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开战的前奏

晚测试结束后,他在教室门口拦住了我,还叫上了从隔壁出来的米乐,说有事跟我们商量。叶芮阳当然不会放过凑热闹的机会,紧紧跟在一旁。鞋子在地上蹭了半天后,他委委屈屈地说,希望我们为他保密,不要把他的身体问题告诉教练。

老叶一脸不解,我先前倒是听米乐说过。当时不是很意外,只是当作一般的小毛小病。如今他却不打自招,主动找上门来,看来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至少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多长时间了?去医院检查过吗?”老叶问。

“查过,不是大问题。有时候会难受,所以才会去姨父那里做推拿。”他的下巴低到了锁骨上,像犯了大错的小孩,“你们真的别跟教练说,不然……”

“你爸妈知道吗?”米乐打断了他。

“知道一点吧,不过他们不是很懂。”

“该休息就要休息,不能剧烈运动。”我伸出手来捏了捏他的脸,和我的差不多,又软又弹,忍不住想再捏一下,淘气鬼难得这么乖巧,“听队长的话。”

“可是穆铮回不来呀。很快又要比赛了,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了。两个月以后就散了,也许这辈子都没有一起踢球的机会了!”他突然挣脱了我的手,眼睛里闪着泪花,或许是激动,或许是真的害怕了,“我不想放弃,也还没到放弃的时候。求求你们了。”

望着阎希的眼睛,我们的心都软了。

昨天去书店买书前,米乐在街道附近闲逛,透过一家经脉养生馆的玻璃里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他们一一趴在铺有白色床单的按摩床上,有点像在等待宰割的羊羔。米乐推门进去,和整齐抬头的小伙伴们对视了两眼,都笑了起来,一股“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趴在最外面一张床上的是阎希,他调皮地翘着两只小脚,坐镇主场的熟练与从容。而里面那两张床上的乐奔和卢卡则有点不知所措,还在四处打量着陌生的房间。

你们这是在干嘛呀?米乐问。等着做推拿呀,这是我小姨家的店。阎希吐吐舌头,用右脚脚后跟轻轻踢了下自己的腰。看来你还有赛后做按摩的习惯呀,还真是大牌球星的范呢。米乐蹲到阎希面前,想刮他鼻子,被他一手挡开了。为什么卢卡和乐奔也在这?他问。嘿嘿,带他俩来体验一下呗。机会难得呢。再说,卢卡不是过几个月就要走了吗?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啦。阎希满脸都堆着“大功臣”三个字,别提多得瑟了。喂,我可没说要“体验”呀,我就是陪卢卡来的。乐奔吓得一抖,从床上坐了起来,发表了严正声明。别害怕,真的,一点都不疼。听上去像是在鼓励,可阎希脸上的坏笑却出卖了他的意图。而卢卡还在东张西望,对即将降临到头上的命运一无所知。

正说着,一位年纪不大的姐姐扭开了里屋的门,搭着一顶毛巾。呦,怎么又多了一个?她笑吟吟地问。也是你同学吗?阎希点头,并向米乐介绍了自己的小姨,后者很有礼貌地打了招呼。你看看人家,多懂事呀。再看看你,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小姨说着,蛮用力地拍了下阎希的背。一身汗呀!你都不知道换一身衣服吗!她抱怨道。的确如此,阎希是房间里唯一一个没在赛后更衣的,那件拼杀了60分钟的白色球衣光是肩上就贴了好几个黑手印,还带着几缕没掉下来的人造草。我就只带了这一件嘛。阎希努努嘴。他心挺大的,天气一暖和,比赛日便只穿队服出门,省去了在更衣室里脱衣服换裤子的麻烦。这个年龄,大多男孩子确实也不是特别在乎穿着。穿好了给谁看呢?反正没有小姑娘会傻到喜欢自己。但小姨不乐意了,甩下一句我可不想给你按,接着便走到了乐奔身边。学弟慌得六神无主,连连摇手说自己只是过来玩的。于是,小姨不高的影子便覆盖到了卢卡身上。你是第一次做推拿吧?不用怕哦,会有一点点疼。但是对身体很好,保证你能神清气爽好几天呢。痛的话就告诉我,我会少用点力的。望着卢卡傻愣愣的表情,小姨笑着跟他解释了好一通经脉和五行,可他那双绿眼睛里还是写满了问号。阎希咯咯咯地笑着,真让人怀疑他是故意恶作剧,想在卢卡身上寻开心。

而捣蛋鬼的报应马上就到了。他的小姨父甩着毛巾粉墨登场。据米乐的描述,身材不高,敦实有力,一副靠体力吃饭的质朴。好戏开始了哦,你们看着吧,让专家来示范示范。小姨将手搭在乖乖趴好的卢卡背上,笑弯了眉毛,并没有立即动手,仿佛是在请大家欣赏一出好戏。沾满汗水的衣服是被所有人嫌弃的,所以姨父干脆让阎希脱掉了上衣,还给了他一条毛巾让他擦擦身子,使大戏更具备了仪式感。接下来,养生馆大概就跟电视剧里的刑房或是拷问室差不多,为幸灾乐祸的人提供了最佳的素材。这位专业人士灵活地运用自己的手指、胳膊与肘部,庖丁解牛似的摆弄阎希的肢体,骨头与关节的脆响清晰可辨,最初响动时另外三个小家伙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两下,卢卡没从床上跳下来夺路而出也算是勇气可嘉了。阎希被“蹂躏”得惨叫连连,他的声音还没怎么变过,就是那种男孩子吵闹的尖叫,回响在小小的房间里。小姨是真不怕吓得别的客人不敢进门吗?

双手在没有被扭过去之前,阎希还会不住地拍打床的两侧,好像真的能缓解疼痛。虽然内心深处有一丝同情,但看到他是这副鬼样子,我还是憋不住想笑。米乐昨天是这么对我说的。而姨父似乎丝毫没有手下留情,保持着一副不为所动的面容,不知是有意收拾这个淘气包还是已习惯于使用这种力度了。

“还叫呢!你看看你这腰,都硬成什么样子了?”快按完上半身时,姨父像使着菜刀一样劈着阎希的背,脸上却第一次担忧地挤出了几道褶子。

“我又没受伤!别说这些了,姨父,继续按就行,别在我同学面前说这些。还有,待会别按我屁股!”趁着姨父一迟疑,阎希忙把两只手背到了腰后面,死死贴住。

“求别人还这么傲气吗?姐姐真是打你打少了!”小姨在一旁添油加醋。

“小姨!”阎希终于有些不满了,“凭什么我第一个?”

“你那些鬼把戏哪个不晓得啊?还想看人家活丑?”她歪过脑袋笑笑,“啊以为小姨治不了你?小炮子子。”

但她还是给阎希留了点面子,说完便转过身对付卢卡了,也将其他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另一侧。卢卡的小脸像熟透的桃子。一声不吭地闭上眼睛,咬住下嘴唇的紧张之中好像透着一股“你尽管用刑吧,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勇气与坚定。不过叫唤的全是阎希,视死如归的卢卡始终没怎么喊过。他脸贴向床单,每根手指都扒住了按摩床的边缘,如同吊在悬崖边上的人。间或被自己骨头的嘎吱作响惊得抬头时,他会大大地睁着绿眼睛,小嘴也微微张开,似乎将要吐出什么话而最终又没有吐出。阎希的小姨应该是把力道把握得很好。不过,也可能是对症下药,卢卡的身体状态本就不错。

阎希恐怕就不是了。

“我没受伤,而且会注意的。你们放心好了。”

没有谁比本人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态了。有秘密的人才怕泄密。只有知道自己可能会出问题,阎希才会惴惴不安地主动找我们。但他站在我们班门口之前,心中一定抱定了坚持到底的打算。昨天可就差哭天喊地了,直到米乐教给了他一手绝招才有所好转——双手合十,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对小姨喊上了无数遍“再也不敢了”。(我还对米乐生了点气,难道我在他眼里是这样的?)

或许姨父也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他“回头是岸”。而事实是他还敢,考虑到了一切结果后仍不后悔地做出了现在的抉择。

在初二的学生里,阎希大概是最小的吧,有几个初一的学弟都比他大呢,我们有时也总把他当成一个不用长大的弟弟,尽管大家在赛场上是那么依赖他。我不是没想过,要是弦弦是阎希这种性格,我是不是可以真的像个哥哥一样去照顾他、疼爱他。

弦弦也是会这样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人。明明会有危险,却还是一副义不容辞的态度,我身边的人怎么都这么傻呢?

不应该让战士远离战场。有必要的话,我会保护好他的。米乐和老叶也会,我们都在彼此身边,守候着一个共同的目标。

学学就不一样了。即便他化身为蝙蝠侠,戴着一个不知从哪弄来的黑色防护面罩,教练也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半个月后的比赛连大名单都不会让他进。软磨硬泡还是无理取闹都不管用,“你妈妈把所有情况都告诉我了”,这句话仿佛圣旨一般把学学摁在了板凳上。我想去安慰安慰他,却被负气地一把推开。他把面罩扯下来一砸,一路小跑冲出了更衣室。徐牧拍了我一把,说没事,别跟他一般见识,说完便捡起面罩追了出去。还是她厉害,几分钟后便将学学乖乖揪了回来——虽然小脸还是气鼓鼓的。

我猜学学是哭了,小眼睛还有点湿湿的。我们都看见了,但谁也没说什么。大伙都坐下了,准备听教练和岳老板开战前会议。

“我们又一次打进了四强。今年比去年困难得多,大家不必怀疑自己,我们比之前要更加强大了,也更像一个团队了。”教练首先发话,“你们每个人都很棒,也都为团队做出了不小的牺牲。但作为老师,我要强调一点,没有什么是比你们自己的身体健康更重要的。我们所说的牺牲只是战术意义上的,是你们的出场时间和场上位置。对了,还有课余的休息娱乐——现在愿意为足球牺牲打游戏时间的孩子不多了。你们都是好样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老师和学校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们牺牲自己的身体健康,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记住这点。生活中没有那么多需要你们牺牲的崇高理想,足球就远远不是。‘一个不成熟的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你们还小,得先养成独立思考判断的能力,然后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

这番话大概是说给学学听的吧。他在低着脑袋咬手指上的关节,我看到后便匆忙把头一扭,他肯定不希望任何人注意到他这副样子。

但愿阎希也能明白,虽然他还只是停留在“隐痛”的阶段。

“大家一定要自信。去年我们对北川是一胜一平,今年就双杀了他们。理工附中去年对我们的战绩和北川一样,只要稳扎稳打,相信咱们能过掉这一关的。”岳隐说着,划动手上的平板电脑,亮出了一张照片,“理工上赛季没能小组出线,这赛季却一举打进了四强,他们靠的就是这位初一的同学,来自XJ的艾尼瓦尔。听说你们之前见过他。”

我们点头了。再度看到了学弟高大威武的面貌,他在球场上是如此英姿飒爽。

“艾尼瓦尔是本赛季金靴最有力的争夺者。他现在排名榜首,8场比赛进了8球,领先第二名的乔立2球。场均一球的效率,比去年这时候的穆铮还多进一个呢。”岳隐继续说道,“从现有的图片、视频以及报道上看,他进了3个头球,剩下5个都是右脚,左脚用得比较少。他的身体素质和射术在市长杯都是顶级的,就个人能力而言,可能是我们遇到的最强中锋呢。”

但阿华和内田都很强呀。当然,岳老板说得很明确,是指个人能力。他俩是偏团队的前锋,策应队友的能力更为突出,自己的进球没那么多——虽然也不算少。艾尼瓦尔的话,大概是那种能凭借一己之力改变战局的球星吧。弦弦也是如此,虽然他是隐藏在前锋身后的影子。

“谁说的!穆铮才是最强的!”不用说,打断岳老板的是学学。穆铮去年打进了11球,破了市长杯的个人进球纪录。如今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效率更胜一筹的艾尼瓦尔在瞄上金靴的同时也一定也瞄上了这个纪录,还特地去医院请教过穆铮。学学这么想上场,兴许也是为了守住穆铮的纪录吧。

好兄弟,我会帮你的,一球也不让他进。我独自在心里向另一个人许诺。

“那咱们得专门派人贴身盯防他吧?”米乐问道,“个子又高,速度又快,感觉一身都是肌肉呢。”

“没错。他在淘汰赛对溪岭中学进了3个球,彻底撕烂了三中的防线,把他们都打崩溃了——要知道三中可一点不好对付呢。我看了理工的公众号,他们的说法是,‘在两回合的较量中,艾尼瓦尔如蛮牛一般拱死了对手’。”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比喻后,一脸严肃的大家都笑出了声,太有画面感了。

但笑完后我便有些担心,艾尼瓦尔惯用右脚的话,不是有很大可能会出现在米乐的防区吗?他们两人的身板差距也太大了,简直是老堂吉诃德和巨大的风车,要是拱到米乐身上可就一点不好笑了。

“交给我吧!我来防他!”老叶自告奋勇地举着手起立了,就“吨位”而言,他或许是最能和艾尼瓦尔抗衡的。这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熊与牛的对决。

“坐下吧你!别让人家撞傻了!”这回挖苦他的竟不是川哥。岳老板走到跟前,拿着平板便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小叶”乖巧地坐了回去,一声不吭。

“我印象中理工还有个影子前锋,经常拉边,好像是14号?”赵蕤补充道。

“没错,他叫李天城,上赛季第二回合进过我们一球。他是左脚,能踢好几个位置。本赛季有2个进球和1个助攻,好像速度非常快,脚下也很灵活。”岳隐收回了刚刚当成板砖用的平板电脑,查看着自己统计的数据。

“说实话,根本不用在意李天城。只要他射门,我们就可以准备开门球了。”一听到熟悉的名字,被敲打过的“小叶”忽然又来了劲,“他是我小学同学,我可太了解他了。过人如梅西,射门净瞄着天上的飞机。他射门跟解围似的,比我这个后卫还专业。‘不食嗟来之食’,没难度的球死也不肯进。我奶奶都能进的球,他可以想方设法地给你踢上天。小学的时候,训练用球每次都被他踢出球场,光赔就赔了好几个。哪个对手不喜欢他?要是当了他的队友,你就一定得告诉自己,踢球嘛,开心就好,不能太较真。所以,他就是‘快乐足球’的代言人,一个以一己之力让所有人都能笑着走出体育场的人……”

叶芮阳的单口相声又把他胡说八道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大家笑得东倒西歪。要不是去年被李天城进了一球,我说不定还真信了他的鬼话——虽然那时守门的不是我。

“那么,我们的重点就是防住艾尼瓦尔喽?”赵蕤问,“对方最强的武器就是他,看住他,理工或许也没那么可怕?说不定会比北川好踢一点。”

“不。你们不能忘了那个人。”沉默多时的明明开了口,目光如炬,“艾尼瓦尔的确是对方最强的武器,但能激活他的人才是最危险的。我们要防死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们的队长和中场核心,16号霍宇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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