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这时珍重台外,除阿禄、艾绿二婢,已是四野无人——隐藏在视线之外的亲卫们极有职业素养,很知道什么叫做非礼勿视,所以完全可以当他们如透明。
然而毕竟还有两大婢女,晋王妃格外抵触殿下这种无所顾忌的亲密言行,偏偏……
虽说已经被阿禄强拉着转过身去的艾绿,忍不住发出“嘿嘿嘿”三声闷笑,无疑更让王妃羞恼,一把推开贺烨,追加两眼瞪视。
殿下板起脸来:“笑什么笑?!”
艾绿忍不住大笑出声:“殿下容颜大改,我怎么看,怎么都有种王妃被登徒子冒犯之错觉。”
她话音刚落,就被虽说已经许久懒得动脑,但还保持着职业素养的阿禄拉着跑出数十步开外。
贺烨今日虽说乔装,但并没有带着让他闷热难忍的人\/皮面具,不过是经胡伯妙手,面颊被丰润涂黑,眉毛再剃短描粗,唇廓也改画柔和,完全认不出原来模样,只这张脸看上去俨然老实敦厚,怎么也不像登徒子,可十一娘经艾绿这么一说,又觉忍俊不住,低着脸连连闷笑,贺烨知道是他这副“尊容”的原因,大觉郁卒。
胡伯倒是有那本事给他画一张虽说大不相同,然而同样俊美无俦的面貌,只这样一来便不符合乔装潜行的要求,求的不就是平凡无奇才不至于引人注意么?他从前也不在意外表,这时却因十一娘的态度变得斤斤计较起来,因为此时情境,完全便没有依依惜别的气氛好不?
都怪艾绿这丫头捣鬼!
贺烨极其恼怒的瞪视已经远远站开,却仍耸着肩膀似乎笑个不停的徒弟,可惜艾绿这时是背朝珍重台,完全没有接受到师父的愤怒之情,仍然耸着肩膀笑得欢畅。
不过在将目光收回来时,贺烨却忽然想起曾经有个纨绔的吹噓,便盯着传说中的“小树林”看了好几眼,大是认同那个地方才更加适合话别。
——虽然说,此时并非九月,黄栌尚未被秋霜染得妖娆,景致大减旖旎,但贺烨才不在意这些,他看中的是林深境幽,更无闲杂打扰,十分有利于效仿登徒子行径。
“王妃可知,于晋阳城而言,珍重台虽是知己惜别之地,然夫妻话别,却并非是在此处。”
还有这说法?十一娘的神色显然极度怀疑。
却就被贺烨拉着手,二话不说托上坐骑,他自己当然也一跃而上,“驾”地一声才落,乌骓已经如离弦之箭飞蹿而出,几个呼息之间,便没入黄栌林间。
此时虽无红叶遍野,然而柯叶扶疏间,亦见霓光幻变,使这浓荫密境更添一种仙韵灵动,蹄声惊起一路飞鸟,撞得枝叶凌乱,让那远天霓照倾泻而下,女子红衣更艳,男子深青色的革甲也被镀染一抹嫣绯。
骏马奔驰仅仅半刻,已经是深入幽僻了,一切的闲杂人等、耳听目视都被远远抛在身后。
贺烨方才“吁”停驰骑,他站定后,向十一娘伸出手掌。
十一娘甚至并没有完全站稳,就已经被炙热的亲吻逼得踉跄后退,她只能抓紧贺烨的革带,才能避免被这个莽撞又急切的男子推跌倒地,她觉得今日的所作所为实在有违一贯的性情,不仅冒着风险出城送别,甚至还当着这么多亲卫以及婢侍的面与贺烨“钻小树林”,但不知是被林中绮丽的景色,抑或热情的男子感染,她竟然也没有心情去顾虑此时的荒唐。
贺烨感觉到十一娘的回应,呼吸越发急促起来,但他甚至还不忘这身革甲的粗糙,将一只手腾出,三两把解掉扣系,扒下革甲任由坠地,这才紧紧将女子摁进怀中。
并未分离,却仿佛已是久别重逢。
当十一娘略微清醒的时候,竟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还是被推跌半坐,贺烨的外衣已经虚敞,轻薄的里衣下,胸膛急剧起伏清晰可见,而她自己,当然也是衣衫狼狈。
她看见两只好奇的飞鸟,站在前方柯枝上,幽黑的鸟眼似乎满怀疑惑。
十一娘这下彻底清醒了。
她伸手抵在贺烨胸前,说不出话,脸色从来没有如此时此刻般涨红过。
贺烨虽说几乎是情难自禁,但他明白自己这个妻子于此一事颇有些放不开,而今日所作所为,她应当已经觉得甚是出格了,但贺烨并不觉得沮丧。
他从前并没有设想过自己钟情的女子应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情,他甚至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动情,可他显然高估了自己,他甚至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动心,便已飞快沉沦其中。
格外清楚的是,他钟爱这个女子,十一娘就是他钟情的模样,钟情的性情,她的一切,容貌气度、言行举止,都让他觉得妙不可言,欲罢不能。
所以就算现在身体某个地方异常难受,贺烨也不想勉强十一娘,他伏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便放开了她,看她紧张又羞窘的整理衣着,他抱着膝盖,靠着一棵黄栌。
经年落叶,积厚如毡,是以衣裙并没染上泥污,十一娘当整理好着装,觉得这样出去还不算特别难堪,方才吁了口气,可当一看贺烨敞着外衣,靠坐在旁优哉游哉的模样,又觉可气,把他怒视良久,终于还是任劳任怨地上前替他系好衿结,拾起那革甲重新穿戴好。
“这个你带上。”一个锦囊,从十一娘腰间解下,塞在贺烨手中。
“这是什么?”
“是沉香。”十一娘解释道:“知道殿下不喜熏香,更不说此去军营,哪会愿意带这累赘?不过殿下就算在军中,但有空闲,必然也会静坐调息,我听师公说过沉香有助于安心宁神,应有助于殿下调息。”
“谁说我不愿意了?别说沉香,只要是王妃所赠,胭脂水粉我也不会嫌弃累赘。”某人极尽花言巧语。
十一娘莞尔:“那好,下次便赠殿下一盒胭脂,殿下可别口是心非才好。”
“明明可以昨日给我,怎么偏要留到此时?”
“既答应殿下前来送别,总不能空着手吧。”
“旁人送别都是折柳,还是王妃雅致,竟以胭脂为赠,哦不,是沉香。”
这存心的口误,再次让十一娘忍俊不住,转过脸去悄悄笑。
“王妃便不担心我此行能否平安?”贺烨依然笑嘻嘻地追问。
“我不担心。”十一娘仔细替贺烨整理好革带,这才抬眸看他:“因为我相信殿下此行必然告捷,当然能够平安回来晋阳。”
“是,伊伊不用担心。”低垂的眸子,却闪闪发亮,贺烨认真说道:“你只要安心等待收复幽燕之捷报,安心等待我回来。”
——
依然是快马驰出从林,到珍重台下。
“王妃先行,我看你离开。”贺烨并没有再更多儿女情长,他将十一娘送上马车,当真是站在那里,坚持目送的模样。
这时的风渐渐有些凉意了,抚过鬓角,煞是清爽,贺烨眼见马车行出一箭之地,神色这才又恢复凝重,他示意压后的贺琰近前,竟然举手一揖:“叔父,烨之前告嘱,还请叔父千万牢记,万一苇泽关有失……务必先护王妃至安全之地。”
贺烨幼时并非没以叔父相称过,可当年贺琰不过是将他视作天子手足,不比得如今主臣关系,见晋王如此郑重其事,贺琰颇有些手足无措,还礼不迭:“殿下放下,臣,必不辱使命。”
但是眼见晋王踏鞍上马,就要独赴征场,贺琰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心慌:“殿下,王妃之平安殿下不需挂心,臣可以性命担保!不过殿下,此去收复幽州,可谓生死之战,殿下千万当心!”
在贺琰看来,幽州暂时不能收复不算大事,但要是晋王万一发生任何闪失,那就真可谓灭顶之灾了,他也势必有负仁宗帝临终所托,若晋王有失,他只能以死谢罪。
贺烨当然明白贺琰的担心,他微微一笑:“放心吧,我虽不能保证此战必胜,但这条性命还不会如此轻易便丢在战场,我比你们任何人都舍不得这颗大好人头呢。”
说完纵马驰骋,再也不曾回头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