说到底是我不愿成为众矢之的,才让她陷于深宫,若再利用这样一位无辜,我于心不忍。”

原来十一娘应对萧小九的说辞,确然不是为贺烨开脱,贺烨原本有意拒谏,是她主张破例从简的办法,这样一来,虽然可免更多女子无辜牵涉权夺,但如京兆卢送选这位,仍然无法摆脱厄运,十一娘不确定将来,贺烨是否会对卢氏选送的女子动情,但让她利用一个弱者为自己挡箭,她的确无法说服自己的良知。

因为后宫之中,自来便不可能雨露均沾,厚此薄彼才是常态,如果京兆卢选送这位女子,无法获得侍御机会,等着她的将是孤老宫廷,而且没有人会为她争取,荣国公不会,女子的父兄更是没有资格,她只是家族随时可弃的棋子,而造成她可能不幸的人,正是十一娘。

她不敢把赌注压在深不可测的帝王心,她所思所虑尽为如何自保,要想达到为裴郑申冤的目的,她不能影响贺烨必须成功的变法大业,她也不能让后族与杜渐知等人矛盾激化,甚至于她必须先向冯继峥妥协,她的仇敌是韦太后,所以不能眼睁睁看着冯继峥被韦太后彻底拉拢,旗帜鲜明的与她对阵。

说到底,十一娘是不敢相信贺烨,身为帝王的一切期望与许诺,当初她便是太过相信贺衍,相信那个温情脉脉的男人,那个信誓旦旦的男人至少不会听信谗言,处死她的家人,但结果呢?她仍然惨败于帝王的取舍,而贺烨比贺衍的志向更大,所以面临的取舍当然也应倍增。

她还不能成为被舍弃的那一方。

做为皇后,她不能留给太后把柄,她不能因为一时执迷而连累迟儿,更不能功亏一篑,这就是她的取舍。

“京兆卢送选闺秀之事,由礼部判定入选与否,我不会干涉,但姜氏又还提起一人,便是荣国公女孙,闺名称媛……”

贺烨对卢媛尚还有几分印象,但仅限于名姓:“可是皇城之外,惨遭吐蕃蛮夷凌辱那位?”

“是,她想入宫为女官。”姜氏仔细说明了卢媛的心病,以及以死相逼的坚决,但十一娘这时只用一句话草草带过,又道:“卢小娘子遭遇惨祸之后,虽得家人照抚宽慰,然却羞惭于无力报答,听闻荣国公意欲攀附后族,故自请为女官,愿为家族荣辱尽一臂之力,我思谋着,横竖内宫历经改革,诸宫人年满二十五即可请辞,卢小娘子以女官之职应选入宫,也不至于终老宫廷,她之所以遭受迫害,实为君国无能抵御蛮夷入京,故而我打算从其所愿,但卢小娘子毕竟出身公侯门第,这事,亦当知会圣上。”

贺烨蹙眉道:“那卢媛乃荣国公府嫡女,我对卢氏女之刁蛮跋扈也算有所见识,凭白无故,何至于甘为奴婢?事出反常必有妖,皇后难道就没怀疑过卢媛另有居心?”

不是没怀疑,是太怀疑了。

但十一娘对这事极其坚持:“圣上,卢小娘子不过闺秀而已,从前固然有些刁蛮任性,但豆蔻之年遭遇惨祸,性情难免大变,因为创痛积心,家人越是呵护照顾,越是问心有愧,想要报答家人,也正是因为她生性刚强这一缘由,圣上质疑其另有居心,是否过于武断?我已经允同诏见阿媛,若经考核,确然足以担当女官之职,打算顺其心意。”

贺烨见皇后坚持,倒也认为大无必要反驳,颔首道:“我相信皇后眼力,必然足以察断其言行与居心,如若皇后认为无礙,我自然也不理论。”

心中却难免有些不舒坦,仿佛皇后对待这些素未谋面,更称不上亲友的女子,比对他还要上心!

但贺烨因为充选后宫一事,心中实在有些负愧,不愿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人事将不快见于形面,影响十一娘对他的看法,故而转眼又再嘻皮笑脸,缠着十一娘说不尽的甜言蜜语,引得窗下一双鹦鹉,竟然又直着脖子扯开嗓门背诵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来,依稀这不是大明宫,仿佛晋阳王府潜邸的时光,那时胜负未分、志向未达,一切的隔阂都还没有浮现,十载的谋划渐进,却像是偷得的清闲静好,他们之间,距离分道扬镳尚远,仍然处于同舟共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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