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北海镇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淅淅沥沥的雪雨下,八岁的李旺站在警察总署的门外,犹豫着是进还是不进。
“李旺,快跟你奶奶走。”陪同的一个治安警上来正要拉他,李旺执拗的一侧身,让那治安警捞了一个空。
“哎~你这孩子。听话!别犯拧。”
李旺抬头望着警署门前头发雪白的奶奶,仍旧迟疑不前。老太太叹息一声,转身推门走了进去。
九月中旬,那场轰动一时的杀妻案终于迎来了判决:
凶手李有财因淹杀自己的女儿、掐死自己的老婆李何氏,被判处死刑,等待枪决。李旺的爷爷,也是本案的从犯李老汉被判处劳役十年。李旺的奶奶,虽然知情不报,但念在李旺年纪小,需要人照顾,因此被免于起诉。那位知法犯法的居民局治安警所长被从治安警退伍中开除,调往苦叶岛的奥哈营地。
李老汉在判决之后不久,因为气恼交加,在一天夜里突发脑溢血撒手人寰;而李旺的奶奶突遭变故,措手不及,一夜之间就白了头。
出于保护李旺的目的,片山和周卫国在案情审办期间,没有将李旺是举报人的信息透露出去,因此李旺的家人至死都不知道这一切的结局都是因为这个八岁孩子的一封举报信。
刚落地的妹妹死了、母亲死了、爷爷死了,眼下父亲也快死了。这一切让八岁的李旺手足无措。之前的两个妹妹没了的时候他没看见,只是见奶奶两眼通红的告诉自己妹妹没活下来。
可是最疼爱他的母亲突然没了,这让一个八岁的孩子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尤其是在他无意中听到爷爷和奶奶说的那番话。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李旺虽然只有八岁,可他差不多已经明白,眼前家中的变故都和自己的那封信有关。
而这,让他无法面对自己的父亲。
身上的棉衣已经打湿了,这衣服还是母亲一针一线给李旺改的。正在犹豫不觉之时,李旺突然觉得头顶一暗,再一抬头,上面是一把伞;转身再看,眼前是一件青布棉袍,脚上穿的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鞋。
现在整个北海镇,依旧每天穿着青布长袍到处晃悠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汪中,现任北海镇小学的副校长。
“先生。”李旺语带哭腔的看着这个中年人,问道:“我做错了吗?”
汪中蹲下身形,目光平视着李旺,沉声问道:“你觉得呢?”
“父亲杀人了......我不知道。”
汪中道:“圣人说,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
李旺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汪中所说的是《孝经》里的话,开讲儒学入门也是汪中就任小学副校长的条件之一。程朱理学是有糟粕,可儒家学问里的好东西也有不少。北海镇既然要让人人读书识字,人人成士,怎么能不知礼义廉耻呢?
汪中手搭在李旺的小肩膀上,耐心解释道:“为父亲的有敢于直言力争的儿子,就能使父亲不会陷身于不义。你爹他做了错事,你做的没错。见到长辈有过而不去阻止,那不是真正的孝。可是李旺,就算他有千般错,那也是你的生身父亲啊。”
李旺终于忍不住了,趴在汪中的身上就开始哇哇大哭。这些天所有的惊惧、怀疑、担忧、思念交织在了一起,一下子全释放了出来。
汪中安慰了李旺一会儿,等孩子渐渐止住了哭泣,这才一脸严肃的说道:“走,去见你父亲最后一面,给他磕个头吧。”说罢,他站起身来,一手举伞,一手拉着李旺,缓步走进了警察总署的大门。
李旺的父亲李有财此刻戴着脚镣坐在一间小屋内,身后是两名治安警。这间屋子的陈设极为简单,一张光板木桌,两把椅子。眼下李有财的母亲和儿子坐在桌前,眼泪汪汪。
屋门又开了,李旺红肿着双眼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摊在地上的镣铐。
他的父亲先是露出一丝惊喜,随即又变得十分柔弱十分哀婉,嘶哑着嗓子轻声道:“旺儿,让爹好好看看你。”
李旺走到父亲身前,两名治安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动作。
老太太擦着泪眼,对李旺道:“给你爹磕几个头吧。”
李旺顺从的跪在父亲面前,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李有财这才扶起儿子,一把抱在了怀里。
“娘,儿子不孝,旺儿以后就辛苦您了。”
“你就放心去吧,这孩子我拼了命也会把他拉扯大,等他娶妻生子,给李家传宗接代。”
探视的结束时间到了,李旺的奶奶从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而李旺也在治安警的拉扯下离开了父亲的怀抱,此时他突然明白了失去父亲意味着什么。
“放开我!放开!爹!”
走廊里,汪中铁青着脸,闭目不语。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亲,想起了含辛茹苦养大自己的母亲。当初听说李旺父亲所做的事后,他也曾跟老尤他们痛斥那些带清的乡间陋习。可是这种事在民间实在太多了,自己曾经连个官都不是,又能怎么样?
汪中之所以愿意当小学校的副校长,其实还是想跻身北海镇的官场。读书人嘛,总有抱负。前些年他曾做过一篇《吊黄祖文》,意欲为长期以来负有杀害祢衡恶名的黄祖昭雪翻案。
话说后世人皆痛惜称衡之才而谴责黄祖气量狭小,汪中却认为祢衡此生能得到黄祖的赏识,获此知己,可谓死而无憾矣。汪中认为,像黄祖这样因杯酒失意的顷刻白刃相加的事情,是世间常有的,不单只此一例,是出于朦胧意识下的一时激愤而产生的错念,可以理解。然而黄祖能冲怀远识,诚心实意的欣赏祢衡的才华并礼贤下士,才是更为可贵的。
“余束发依人,磋跄自效。逮于长大,几更十主。何尝不赋鹦鹉于广筵,识丰碑于道左?而醉饱过差,同其狷狭。飞辩骋辞,未闻心赏。其于黄祖,犹得其恶而遗其善焉。”
这正是汪中内心的真实写照,他的性格、才华、遭遇皆与称衡相似,而所遇之人尚不如黄祖,只有黄祖之弊而全无黄祖赏识人才的长处,大有恨不遇黄祖之意。
由此可见汪中对伯乐知己的渴求,其内心的孤独苦闷可想而知。当初赵新托沈敬丹请他时,汪中之所以敢来,就是想看看赵新是不是自己苦求的那个伯乐,哪怕是反贼他也认了!
可来到北海镇后所见所闻的一切,跟他腹中才华却又格格不入,这让汪中颇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无奈;他甚至一度想告辞返乡。
赵新当初的那番“华夷之辩”的解释让他耳目一新,后来参观过阅兵式后,汪中更惊讶于北海军的武力强大。他觉得赵新当前的王霸基业已成,夺天下易如反掌,希望自己也能像诸葛亮一样贡献毕生才华,济世救民。
眼下,他终于明白了赵新这些人在做什么,这绝不是找了一群快饿死的农民来帮着他们造满清的反,然后自己继续当皇帝,再请一群儒家的读书人帮着辅佐君王。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欲成大事,必先破心贼。他们这是先要造天下人心的反!
随着李何氏一案的宣判,民政的改革计划草案也终于出台。一封由民政和治安警总署联名的告示贴遍了北海镇两地的大小社区。
在这封告示里,北海镇明确表示将陆续在各居民区开设医疗站,要求所有的怀孕妇女家庭必须登记在册,由医疗站人员定期上门检查孕妇情况。若经过两级医疗人员检查,确认孩子先天不足的,经家属同意,可予以处理。
除此之外,所有淹杀女婴的行为将被视同谋杀罪,家庭剥夺土地权利,主犯枪毙,从犯发往虾夷岛苦役十年,该户所在居民组组长与从犯同罪。
这一封布告出来,再次震动了所有居民。他们没想到北海镇管天管地,现在居然连生孩子都要管。
“要俺说,这事以前连官老爷们都是睁一眼闭一眼,这里的老爷们何必操这份闲心。儿子也好,女儿也好,那都是俺自家的,能养活谁愿意干那缺德事!”
“恁放屁!要是都要儿子不要闺女,恁儿子大了是打算打一辈子光棍?”
“那咋行,总有人生闺女的。”
“哦,合着搁你家就是赔钱货,搁人家就得养大了给你儿子做老婆?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都别争了,没看见告示上写了么,以后老婆再怀上,都得跟组长报备,去医疗站登记。五十亩地的几万斤粮食,养十个八个都够了。要还嫌少,去虾夷地,给你一百亩!”
随着一声枪响,杀人犯李有财没了,很快便化作了一瓮骨灰。而李家老太太,也就是李旺的奶奶捧着儿子的骨灰回到家中,正想着找块墓地埋了的时候,两个人先后敲响了她家的门。
第一位让李老太太顿时吓了一跳。这是一位红发蓝眼的家伙,穿着一身黑袍,胸前还挂着一个十字架。此人正是北海镇中医医院放射科副主任,马卡留斯神父是也。
“主耶稣基督我们的上帝,请记念你永恒的慈悲和宽仁,你因之降生成人,甘愿承受十字架而死,以拯救那些对你怀有正信的人,并由死者中复活,上升天庭,坐于上帝圣父之右,垂鉴全心呼求你者卑微的乞求......”
“砰!”屋门重重的又关上了。
马卡留斯不慌不忙,他又轻轻敲了敲门。
“这位女士,作为上帝的仆人,我想帮你那可怜的儿子和丈夫祈祷,这样他们就能早日进入天堂,见到吾主的圣光。”
屋内吓得脸色发白的李老太太听了,心中一动,随即又打开门,冲着马神父马主任合十行礼。
“法师,您是给俺儿来念经超度的?可俺家没钱给啊。”
马卡留斯笑容可掬的道:“作为上帝的仆人,我怎么能收钱呢?请您放心。女士,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曾经给您检查过身体。”
马神父这么一说,李老太太终于有点印象了。李家刚来北海镇时,一群穿“孝服”的人曾经给他们全家都检查了一遍,其中就有一个是红头发蓝眼的洋鬼。
“哦。那您请进吧。”
马卡留斯笑眯眯的进了屋子,喝了一杯水,正要开始念祈祷文,就听见有人敲门。
李老太太过去打开门,又愣住了。门外站着一老一小两个和尚,正是从无涯寺来的澄澈师徒。
“阿弥陀佛,女檀越,贫僧师徒特来为李家父子和李何氏三人祈祷念经。”
马卡留斯扭头一看,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真是冤家路窄。自从这个老和尚来了北海镇,就无时无刻的不在破坏他的传教大业。只要哪家有人去世,这老和尚师徒俩准去抢自己的生意。他本来他已经差不多将几个老人说的都准备信奉上帝了,结果澄澈一来,三言两语就给截胡了。
澄澈微笑着合十道:“阿弥陀佛,原来神父也在啊,真是巧了。”
马卡留斯他心说巧个鬼啊巧,保准是我先前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被你那徒弟看见了。那小子天天在医院外面晃悠,给病人发一些什么《梁皇宝忏》之类劝人向善的小册子。他连忙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脸上挤出笑容道:“赞美上帝,和尚你也来了。”
其实马卡留斯也想搞些小册子发发,问题是那位费拉蓬托夫一心扑在炼钢大业上,最近又开始帮着北海军造炮,根本没功夫帮他。
此时附近的几户邻居也都注意到了李家门口的动静,虽然不敢出来,也都站在窗前看热闹。
一家男人对自己老婆道:“快来快来,那两位又开始斗法了。”
女人正在忙着收拾屋子,头也不抬的问道:“谁啊?”
“还能有谁,那罗刹教士和老和尚呗。”
这时,那位李老太太连忙跑到澄澈跟前,噗通就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道:“求法师慈悲,帮俺家看看风水吧。俺家这是惹了哪路神仙,竟遭了这么一场大难!”
得,老和尚一来,马神父立刻输了半场。
澄澈和徒弟来北海镇已经半年多了。一开始就在镇子边上搭了了棚子,后来几个上岁数的岛国老人一起帮着盖了个小院子,师徒俩这才算有了安身之地。
相比于正教,北海镇的居民不管是从哪来的,对佛教僧人始终是宽容和尊敬的;尤其是那些来自岛国的居民,对澄澈更是尊崇有加。所以澄澈的传教大业虽然没有展开,私下的信众其实已经不少。北海镇虽然明面上不宣传宗教,但是对一些老人去澄澈那里磕头烧香还是不反对的。
实际上,赵新的密探队伍一直关注着澄澈和马卡留斯的情况,并随时汇报给利吉。
其实赵新也对佛教很有兴趣,当初他偶遇玉佩就是因为去奈良参观寺庙。可是赵新知道自己不能主动见澄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他可不想让北海镇变成大兴吃斋念佛的地方。
所以别看澄澈师徒一天到晚和马卡留斯打擂台,其实老和尚也很别扭。他从北海镇官方根本得不到任何支持,赵新根本不见他,陈青松也只见过他一次。自从他和徒弟结庐而居,经常有治安警在附近溜达,劝阻一些年轻人不要来。
以澄澈的修行,来了北海镇这半年,虽然好多事他还看不太懂,可他已经知道不管是身在吉林的庆桂还是远在京城的那位皇上,都不是北海镇的对手。与其这样,何必要掺和这趟浑水。
老和尚眼下已经萌生去意,准备回无涯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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