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最后的对手

因为体育中考要使用场地,外校和五十四中的第二回合比赛提前了一周进行。和去年一样,外校开放观赛,邀请学生的家长与亲友前来加油助威。而我则有些意外地收到了“请柬”,还得知自己成了蒲云的“家属”。

“但咱们有可能成为决赛的对手呀,你就不怕我是来打探情报的吗?”我在微信上问道。“得了吧,比赛都是公开的呀,谁想来看都行,我们学校才没有那么小气呢。干脆把你家的小跟班也带过来吧,好好见识见识我的表现,看他还敢不敢说要打爆我!”

我把这条消息删了。要是让米乐看到“小跟班”这样的字眼,估计我和蒲云的皮都会被他扒下来。问了之后,他竟想都不想地答应了。估计是我们太长时间没出去玩了吧,每个周末基本都泡在补习班和自习室里,学校的春游还因为下雨而取消了,补都没机会补。一同前往的还有老叶和岳隐,前者当然是去看弟弟的比赛。后者嘛,借口还真是“刺探军情”。不过,今天碰头时,她并没有习惯性地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大概是这样招摇过市实在太过嚣张了吧,除非她此次前来还有别的目的。

“岳隐岳隐!今天是来给我们加油的吗?”我们才在外校的看台上落座,跑道上就有另一个老爱带着相机的小姑娘冲我们招手了。岳隐和老叶都打了招呼,只有我们和米乐面面相觑。老叶告诉我们,她就是岳隐在五十四中的那个好朋友,去年的大雪天帮她进结绮中学的彭景白。人如其名,她是个十分活泼可爱的女孩子。

“拉倒吧,我们是来看外校怎么揍你们的!”岳隐挖苦着,打了个只有我们能听见的响指。之前听老叶说过,她们俩最近有点“过节”。期中考试后岳隐去彭景白家玩,一直玩到了十点——岳隐八点就想走了。碰巧那次彭景白考得很不好,她妈妈刚好拿到了成绩单,就守在门外等着骂她呢。谁知小姑娘灵机一动,死死把岳隐留在房间里,玩了五六盘惊心动魄到天昏地暗的飞行棋。妈妈没法当着岳隐的面发火,也不好意思催她走,结果彭景白硬是拖到妈妈没了骂人的火气才放岳隐回家。

“是吗?那你还把小叶带来,难道是想让当哥哥的看弟弟哭?你这个女人也太歹毒了吧!”彭景白拿出了一副电视剧里才会有的口气。

“可算了吧,还想挑拨离间?狡猾!”岳隐哼了一声,“好啦,刚刚是开玩笑。今天就暂且支持你们一下吧。只限今天哦!”

“这就对了嘛!除了给小小叶加油以外,别忘了给我们黎彬加油哦。他这赛季可是很有希望拿到MVP的呢!”

彭景白笑着,我却不由打了个激灵。虽然偶尔也会想到他,比如今天来这里之前,但挺久没人在我身边提过这个名字了。我曾在心里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他,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学生和球员,都不一定能成为我的对手。可真正要面对他时,还是无法抑制对他的关注。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将自己推到了外校的看台上。

我想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的。

“不可能,MVP是柯柯的!谁也别想抢!”

米乐打断了我的思考。他把手捂成了喇叭状,冲台下的彭景白喊道。对方有点没反应过来,估计是和我们都不太熟吧,只是笑笑便转头去关注在赛场上热身的己方队员了。

“话说,我印象中市长杯还从没有把MVP给过守门员呢。”重新坐下后,岳隐在老叶身后探头说道,“但要是我们拿了冠军,最佳球员给谁还真不好说。”

“你就不考虑考虑我吗?”老叶把手在胸前一抱,“我这赛季可进了两个呢。”

“人家米乐进了三个哦。”岳隐甜甜地笑着,两只手各比出了“三”和“四”的手势,“还有四个助攻呢。顶级边后卫的数据呢,基本锁定最佳右后卫了。”

“那不是还有阿放吗?”他努努嘴。

“你家弟弟上场比赛才进第一个球,助攻也只有俩,跟米乐还是有点差距吧?”终于找到了帮米乐说话的机会,我自然不能放过。

“哦?柯柯?”他揪住了我的肩头,“你,怎么,这么,了解,他的,数据,啊?”

他的语调古怪极了,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或鬼魂,“柯柯”故意读成了“可可”,加上那一字一顿的问话,吓得我从头抖到了脚,像被发现了天大的秘密,连连说是无意中看见的——事实上就是老叶在朋友圈里发的。才说完,他便翻了个身,探过身子捏住了我,使劲地往外揪我的脸颊。我不能反抗,任他闹了好一会才被放开,他还在我耳旁起哄似的说了好几声只有我能听见的“再也不敢了”。

“但说实话,咱们还是先拿到冠军吧。先前邝队的数据一点不比金旻差,结果杯赛和决赛的最佳球员全给了北川。”老叶见我们闹完了,便接着讲,“北川去年都没赢过我们,要我说,MVP就该给邝队。”

“就这几届来说,市长杯的两个最佳球员奖确实都给了冠军。杯赛的MVP不说,决赛的MVP是看单场表现的。要是决赛中亚军有个表现稳稳压住了两队所有人的球员,说不定会把这个奖项颁给他吧?”岳隐说道,“要知道,这些年世界杯的金球奖没有一个是给冠军球员的呢。”

“10年的世界杯金球奖给了迭戈·弗兰,那一年乌拉圭队只排第四名呢。NBA也有一年把总决赛MVP颁给了输掉的球员,体育界有好多这样的例子。”老叶补充道,“市长杯完全可以大气一点嘛——就像外校这样,让所有人都能进来看比赛。最佳球员不一定真得给冠军。”

“但我感觉这只是个安慰而已。我要是拿了冠军,两个MVP都给对手又怎么样?奖杯才是实实在在的。”米乐摇摇小脑袋,“拿了最佳球员,却只得了第二名,这个个人荣誉又有什么意义呢?谁想要呀?”

“好啦,知道你每次都想拿第一。这次我会努力的。”我看着他说。

“难道你不想拿第一吗?”米乐看着我的眼睛,皱了皱眉毛。

我当然想。之前我其实跟弦弦拿过一次冠军,但那时并不算主力,更像是被自己的弟弟捎带着拿到的。而现在……我们的机会或许比去年还好,虽然阵容不如之前齐整,进攻也不再那么流畅,甚至有些保守,踢得也不算好看,但下周只要在客场守住一个平局就能进入决赛。足球是团体项目,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凭借自己的努力才走到现在的。我不再是那个只会依靠你的小孩了。如果真的能拿到冠军……可不可以说,我变了,不对,长大了?

我想要拿到这个冠军。很想。一旦进入决赛,我的对手可能是蒲云,也可能是黎彬。我想战胜他们,虽然只能战胜其中的一个,但对我都意义非常。也许决赛是一个机会,一个让我对自己过去的怯懦与软弱彻底告别的机会。

“柯柯,咱们一定要拿到冠军呀。”米乐的声音又在耳旁响起了,“我的数据不如阎希的。要是拿了冠军,杯赛MVP肯定是在你和他之间选。到时候说不定是我拿决赛最佳球员,你拿杯赛最佳球员呢,这样咱们就是全市最棒的一对组合啦。”

“只要我们能一起踢球就好了。那就这么决定了,我是最锋利的矛,你是最坚固的盾,我们俩是最棒的组合!”何其相似的话,上一次听到是五年前了。我居然能用“五年”来衡量时间了。也是,再过几个月,我就十五岁了,会走完我生命里的第三个五年。我能活多久呢?也许十几个、至多二十个出头的五年吧。我是幸运的,在人生最初的三个五年里有两个人都曾把我视为最信赖的同伴。我能有很多时间,遇见很多人,但永远也忘不了最早的岁月里来自同伴最简单而最亲切的信任。

“嗯!”我捏住了他的拳头。其实,我们早就是最棒的组合了,就用冠军做见证吧。

比赛开始了!今天就让我好好看看,两年来最后的对手是浅绿色还是橙色!

岳隐似乎对五十四中的首发了如指掌,他们也擅长在三后卫和四后卫的阵型中切换,但他们今天排出的却是个“无锋阵”。首发门将是1号甄格——我们听到这个名字就想笑,估计他爸妈起名时曾轶可还没火呢。2号葛行星在左,32号叶君放在右,中后卫是5号陈延灞和3号满林。中场是8号王锐、20号黎彬和27号周贵宁。

7号乔立累计黄牌停赛了。岳隐解释道,五十四中没有很好的替补前锋人选,所以排出了这个阵型。如此重要的比赛却没有前锋,对他们真是不小的考验呢。老叶说。也未必,他们几个中场和边卫的射术和传球都很出色,黎彬4球3助攻,王锐2球1助攻,周贵宁也有1球,多点开花。当然,乔立的缺席影响确实不小,算上上场比赛,他已斩获7球,和艾尼瓦尔在射手榜上的差距也缩小到了一个。

外校方面精锐尽出,施振华、蒲云、尹日荣悉数上阵。虽然首回合在客场1:2落败,但攻入的那一粒客场进球带来了微妙的心理变化——只要一个小小的1:0便可以晋级。但外校从不是那种保守的球队,强大的实力也不会让他们允许自己保守。比赛刚一开场,他们就对五十四中的大门发起了猛攻。蒲云的远射和阿华的抢点头球先后考验了甄格的扑救技术——还有老叶的心脏强度。“你就不怕外校的同学看出你是‘卧底’吗?别到时候冲上来连我们一起打了。”看着他一副又捂胸口又抓头发的表情,米乐笑嘻嘻地调侃。“来就来呗,柯柯保护你,我保护另一个,有什么可怕的?我也会‘创造机会’了哦。”他慌里偷闲地对米乐做了个鬼脸。“哼,我哪能指望柯柯保护我呀?”米乐瞥了我一眼,见我呆呆地没什么反应,便轻轻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这次我来保护你。可惜外校的观众朋友们素质很不错,也都在紧张地看着比赛,没有给他制造出任何机会。

我好像也专注于比赛了。“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我虽不是什么内行,但也多多少少看出了五十四中这个从未交战过的对手的特点。陈延灞负责防空,满林更多是回追和补位,作为左后卫的葛行星很少参与进攻,另一条边上的叶君放在进攻端则十分活跃。王锐是中场屏障,能攻能守,已尝试过一脚远射。周贵宁则更多在右路游弋,回防相当积极,不小的拼抢动作让他在前十分钟就吃到了黄牌。他们的技术特点和战术风格和我们极其相似,这场比赛也摆出了防守反击的架势。唯一不同的是黎彬,他是前场的自由人,在进攻端包办了组织、策应、转移、串联乃至终结的所有任务。

一中没有这样的角色,但我知道另一个人,他和黎彬从没见过面,踢球的风格却出人意料地一致。尽管这种巧合让我不太舒服。

“柯柯,他们俩的立场很明白了。你呢?你觉得谁会赢呢?”米乐问道。

或许还是和外校比赛比较好。毕竟我们彼此间是那么熟悉了,两年下来踢了五场比赛,是时候做个了断了。蒲云不知道黎彬和过去那些事的联系。真好。对他而言,黎彬只是个普通的对手,这场比赛也只是一场纯粹的比赛,不用夹带任何个人情感。能够心无旁骛地奔跑十分幸福。而我,既然知道了,就没法装作看不见,也没法忘记。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或许他也如此。

“我支持外校。”

“我也是。”

“为什么呢?”

“我要打爆蒲云拿决赛MVP呀。哼,叫他再也不敢拿上赛季那个头球说事!”

米乐说着,趴到了我背上,双手垂在了我胸前。莫名有了种很安定和稳固的感觉,刚刚那阵小小的焦虑被驱散了,突然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用怕,总有人会在我身边。

你们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你们。无论是谁,我都不会把秘密说出来的。我一个人扛着就好。

“柯柯?你好像怪怪的。一会专心致志,一会又在发呆走神。你不舒服吗?”米乐伸出手来,捂了捂我的额头,又碰了碰自己的,“不热呀。真奇怪。”

而这时一阵欢呼声从球场涌到了看台上,在我们身边响动的则是老叶的拳头锤在自己大腿上的声音。不用说,外校进球了。我和米乐都没看见,岳隐说是尹日荣边路传中,门将出击没够到球,被施振华顶了个空门。

乘胜追击,趁着五十四中刚刚丢球的立足未稳,外校接连发动攻势。蒲云接到阿华的挑传,在禁区里完成了一次精彩的凌空射门,球低低地擦着草皮窜入了球网,然而这回的庆祝浪潮才涌到一半便被边裁举起的旗子按了下去——越位在先,进球无效。但失去主力前锋的情况下,郊狼们的进攻十分生涩,像被拔掉了獠牙,真的成了哈士奇。周贵宁前场的一次传球失误促成了外校的第二次进球,五十四中的阵型整体前压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得球的阿华杀到底线将球扫向门前,混乱之中,小小叶的解围反将球捅向了自家球门。甄格无能为力,分差也随即因为这次乌龙扩大成了两球。

“这是你弟今年的第二个进球了。有其兄必有其弟,你弟的乌龙射门角度比你还刁钻呢,死角中的死角呀。”米乐坏笑着,这回趴到了老叶背后。虽然我知道这只是朋友间的玩笑,没什么恶意,自己有时候也会说类似的话,老叶也调侃过李天城,但还是有点不好。

“米乐,别这么说嘛。老叶要生气了。”我鼓起了一点点勇气,又在他耳边添了一句,要是有人这么说你,我可是要生气的。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米乐顿时收敛了笑容,贴到老叶身边跟他道了歉。老叶笑笑,说没事,我相信阿放的。他比你们看上去坚强和勇敢很多很多。

但五十四中的危机真正降临了。不只是0:2的落后,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一张鲜亮的红牌被裁判亮给了27号周贵宁。比分差距的扩大让郊狼们的心态更加急躁,而一次鲁莽的犯规带来了追悔莫及的后果。本就没有正印前锋,现在折损了一员大将,黎彬在进攻线上更是势单力薄。27号在下场后就哭了,队友们纷纷上来摸头安慰,他用毛巾包裹着自己的脸独自走回了更衣室。

此时的我根本不曾想到,坐在看台上仿佛置身事外的我们会在一周后遇到比这更糟糕与恐怖的情况。

“不好办了。”有段时间没说话的岳隐叹了口气。

“相信阿放。”老叶还是重复着那句话。

上半场行将结束,外校的攻势稍稍放缓。两球领先且多打一人,只要不出大错,取得胜利是板上钉钉的事。消耗掉最后的时间,平稳结束上半场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在生活中,恰恰是这种波澜不惊的海平面下会潜藏着意想不到的灾难,且没有任何理由。本是五十四中的一次长传失误,左路难得插上进攻的葛行星没能接到,外校的右后卫控住了皮球。本可以将球交给中卫平稳推进,或是大脚输送给前场的高点,他却阴差阳错地选择低平球传给中场,球速还非常慢。身体已经在向中圈跑动的尹日荣没做好准备,急着转身接球时重心不稳滑了一跤,倒地不起。而在附近的王锐趁机上前断下了皮球,并快速交给了身前的黎彬。20号接到球后离大禁区线还有一定的距离,外校的中卫已经做好了防止他提速突破的准备。

黎彬见对手没有贴身紧逼,顺势横带了两步,略略张开双臂,对着皮球抡出了右脚。

在这么远的位置起脚是不是太勉强了?球向着斜上方飞行,完全是奔着球门后方的跑道去了。就在这个念头伴随着眼前的画面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时,我见证了皮球在空中的急速下坠,像一道彩虹桥,从黎彬踢出的右脚到外校的球门,形成了对称到完美的拱形线条。守门员移动着脚步,似乎是想向右来一个侧扑,却根本无从判断球的运行轨迹。像是太阳的坠落,它从他头顶正上方飞入了网窝,满脸错愕的门将在慌乱中打了个趔趄,仿佛是被黎彬的射门迎头击中,跌倒在地。

运动战中的落叶球破门!还是那么远的距离,简直不可思议!上半场的比赛就在黎彬领袖般的振臂高呼中宣告结束,浅绿色球衣上狼爪般的暗纹在阳光和微风中上下起伏。他完全是凭借一己之力将两队拉回了同一起跑线。即便受了重伤,郊狼依旧不可小觑,猝然跃起的一扑便可致命。

下半场要好看了。老叶说着,轻轻吹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如果在决赛场上碰见了这样的对手,希望我们也能像现在这样从容不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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