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树心乱如麻,但眼下别无他法,只得迈步跟上小鱼。
按石碑的朝向,方才那片竹林应该是在两界山地界内。
现在出了两界山,雾气反而更加浓郁,地形也忽上忽下起伏不定,道路两侧景色飞快变幻,有时是参天古树,一瞬间又变成绝壁深谷。
奇诡的地形反而让白树内心愈发认定,这应该就是黄泉路了。
碧落黄泉两凄苦,幽愁暗恨不堪听。
难道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吗?
明天还有会要开……
这个月还没给父母打钱……
她……还是杳无音讯……
一颗心深深地沉了下去,从孩提时的记忆一齐涌上心头:
远远看着别的孩童玩耍的孤单身影;
被撅断的画笔,母亲严苛的责骂;
被父亲撕碎的148分考卷,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的背影;
给自己递来热乎乎烤山芋的,那双冻的红彤彤的手;
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已经烂掉的,地震遇难者名单……
这一辈子,真的是毫无建树,空负年华,竟然连最珍视的人,也给弄丢了。
昏黄的心灯忽明忽暗,是这黑暗阴森路途中唯一的光亮,却照不亮白树已经沉入谷底的内心。
一阵幽香袭来。
小鱼停下脚步,从路旁突兀出现的花丛中摘下两朵白色的小花插在发髻上,又迈步前行。zusu.org 茄子小说网
小花的花瓣随着脚步一颤一颤,幽香四溢。
白树一愣,迷离的目光重新聚拢在眼前这个小小的白色身影。
这……是传说中的无常鬼?形象差距未免也太大了吧。
这孩子虽然冷冰冰,但是多可爱呀。
白树有些惶恐,但还是努力试探:“小鱼,你……是索命的无常鬼吗?”
小鱼闻言诧异:“索命的无常鬼是什么?”
“额……就是那种……勾魂摄魄……然后带去阎罗殿的?”
“阎罗殿是什么?”
白树有点懵,一时脑海中串联起来的关于阴间的传说被搅成一锅浆糊。
如果没有无常鬼,没有阎罗殿,那……
“你的姥姥叫什么名字呀?”白树内心忽然腾起一丝希望。
“就叫姥姥呀。”
“……你家里除了姥姥还有别人吗?”
“没有。”
“爸爸妈妈呢?”
“没见过。”
如果小鱼这时候回头,肯定能看到白树翻上天际的眼白。
这孩子,难道是孤儿?
“小鱼,姥姥放心你一个人上山玩呀?有没有谁经常陪你一起?”
这么点的孩子,出门好歹得有人陪吧,如果能问出监护人也行啊。
“放心的。”
天被聊死了……
白树觉得这是六年来和别人单独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而且居然是自己在没话找话,真是度秒如年,尴尬到极点。
但对于目前的局面,尽可能多的从小鱼口中套出点消息总归没错。
“小鱼,你写的那个’心’字,是谁教你的呀?”
“书上学的。”
“是姥姥教你识字的吧?”
“不是。”
“那,你有老师或者师傅吧?”
但凡问出点人名字或者名号,也更容易推断。
“没有。”
白树放弃了。
如果小鱼所言非虚,这女娃只怕还是个无师自通的神童。
自己究竟是撞了什么邪。
沉默。
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轻响。
忽地,平地一阵清风,浓重地雾气似一下子被吹散,耳畔响起潺潺水声。
“要到家啦。”小鱼有些开心。
月亮仿佛是一下子出现一般,清晖漫漫,心灯的光登时黯淡下去。
白树忙四下望去,希望寻到些楼房村落、万家灯火。
然而视野所及处,遍地皆是红花,没有任何人间烟火气。
月光如水,倾泻在花海之上,片片血色花瓣清瘦如骨,瓣尖向花心卷曲,花萼纤细修长似龙爪。
这是……
彼岸花!
云城……似乎没有种植这么大片彼岸花的地方……
白树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
小鱼步伐轻快,白树却愈发沉重。
穿过一望无际的彼岸花海,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横在眼前,浩浩汤汤,看不到对岸。
这不会是,传说中的忘川吧?
脑海中关于阴间的传说又一次串联清晰。
小鱼沿着河边往上游走,白树如行尸般跟着。
内心知道自己是猜对了的,可终究不愿承认。
月色下,远远一座小楼伫立在河边,可见七个灯笼悬于檐下,随轻风摇曳。
待到近处,白树抬着头睁大眼睛,细细打量着这幢建筑的每一个细节,难以置信。
这是一幢吊脚楼。
自己虽也曾见过吊脚楼,可从未见过这般巧夺天工。
依河岸而建,粗壮的竹木直插河面以下,将大半个楼挑起,飞檐上雕饰着不知名的异兽。
凌空飞阁,神秘清幽。
但楼边未见传说中横跨忘川的奈何桥。
小鱼走上吊脚楼侧面一道又窄又陡的楼梯,白树犹豫片刻,缓缓跟上。
至最上一层,小鱼“吱”一声推开一扇小竹门。
“姥姥,我回来了。还遇到一个从溪里爬上来的人。”小鱼对屋子里大声说道。
“请他进来吧!”一个苍老但温和的声音从里间传出。
白树跟着小鱼走进了房间,有种砧板上的鱼肉感。
烛光摇曳,不是很明亮。
这房间并不大,两侧有小门,中堂挂着太极图,下方摆着数个木质座椅,每个座椅中间隔着一个小茶几,上面摆些水果。
“年轻人,”一个身材矮小略微发福的老婆婆身着苗族服装,扶着门框颤巍巍出现在侧门口,满头银发还带着简单的苗族头饰,精神矍铄,面带微笑,指着太极图下的座椅:“请坐吧。”
白树乖乖坐下,内心无比慌张,已基本被风干的睡衣又被冷汗湿透。
“你可识得老身?”老婆婆话语慈祥。
“您是不是……传说中接引亡人的孟婆?”
白树虽然内心已猜到八九分,但开口时内心狂叫着“不是!不是!”
老婆婆面露笑容,满脸皱纹都挤在一处。
“是。”
一锤定音。
自己真的已经死掉了。
白树的脸色迅速暗沉了下去。
孟婆看在眼里,缓缓宽慰道:“孩子,生死有命,阴阳本为一体,也无需太过悲伤。你姓甚名谁,年纪多大,是哪里人士呀?”
白树嘴角抽动,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判命环节吧。
“……回孟婆,我叫白树,大树的树,今年二十五,老家……在蜀地蓉城郊区。”
“哦,原来是个川娃子,算起来和我这处地界不是很远。”
不是很远,只怕不多不少刚好隔了一命吧。
“听小鱼说,你从溪水里爬上来的?”孟婆问道。
“是的。”白树老老实实的回答。
“那你是失足落水,还是为人所害?还是投河自尽呀?”
“……可能,都不是。”
白树拼命地回想自己如何掉进溪水里,但毫无头绪。
“我能记得的,见到小鱼之前,应该是在自己家里洗完澡睡觉了。”
孟婆皱了皱眉头:“莫非,你是在睡梦里被人迷晕,丢入河中而死?”
“姥姥。”
小鱼突然从另一个房间走了出来。
“这个人,是在竹林边上那条溪水里发现的。”
“什么?!”
孟婆闻言惊呼,把白树吓了一跳。
“小鱼,是你经常去玩的那片竹林?是吗?”
“嗯。”
孟婆面色严肃,伸出干瘦像枯枝一样的手指一把拽过白树的左手,翻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番,掐指默算,眉头越锁越紧。
白树心里忐忑不安,小心翼翼试探问道:“孟婆上仙,我有什么不妥么?”
孟婆尴尬地咳了两声:“孩子,可别叫我上仙,就叫我孟婆好了。老身就是个小小阴差,做了个清闲差事,尽微薄之力度化一下看不开的俗世冤魂罢了。”
顿了会,叹了口气,严肃道:“你的命,多半被高人改过,我看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