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以梦为马

一匹神骏的白马在我们的看台上冉冉升起,它鬃毛飘动,四蹄飞奔,脚踏祥云,裹挟着雷霆万钧,奋力冲向天边的终点线,头顶是深蓝的夜空和闪烁的群星。“以梦为马”和“Whiteisourcolour”的字样像风穿行在它们中间,留下的每个马蹄印里都写着过去的比分,从力克理工的2:0到战胜北川的4:2,还有去年收官战的7:2与上一个主场送走溪中的3:1,主场比分一应俱全,这是对上场比赛对方Tifo的回应:这里同样是魔鬼主场。

不知不觉,整个赛季未尝一败的我们距离决赛已是一步之遥。承载了梦想的Tifo出现在体育场之上,我们的观众席也响动着掌声与欢呼。正如教练和我们每个人所希望的,那些亲切而熟悉的面孔,我们最坚强的后盾,他们伴随五月和煦而有一丝燥热的风来到了场边。不必迟疑,也不必思考,我们今天唯一的目标就是用白色涂满整片赛场。

“怎么样,我们的Tifo是不是专业得很?”在热身完毕返回更衣室的路上,岳隐得意地跟我们炫耀。

“实在是太棒了,感觉像欧洲联赛呢!”明明说,“不过要不少钱吧?这次是大制作,经费在燃烧哦。”

岳隐一听,更是骄傲地摆了摆手:“我之前给晨报投过好几次稿子呀,人家录用了,还有稿费呢,这不就解决经费问题了?”

“可那是你的钱呀。”米乐说。

“是我的钱呀。我乐意,怎么啦?设计和PS都是我和小叶弄的呢,没多少人工费,那点钱刚刚够制作和印刷,还剩几块,买了两个白桃冰淇淋,正好一人一份。”

“小叶?你是说阿放吗?”米乐接着问。

“那是小小叶啦。他今天都没穿套装来,太让我失望了!”

除了教练以外,有本事把叶老大变成“小叶”的估计也只有岳隐了吧。

“大哥!”正要拐进更衣室里,蒲云从背后追上了我。

“你今天没有首发呢。”他望着我说。

“我们教练自有安排,朔石学长比我强多了。”

“这样吗?也好。”他低下头来,沉思了片刻,自顾自地摇摇脑袋,只对我们说了句一起加油吧,转身快步离开了。好像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最终又咽了回去。

或许比赛结束我就会知道答案,至多也就一个半小时的事。正在想着呢,场上突然同时爆发出两阵呐喊,生命的声音从围成圈的首发球员们的肺腑之间喷涌而出,很难比较“一中必胜”与“江外卫冕”的口号谁更响亮,它们久久回荡于蓝天白云下,随着场上散开的白色与橙色飘动。

嘹亮的哨响划过长空,穆铮和学学在中圈开球,前者并未将球拨给自己的搭档,而是回给了站在后卫身前的邝灏。队长接球后也没有第一时间传给后卫慢慢组织进攻,而是朝着右边路发动了一次长传。与此同时,涛涛已疾速向前,赶往球即将下落的位置,蒲云不敢怠慢,像挂在他身上一样紧紧贴着。就在高速的奔跑中,有些未能准备好的蒲云打了个趔趄,摔倒在边线附近。摆脱防守的涛涛顺利接到了队长的长传,赶在尹日荣前来补位之前抬起右脚兜出一记传中球,此时学学已冲入了禁区,藏身到刘炽身后。外校队长显然意识到了芒刺在背,连忙甩头将球解围。匆忙之中,外校的防守还没完成落位,凭借前锋的嗅觉,穆铮悄然出现在球的落点上。他没有片刻的犹豫,甚至没等皮球落下,面对飞来的皮球直接凌空抽射,球宛如从重型坦克炮塔上射出一般,霎时间轰向了外校的大门,撞入边网的那一刻仿佛能让人看见炮弹炸开后漫天飞扬的尘土,而看台上爆裂的欢呼声也如海啸般奔涌掀腾,顷刻吞没了整个体育场。

“江元一中队进球,进球队员23号穆铮!场上比分1:0!现在是比赛的第一分钟!”岳隐的广播让人兴奋得起鸡皮疙瘩,直到这时比赛才过去一分钟吗?仅仅几十秒,我们就攻破了卫冕冠军的球门。穆铮张开双臂冲向替补席,任所有人扑到他身上庆祝,我感觉先前所有的胜利比起这一粒激动人心的远射进球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我们嘶吼咆哮着,在第一分钟就掐住了对手的命脉。等到大家散开回到自己的位置,外校有几名同学仿佛还没从噩梦中醒来,摇着头呆滞地站在原地,唯有刘炽重重地拍着手大声呼喊他们。

施振华开出皮球,比赛重新启动。遭遇闪击战的对手还没有彻底清醒,排出五后卫的我们并不保守,边路的两名球员相当活跃,积极参与中场的拼杀。尹日荣今天的拼抢并没有首回合那样凶狠,颇有投鼠忌器之感。岳隐在赛前分析过,他已经累计吃到了三张黄牌,今天再吃一张将会在下一场停赛。他的防守难免因此受到影响。而负责组织进攻的吴闻达依旧没有摆脱上场比赛的糟糕状态,在学学的防守下形如梦游,几次传球都出现失误,完全成了进攻终结者。我们稳固阵线的同时利用外校的失误频频反击,通过几次前场传导,学学在外校禁区左侧跑出了视野开阔的机会。但或许是上场比赛结束时错失了一次良机,他对自己的脚法有些缺少信心,没在第一时间射门,而是想要继续盘带靠近球门。刘炽利用这个时机及时补防,学学再想要扣过他完成射门就难上加难了,匆忙的起脚被门将轻易没收,他只能懊恼地抱住了脑袋。这实在是一次绝佳的得分机会,学学过于犹豫了,失去了主罚点球时的斩钉截铁。

尽管未能扩大比分,但一切还尽在我们的部署与掌握之中。外校迟迟没能找到破门的机会,施振华在前场独木难支,蒲云在开场的那次摔倒之后也未能找到状态,简直变回了那个攻守两端都毫无作为的小学生。涛涛和穆铮轮番冲击着他的防区,尽管他拼了命地想要防守,但整个身子明显发沉,像失眠了一晚上似的,头重脚轻。

他是太想赢了,米乐在替补席上对我说,然而身体跟不上脑子。说话之间,他在进攻中又慢了几步,眼见得没法接到尹日荣的分球,却又于心不甘,于是把自己的身子甩出去,想用脚尖把即将滚出边线的皮球勾回界内。然而腿不够长,还是没碰到球,人却重重地跌在了地上。他连缓一缓的时间都没有,得立马起身匆匆退回位置防守。脸上因为开场的摔倒已经蹭破了一小块,发红的伤口在耀眼的阳光下被咸咸的汗水一遍遍涂抹着,远远望着实在有些辛酸。

离上半场结束至多不过六七分钟了,似乎大局已定。在我们的冲击之下,外校像一只疲惫的公牛,身上插着三支花标,气若游丝。只待有人再把利剑刺入,卫冕冠军便会轰然倒下。五月的太阳高照,它使大地温暖。我取出了那副手套,静静地打量它,马克笔写下的诗句仍未褪色,在轻拂的风中愈发明显,像我的一阵幻想。

裁判吹响了哨子,在我们后场的左侧,他们获得了一个定位球,但是在边路,离禁区很远,蒲云没法直接射门。他果然只是来到了禁区前沿准备抢点,同时用手胡乱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兴许还碰到了伤口咸味的疼痛。吴闻达把球开出,质量很糟糕,被袁逸空一头顶出来。前者勉强地在禁区外再次拿到球权,身为中锋的施振华拉扯到了边路,接到吴闻达的传球,面对学学起脚传中。学学干扰了他的传中质量,球被涛涛拦截下来。但尹日荣冷不防身后闪出,抢到了球,并抓紧时间继续传中。此时此刻,在刺眼的阳光下,一个高大的影子于人从中跃起,宛如旱地拔葱,在空中找到了尹日荣输送的炮弹,干脆利落地完成了一记头槌。

“给我精神一点!不想踢就他妈滚蛋!”

将比分扳平的刘炽大吼着,没有任何庆祝,直接从我们的球网里捞出了皮球,将它一脚踢到中场。距离上半场结束还有两三分钟,他仍在争取时间。他的进球与怒吼顿时让全场陷入沉默,唯有外校的全部队员紧紧跟着他往自己的半场移动。

公牛还有一息尚存,它的牛角依然锋利,绝不能大意。但是,优势毕竟还在我们这里,只是接下来不能再犯错误了……

外校的长传进攻又来了。不过这一球明显用力过猛,没有任何威胁,朔石学长摘下它就好,或者任它飞出底线也无所谓。施振华正在全力追赶,但球已行将落地,并无追到它的可能。

“放掉!放掉它!”教练在场边大喊着,提示门将直接将皮球放出底线。毕竟这球的路线根本就不在球门范围内。

出击的朔石学长并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球的下落似乎比预想得快,他没有用手去接,而是准备伸脚把球踢出界外。然而最糟糕的一幕毫无预兆地发生了,他的腿没有碰到皮球,而人因为惯性已经甩出去了,大腿正好迎面撞上了冲入禁区的施振华。裁判的哨音第一时间响起了,此外还有刘炽的叫喊。所有人都跑向了事发地点,执法者只看了一眼便示意场边的医护人员进场。

我们的噩梦又回来了,简直是去年友谊赛的再现。公牛并没有死去,它挺起牛角,找到了斗牛士柔软的腹部。但此时更让我们忧心忡忡的是两位球员的伤势。然而按照规则,我们再怎么担心,都只能停在球场外面的区域观望。没过多久,两人都被拉了起来。施振华并无大碍,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腰。而学长却把肩膀搭在了校医的身上,被一步步扛出界外。袁逸空和赫明明同时对教练做出了手指旋转的手势,这是球员无法坚持必须换人的信号。

“发什么呆,快去热身!”担任助理教练的老师把我拉到了跑道边。匆忙的拉伸之中,我听到了刘炽要求裁判出示红牌的喊声,双方球员也发生了一些口角,看台上更是一片嘈杂。然而已无心去顾及这一切了,完成热身的我戴上了那双手套,静静地站在场边。

“柯柯,施振华一定打你的右手。他永远这样。”赵蕤跑到了我身边,轻轻在我耳边说道。我点点头,在裁判的示意下跑入了赛场。

爸爸妈妈见证了这临危受命的一幕。之前就在看台上发现他们了,姐姐一家也来了。

“江元一中队换人,换下1号曾朔石,换上33号柯佩韦。感谢我们的守门员,希望他平安无事。”岳隐的声音相当冷静,仿佛不想给我或者受伤下场的学长任何压力。

又一次,我面对站在点球点前的施振华。所有人退到了罚球区之外,看台上在哨响之前愈发躁动,嘘声与口哨声不绝于耳。阿华略略一笑,像在鼓励我,也像在挑战我。我们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日复一日无数次的练习。妈妈叮嘱过我,赵蕤刚刚也提醒了我,即便他们不说,我也知道阿华的点球将踢向哪里。

但人是会变的。我从未在如此重要的情况下,以对手的身份站在球门前和阿华以一对一,就像万众瞩目的斗兽场中,挥舞红布的斗牛士迎接着气势汹汹的公牛。只是,我并不会躲开沾着鲜血的牛角,而是要稳稳接住它。

裁判哨响了。阿华开始助跑,我没有再做任何考虑,扑向了我选择的方向。

“江元外校队进球,进球队员9号施振华,场上比分1:2。”岳隐不得不报出了必须接受的现实。施振华进球后没有庆祝,也没有看我,只是转身接受队友们的祝贺。大家把我拉起来,安慰说皮球是贴着门柱进的,角度太刁钻了,即使猜对了方向也很难扑出来。

我无奈地舔了舔嘴唇,一定是眉头紧皱。

我扑向的是自己的左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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