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0章 任重道远

到底是,晋王去了陆离居处溯洄馆,王妃“孤军作战”。

绣坊那间大室,此时烛照辉煌,莫说子值那二十位绣娘仍在忙碌,便连巧娘也没有歇息,王妃构画,由她亲手绣制那轴百鸟朝凤,眼下只完成了三分之一,虽然“交工”日期还远,可她也不敢丝毫慢怠。

见王妃入内,众人未免惊诧,忙不迭停下手中针线,就要跽拜。

“免礼,诸位请坐。”十一娘此刻颇显平易近人,完全没有架子,也不在意此处未设座榻,甚至不曾趺膝而坐,而是与众人一般,跽坐在毡毯之上。

“劳烦诸位了,这些时日因琐事繁忙,不曾询问日常可还习惯。”

王妃原是客套一句,作为开场白,底下有个年轻媳妇的却忍不住激动的心情,又见王妃和善可亲,她更加不再拘束:“算得上什么烦劳,自入晋王府,一日三餐管饱,茶点更是未曾断过,不怕王妃笑话,妾身还从未见识过如此丰盛饮食。”

一个中年妇人也附和道:“从前在洛阳绣坊,东家也算宽仁,从不拖欠工钱,然而一日也只得两个时辰歇息,冬季寅初方休,并不得热饮炭暖,哪似在王府,一日绣工仅四个时辰,每五日还得一日休沐,纵然夜值,茶点供给不断,又是在通烧火墙之室,一点不觉寒凉。”

许多女工也忍不住表达感激之情——

“一月两千钱薪资,这在过去想也不敢想。”

“甚至还有仆妪服侍,为我等浣洗衣裳,我等几疑自己成了贵妇,万万不料今生,竟然还能养尊处优。”

“王妃,妾身恩谢王妃,前几日得知幼子患疾,妾身忧心不已,原是打算求得王妃许可,允妾身返家探望,不想禀了管事,管事竟然请了王府董医正为小儿诊疾,小儿如今总算无礙,这都是因为王妃仁德。”

十一娘听也没听过这事,想来是管事尽职,将这事禀报了江怀,江怀便当即立断。

她只是问道:“你是太原府人?”

眼下这些绣工,绝大多数都不是本土人士,十一娘才有此问。

“妾身确为太原府人,原也是在中城绣坊作工,后东家迁往洛阳,妾身也只好跟往,被梁掌柜择中,先是去了长安,没想到王妃随殿下赴藩,这才归来家乡。”

又有一个妇人说道:“妾身也为太原府人,不过一直在沧州作工,燕赵陷落,妾身又随东家迁往邠州,也是遇梁掌柜择雇,妾身想着夫君子女皆在太原,这才随往晋阳。”

十一娘便叹道:“诸位之中,多数家人老小皆在太原以外,应当心里不少挂念吧。”

这下子更引得七嘴八舌。

“虽然心里牵挂家人,也是无可奈何,不瞒王妃,妾身夫主本是逃户,投靠大族为佃农,虽不承担赋税,但一年忙碌,也难得饱暖,妾身还好善长针凿,出外作工,一来不与家人增添负担,尚得一些存余,想着待儿子成年,也能为他们寻个媳妇。”

“妾身家中原也有些薄产,奈何赋税过重,妾身两个儿子都夭折了,后来好不容易得了一子一女,女儿竟被……竟被阿翁淹死……也不怪阿翁,家中入不敷出,实在养不活女儿,翁姑多病,夫君也是没了办法,才让妾身出外作工。”

“妾身也生养了两个女儿,虽然没被淹杀,四、五岁时便卖了奴籍,如今连面也见不上,甚至不知两个女儿流落何处。”一个妇人忍不住嘤嘤哭泣。

“妾身原是商户女儿,父兄得罪当地豪阔,被逼得家破人亡,妾身原是要被卖去教坊,多得那中人好心,见妾身誓死不从,这才转卖给商贾,又庆幸遇见梁掌柜,将妾身赎出,跟着巧娘学习针凿之技。”

都是苦难出身,说起各自身世,众女子都是满怀哀伤。

“倘若……我是说倘若,如果由我操持,让诸位家人迁来晋阳,但不得授田,而为工匠,未知诸位可曾甘愿?”十一娘言归正题。

先是一片沉寂。

女儿被卖身为奴那妇人先就说道:“倘若能保一家衣食无忧,再不受病痛之苦,莫说工匠,便是举家卖身为王府奴婢,也是三生有幸。”

起先自称为太原府人士的妇人也惊喜不已:“不瞒王妃,外子原就是工匠,不过一年所得甚至不够糊口,如若王妃开恩,招外子为王府工匠,便有若妾身一家再生父母。”

其余人也不再沉默:“守着几亩薄田,实在难全衣食,可若是逃亡,又怕获罪,要是王妃开恩,能将妾身家人接来晋阳团聚,真真求之不得。”

“眼下便是逃亡,若不给钱买那过所,又能逃亡去哪里?不瞒王妃,妾身家中七、八口人,只靠不足十亩田产,便是狠心卖给豪贵,大半钱也得用予筹备逃亡,确是真连逃亡都没有本钱了。”

“不怕王妃鄙薄,妾身当初甚至打算自卖青楼,可惜年老色衰,连青楼都不收,要不是还会些针凿,就要活活饿死了。”没有人嘲笑妇人的“不自量力”,众人看向她的目光格外同情,她又说道:“妾身是寡妇,上无父母下无子女,家中更无恒产,在世亲人,唯有一个妹妹,正是嫁来晋阳,当时梁掌柜择雇,妾身也是抱着能与妹妹团圆之想,才答应来晋阳,然而来后方才得知,妹妹与妹夫也无活计,长子好不容易养到十七,随商团远行,竟一去不回,连死活都不知,一个女儿,无奈之下也只好允给户商贾为妾,因为不能生养,又被大妇不容,送回家中,一家三口只靠妹夫散工养活,吃了上顿便没下顿,妾身原就在思谋,看能不能求一求梁掌柜,让妹妹也入王府为绣娘,不想今日竟然有幸见王妃,妾身保证,只要王妃能予妹妹一家三口活路,别说工匠,便是为奴为婢也使得。”

十一娘有些计划尚在筹谋之中,可看这群情激荡的场面,恻隐之心大动,也顾不得许多,直接交待巧娘:“劳你问询一下,绣工们哪些愿意家人迁来晋阳,记录详备,交给管事,让她统计上报,诸位不用忧虑,无论眼下是在晋王府,抑或将来归于霓珍衣坊,诸位家小,但凡愿意来晋阳定居,我皆能担保按劳予酬,不提荣华富贵,至少衣食无忧。”

又特意交待妹子一家在晋阳的妇人:“明日许假,你即可往家,令妹如愿为绣工,立时便能入府,至于令妹婿,我会交待阮长史,问问他有什么手艺,抑或愿意学习什么手艺,届时如何安排,那又再说。”

一众妇人全都感激涕零,简直不信这天降喜讯,一时之间,绣坊之内热火朝天,十一娘已经走出老远,甚至都能依稀听闻众人的谈笑风生。

可她的心情,却很沉重很沉重。

若非身临其境内,亲耳听闻亲眼所见这些劳苦大众的艰辛,纵然明白官制腐坏,导致大周民不聊生,也实在难以想象竟然恶化到这样的程度,但无论白岭村民也好,这些绣娘也罢,其实还不算走投无路,十一娘实难想象大周这所谓治世之下,比亲眼目睹这些百姓更加艰辛的民众,他们经历凄苦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卖儿鬻女甚至易子而食,都怕是真实存在了。

可面对这一切,她竟然无能为力,如今她所能争取的,也仅仅是太原治下这十四县而已!

他们的力量,还是太有限太薄弱,十一娘甚至深深怀疑,就算能够力保晋朔不失,剿灭潘逆震慑北辽收复失土,进而推翻韦后政权号令天下,这个满是疮痍的江山,是否还能恢复盛世之治,给予百姓布衣安居乐业。

她没有把握,根本没有把握。

人心的贪婪不是一日纵成,而她所识的忠良之士,可以放心给予重用治理这个国家的人才,真是太少太少了。

故而十一娘根本没有因为这次试探结果而斗志昂扬,甚至步伐虚浮,神思游离。

直到溯洄馆,走进陆离那间尚且明亮的书房,迎面而来的那双目光,先是狐疑,又是担忧,却突然转而坚定,十一娘才觉得心里稍稍踏实,这时她忽略了贺烨,只对陆离颔首:“我们,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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