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恶意揣度,只是陛下没有音讯,总归是不行的,更何况贺家将军带兵回朝,是属无召入京,此已是万不该。”
她说到这里,丞相忽然开口截到她的话,话中提醒,“夭大人,如今的太子殿下是陛下亲封的。”
夭枝一顿,见他不接招,只能开门见山,“大人已属意未来新帝?”她顿了几许,如此关头,已没必要藏着掖着,就看丞相如何想。
丞相闻言看着她良久,慢慢道出,“为何不妥?”
夭枝神色一怔,“大人,……你早已站好了队?”
丞相看向宫殿上四四方方的天空,继续开口,“是,天下需要明主,二殿下就是明主,大殿下与之相比,并非明君。
甚至当今圣上,我都可以断言,他已并非明主。”
夭枝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直白的回答,不祥的预感快速升起。
丞相双手背在身后,难得显出他这个年纪的老迈疲惫,“夭大人,你知道边关受了多少年的战火吗?你知道这几十年来,死了多少人吗?
你又知不知道天下百姓因着连年战火,苛捐杂税,虽没到易子而食的人间炼狱,但也差不离多少去。
兵荒马乱,命如草芥,你能看到的一片繁荣只在京都,外头如何谁看得见?
当今圣上是明君,也有铁血手腕镇得住江山,可与太后一族周旋兵权多年,导致边关战火迟迟无法解决,内斗不止便无法强盛国力,我们泱泱大国外强中干,往后几十年那些蛮夷必定不断入侵、挑衅,导致百姓民不聊生!
而朝廷世族经历这场内斗,恢复到鼎盛都得百年,内忧外患,争断不休,这些问题都隐在底下,不出几年就会浮到明面上,可到这些问题,当今陛下的身子已经支撑不到能解决这些问题的时候,面对如此残局,只能由新帝来,且局面只会更难!所以新帝必须要有雷霆手段,杀伐决断,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方可威服四海。
大殿下虽有治理国家的能力,但面对这般情况是绝对无法的,他没有那等雄才大略,目光长远,他只适合盛世做仁君,往后乱世,仁慈的帝王根本守不住江山!
可当今的太子殿下可以,夭大人,便是你扪心自问,敢说不是吗?
便是你夭大人通天晓地,预知后事,也斗不过他分毫不是吗,你难道就不能输得心服口服?”
夭枝闻言慢慢闭上眼睛,自是默然。
她当真是费尽心血都棋差一招,千算万算都算不到,一直不参与立储之事的丞相竟然早有参与……
往日朝堂上,他可从来没有替宋听檐说过一句好话,谁曾想……
“既如此,丞相也必然知道前太子是为何被废,我还以为丞相从来尊正统……”
丞相双手摊开,面色坦然,“老朽尊得是江山,谁能守得住天下谁就该做皇帝,这位子能者居之,我等老臣还费心谋什么,要这么多权势在手中又有何用,百年归去也不过是一抔尘土!
可这天下子民苦楚良多,我愿为江山肝脑涂地,择其明主,为得是百姓生生不息,不再受战乱之苦。夭大人,你觉得我何错之有?”
他迈出门前扔下一句话,“夭大人还是好好想想,你我为人臣,自然要为江山社稷考虑,你是要这江山千秋万代,还是要常年战火,四分五裂,民不聊生!”
夭枝回答不出来。
她若是丞相,自也要问为何有能力者不能做天下共主?
归根结底,命簿所写就是真正的对了吗?
命该如此就是真正的对了吗?
她知道命簿所写,也知道丞相说的确实是对的,因为宋衷君登基之后,这饱受战乱的天下便开始四分五裂,天确实压不住这乱世,太过保守更开创不了盛世。
可……她是仙官,仙官就是来叫凡人认命的……
命簿所言便是他们的命运,也是她的命运……
她为仙官,便只能做仙官该做的事,逆天改命于她来说,是犯上作乱。
日头高悬,阳光落下照出缕缕幻影。
宫女探到消息,匆匆进了殿,“娘娘,夭大人进了东宫,一直未曾从东宫出来。”
洛疏姣闻言当即惊而站起,“确实属实?”
宫女连忙应声,“千真万确,外头伺候的小太监去打听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夭大人有事耽搁了?”
洛疏姣愁眉不展,满目担心,她忧心忡忡坐下,“已经小半日过去,酆惕哥哥还在牢狱之中,如此紧急的情况,她怎么可能会耽搁?”
既然夭枝不会耽搁,那便是……簿辞哥哥不让夭枝离宫了,且还宣了太医,必然是出了事。
若是簿辞哥哥动了杀心,那岂不……
洛疏姣沉思许久,重新站起,上前翻出压在床榻下的一大木箱,打开全是兵器。
她拿出双刀,觉得不妥,又拿出长鞭,亦不妥,再拿长剑,皆不妥……
终究还是没敢硬闯东宫,她的家族赌不起这番失败后的后果。
洛疏姣合上箱子,慢慢站起身,看向桌案上摆着的几副画卷,终开口,“随本宫去东宫。”
东宫之中,宫人恭敬奉上茶。
洛疏姣坐在椅子上,情绪颇为复杂,过了这么些日子,她才慢慢习惯如何称呼。
她坐下平稳心境,看向宋听檐,声音依旧不稳,“殿下,听闻夭大人昨日进了东宫,一直未曾出来?”
宋听檐一如既往的闲适,他闻言放下茶盏,缓缓转动手间佛珠,“先生身子不适,往日皆是我亲手照料,如今已经习惯了。”
这一句话便将洛疏姣后面的话打了回去,她一时艰难开口,“宫中……出了些闲言碎语。”
宋听檐对这些显然并不感兴趣,并未开口问。
洛疏姣面上撑不住事,见他不接话,只能斟酌着找了借口,“殿下,夭大人终究是女子,且是皇子们的先生,亦是殿下的先生,住在东宫乃是于礼不合,这般风言风语的难免……”
“既然是风言风语那便是假的,又何必在意这些话?”宋听檐平静打断了她的话,显然并不在意旁人,“往日她便与我住在一处,也并没有什么于礼不合。”
洛疏姣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宫里消息何其快,夭枝必然是得罪了宋听檐。
臣子有病抱恙在身,却扣在东宫,怎么看都是为难人。
酆惕哥哥又在牢中,她便是想寻个商量的人都找不到。
夭枝实在太大胆,她早该知道,如今簿辞哥哥是太子,又岂能轻易冒犯?
如今便是谁都不知她究竟是生是死,叫人怎不害怕?
洛疏姣正想着,宋听檐忽而开口,显然是要送客的意思,“娘娘可还有事?”
洛疏姣自然不敢生出什么硬闯进去的心思,只能岔开话题,争取到让宫女打听里头消息的时间,“陛下卧病在床,有些事总归是要交给我,陛下往日就吩咐过,太子妃位空悬已久,该选人了,不知殿下可有心仪的人选?”
洛疏姣本是心中苦涩难言,可如今局势已由不得她有女儿家心思,皇位之高总归是叫人高不可攀的。
往日的簿辞哥哥平易近人,如今已是高不可攀的储君,便是连夭枝那般拿命救过他的,如今也生死未卜,更何况是他们这些人……
宋听檐不知有没有在听,他垂眼看着地面,手中的佛珠穗子微微晃动。
洛疏姣便让宫女递上了各族世家千金的画像,且是万里挑一。
“还请殿下看看,这些都是本宫亲自挑选的适龄女子。”她伸手指去,“贺家妹妹在京都素有才女之名,生得极美,性格温顺,在人中素有贤名。”
宋听檐闻言看向洛疏姣,如往日一般温和开口,“疏姣,你挂心了。”
洛疏姣闻言眼眶瞬间一热,他如今并没有唤她母后,就好像把她当成从小一起长大的世家妹妹一般。
如此也总比尊为母后的好……
宋听檐拿过画卷,似闲来无事,视线却慢慢认真,停在了画卷上。
洛疏姣看去,果然他在画着贺家姑娘的画卷前停留下来,且看了许久。
洛疏姣心下黯然,夭枝今早离开前,她问过她,簿辞哥哥会选谁做太子妃?
夭枝那时说,他如今是太子,所以必定会选贺家姑娘,因为娶太子妃就是选她背后整个家族。
这问题问夭枝自也不是难事,以宋听檐如今的谋划和野心,自然会娶对他最有利的,而不是最喜欢的。
毕竟,她若是在宋听檐这个位子,也必然这样做。
所以她让洛疏姣推荐贺浮的亲妹贺皊做太子妃,因为贺浮明摆着已经站在宋听檐这里,贺皊嫁不嫁影响不大,但若是让别的世家千金做了太子妃,他便又多了一臂助,是以若非要选,便只能是贺皊。
洛疏姣听到这话,自然也明白此事可成,贺皊妹妹生得极貌美,又才情出众,年岁也相当,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且看簿辞哥哥如今连画像都看了这般仔细,必然是极为喜欢了,应当也会如夭枝料想的那样定下她罢。
宋听檐看着画像许久,缓缓开口,“原来是去了贺家。”
洛疏姣不解其意,微微抬身看向画卷,那画像里只有贺家姑娘,再有便是蹲在一旁的小猫儿,这只猫通体为黑,只有四足雪白,看起来颇为灵动顽皮。
洛疏姣看了眼画中的猫,想起这猫原先是夭枝找不到的那只,因为她看画时也说了这句。
她瞬间想着替夭枝拉拉好感,毕竟若是夭枝与簿辞哥哥喜欢的女子有交集,且还有一猫之缘,必然是会网开一面的。
“这猫我知晓,是夭大人的,贺家妹妹那日见着,只觉这猫极讨巧可爱,便想养着,夭大人颇为喜欢贺家妹妹,想来是送给了她,狸猫赠美人,也是桩美谈。”
宋听檐闻言却没有多和煦,反而轻呵一声,话间微讽,“夭大人当真是慷慨,什么都舍得。”
洛疏姣闻言当即便知自己说错话,想来这猫儿与殿下也有渊源,她忙开口补救,“殿下也喜欢踏雪,那可需要回这猫儿?”
宋听檐看着画卷中的踏雪片刻,收回了视线,言辞淡淡,“先生都已经做好了决定,孤又能说什么?”
洛疏姣顿觉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好像不但没有替夭枝求得几分情面,反而叫簿辞哥哥对她更加不满意了……
宋听檐话音刚落,外头便有宫人来唤。
历来太子便是没有闲适的功夫,更何况如今陛下未醒,政务总归都是要交给他的。
宋听檐闻言起身要离开。
洛疏姣却愣住,忙开口,“殿下,那这太子妃人选……”
宋听檐平静地没有任何情绪,也似乎根本不在意选什么太子妃。
他似乎想起什么一般,问道,“外头的风言风语是什么?”
这话自然没有人敢在宋听檐面前传,也不过都是私下议论。
洛疏姣一阵停顿,开口道,“他们说……住在东宫的,往后便是太子妃,可如此……却有违人伦。”
毕竟夭枝是教导过皇子们的先生,陛下亲自封的相师,岂能这般。
洛疏姣当即开口,“殿下,此事暂还没有传开,只是一二讨论,不若将夭大人送到我宫中休养,也难免这些闲言碎语被旁人利用。”
本来宋听檐坐上太子就有闲言碎语,他们说太子长成这样是会亡国的,此乃祸国殃民之像。
连长相姑且都要拿来置喙,更何况是先生弟子这样的关系,不知要被多少人说道。
如此,自然是个接夭枝出来的办法。
宋听檐却置若罔闻,听这样的话竟也不生怒,反而平静道,“难为他们费心,先生睡着就不要打扰了,至于那些话也不必传给她听。”
洛疏姣闻言愣住,怔然看着宋听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