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们的一员

涛涛晚上没来参加周末测试,回宿舍后也没找到他。于是宿舍又只剩四个人了,另外两位室友好像也没有很意外,毕竟过去的三个月里,涛涛经常不在宿舍。即便他在,也都是默默做自己的事,熄灯后的夜聊里几乎不说任何话。上学的日子嘛,永远是这么平平淡淡,过一天就是一天。有他没他,每个人都这么过。

我给教练发了消息,问涛涛的情况。教练说是家里有点事,问题不会太大。我跟米乐说了,他让我看看明天涛涛来不来上课,要是没来,最好去问问我们老班。

我觉得很有道理。

第二天上午,米乐仍旧在宿舍休息。趁早自习还没上,我去二班把假条交给老黄,接着匆匆回班上坐着,守株待兔般盯着涛涛的座位。早自习,第一节课,第二节课,到了大课间的升旗仪式,那个座位都是空的。没有谁在意它的主人为何缺席。

于是,当升旗仪式结束,各班有序退场以后,我径直去了办公室找老班。他起先有点意外,但随即想起我和涛涛是室友以及队友,便告诉我,他妈妈生病了,他在家照顾她。

我用牙齿偷偷地挤压着口腔内壁,仿佛在咀嚼它们。听到这个消息,脑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耷拉下来了。它过于沉重,我的脖子快托不住了。瞬间便回想起两个月前跟米乐去买手抓饼的事,我耍了小聪明,多给了十块钱,但还是被细心的涛涛妈妈发现了。那时她的身体就有点不好,而现在已经到了要涛涛请假去照顾她的程度了吗?那得是多重的病?

我感到老班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他问我还好吗?我说我没事,就是有点担心,他妈妈的病重吗?他说是结石,病情倒也不是太严重,但这病就是疼起来厉害。他家里有人得过,一犯病身体前前后后都疼,没完没了,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前几个小时还能撑撑,时间长了的话就忍不住了,龇牙咧嘴、躺着打滚、胡乱呻吟的都有,人都不像个人了。他说得我更难过了,涛涛周六就没来训练,算起来,阿姨生病起码有三天了。要真是老班说的这样,那这三天涛涛可得怎么过呀。

米乐也生了三天的病,我以前也生过,但我们俩运气都还好,总还有人照顾。或许得病对于小孩子来说只是一次可以心安理得受照顾的经历(我说的是小病,大病就是另一回事了,毕竟我和我的朋友都没得过),我们不需要想什么,只要乖乖躺着吃药就好,甚至可以肆无忌惮地提大多数比较无理的要求,大人总会尽量满足。我不舒服了,还会对弟弟或者爸妈发发脾气,他们从没在这种时候怪过我。我们得病了,爸妈像天生就知道怎么应对一样,按部就班地照顾我们。可要是他们得病了呢?我不晓得怎么办。虽然这几天我在照顾米乐,但他病得没那么重,很乖巧地窝在床上休息,不需要我多费什么心思。我完成的是作为朋友最简单也是最理所应当的工作。

米乐是和我一样大的小孩,尽管如此,他一开始不舒服时我还是有点慌乱。要是爸爸妈妈生病了呢?大人好像是从来都不会得病,也从来不需要照顾的样子。爸妈给家庭提供了可靠感,让我能够安安心心甚至没心没肺地过好每一天,不用想别的事。直到两年前应该都是这样吧。至少我没怎么想过他们有需要我,需要这个年龄的我照顾的一天。除了两年前那个黑色的夜晚,我觉得妈妈在进家门的那一刻似乎真要倒下了。那时我就在她的身边,我帮不了她,连自己都帮不了。

而涛涛呢?他的生活并不像我过去那样一帆风顺吧。我确实是个在爱里长大的小孩。

但我这么想就对吗?难道涛哥不是在爱里长大的?他的爸爸妈妈也很爱他呀。不是见过她妈妈吗,她说过希望涛涛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凭什么觉得涛涛过得比我差呢?但我还是好难过,想到这个周末发生的事就难过。哪怕生着病,我还可以和米乐缩在被窝里拿着手机看电影,听空调呼啦啦地吐着热风,想吃什么就去买什么。而涛涛在同一个时间、同一座城市里,忙前忙后地照顾妈妈和妹妹。

“佩韦,你怎么了?有点害怕吗?没事的,你不是踢球吗?多运动的话,不会得这个病的。”老班见我呆坐着,又安慰了我一下。我点了点头,仿佛他真猜对了我的心思。

“其实涛涛的情况我一直都很清楚。今天下午的班会课上,我想请同学们一人写一句话给涛涛,表达一下班集体对他的关心。”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来一沓心形的便利贴,给我看了一眼,“然后去做一次家访,了解下实际情况。我准备带一位同学去,本来想问问班长的。不过你既然这么关心他,我想带你去也不错,你觉得呢?”

我当然点了头。老班又拍了拍我,说回去吧,不用太担心。我转身出了办公室,在门口撞见了岳隐。我本想打个招呼就回班上的,却被她伸出的一个信封给拦住了。

“柯柯,我找了你半天哦。刚从你们班出来,想着你会不会去找老师了。”

“这是什么?”很明显她是要我接过信封。

“你拆开就知道啦。”她一抱双手,有些炫耀似的地对我说。

我看到信封正面写着“24号收”,还有一句英文,Youareoneofourown,很明显是写给涛涛的。我们俩边往教室走边拆。信封里是两张照片和一封信。两张照片一模一样,是全队同学朝着照相机比出“22”和“24”的手势。岳隐说,一张交给米乐,另一张连同信封和信一起给涛涛。我看了信,是明明写的。这才明白,星期六我们仨坐在明亮温暖的输液室挂水时,那个把明明匆匆叫走的电话是涛涛打来的。他妈妈在周五突然疼得下不了地,忍到下午放学才打电话给他。他着急慌忙地赶回去,发现妹妹午饭只吃了点饼干——妈妈实在做不了饭了。休息了一晚上也不见好转,忽而想到了问明明。经过几次周折,要到了他的手机号,也因此得知妈妈是什么病。如果不是明明爸妈劝说,涛涛的妈妈还不愿意去医院检查呢。这些是岳隐告诉我的,明明在信里没有提周六的事,而是转达了全队对涛涛一家人的祝福,以及对涛涛的敬佩,情感非常真挚。信的末尾是所有人的签名,从王枫教练到助教老师,从队长到每位队友,还有当摄影师的岳隐和作为观众的徐牧,每个人都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穆铮、黄敏学和徐牧还署上了乐队名,说希望他在这周日的收官之战回到球队,他们好把属于他的生日歌补上。

“话说,你们下次可不许再搞小团体了哦。”她在我把信装回去以后煞有介事地说。

我自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就是上周四啊!我都看到了,你们不是在食堂给涛哥过生日吗?围着一个小蛋糕,就是你、米乐、叶芮阳,还有川哥和明明,没说错吧?”

点头。

“你就把我们都晾到一边去了?还是说你以为就你们记得涛涛的生日是11月24号?教练说了,无论谁过生日,全队都要一起庆祝的。下次可不许这样了啊!”她忽然把手悬在半空,好像有点想模仿我姐姐捏我脸的动作,但不是那么坚决。我乖乖地把脑袋一侧,示意她可以上手了。她轻轻捏了一下,笑了,说果然和姐姐说得一样,捏上去很舒服。

“当然也不怪你们就是了。本来准备好了,跟理附踢完比赛有个小惊喜,虽然会迟三天。结果涛涛家里有事。也是巧了,周六是队长的生日,等到时候涛涛来了,两个人的一起过吧。”

说着呢,上课的预备铃响了。岳隐忙回头往她们班的方向跑了,临走了还不忘叮嘱我,要我和米乐在信的最后把自己的名字署上。她不说我也会写的。

下午的班会课果然讲的是涛涛的情况,老班还说了一段自己小时候的事,和我们父辈的经历差不多。之后便是鼓励我们珍惜现在的生活,好好学习,孝敬父母。班会ppt上的题目倒让我记忆犹新:《载着亲人的爱前行》。讲完以后,我们每人得到了一张便利贴。我的那张是青绿色的,叶芮阳的是黄色的。他先是咬了会笔帽,接着又托起下巴揉了揉,最终只是憋出一句“加油,校队等你回来”。这句话在纸上没存在几秒钟,他便把它揉成了一团,向老师重新要了一张,显然是不够满意。闭着眼睛冥思苦想了一会,他悄悄问我,“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这句话写上去合不合适。我觉得挺别扭的,但连自己这一份都没想出来,也给不了什么建议。

忽然想起赵蕤送我的诗集在桌肚里。掏出来顺手翻了几页,找到了一首还算不错的。便把第一节抄了上去:

然而多少港口,在这些港口

多少扇门,或许正迎候着你。

从多少扇窗,

人们看见你的生活和努力。

当然,我在最后写上了诗人的名字。想了想,又另起一行写了“Youareoneofourown”和自己的名字,免得让他以为这首诗是我和一个叫里尔克的同学一起写的。叶芮阳瞧见了,要走了我的诗集,把诗的第二节抄到了他的纸上:

多少未来伸展翅膀的谷粒

任凭暴风雨将它们吹送,

一个温存的节日

会看着它们的花期归属于你。

他和我一样写了名字和那句英文,还冲我吐了吐舌头。拜托,大哥,你这都要学我吗?我假装不满地抱怨。你怎么好意思说我的?这首诗是人家写的,那句英文是学学昨天想的,你只有名字才是自己的。说着呢,他还想偷偷掐我的腿,我把他的手撞开了。我向老师再要了一张纸,把诗的第三节也写上了,照例加上了那句英文,最后的署名是米乐。我中午答应了帮他也写一份的。他今天可以下床了,下午就在班上上课呢。那张照片被我们俩贴在了上下铺之间的床架上。

老班叫我和班长把写好的纸条都收上来,给他“审查”一下。大家写的大多是“加油”或“会好起来的”,并附上自己的名字。话语简单,每个字却写得格外认真,连平时老黄钦点为“豪放派”或“后现代”的那几位也不例外。收齐了,老班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粉红色的大信封来,小心翼翼地将纸条们收了进去,郑重其事地在封面上写了“张涛涛收”,落款则是初一三班。他把写好的信封举起来给大家看了,同学们纷纷鼓掌。

他居然会选一个粉红色的信封,这么少女心吗?

下课铃响了,我问老班哪天去涛涛家。他说中午联系过涛涛了,今天还有点不方便,要等到明天下午放学。他让我到时候直接去办公室门口找他。叶芮阳在一旁听着,问老师能不能把他也带去。他无奈地一耸肩,说你得再等一年,等他买车。他现在用的还是摩托,最多只能两个人。

“就算能坐三个人,你也不能去呀。你那体重,会把摩托车轮胎压漏气的。”我还不忘在他耳边损了一句。我也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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