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何不干脆等着看戏?
之后,双方保持着沉默。
又是一盏茶的功夫,女子终于忍不住望了过来。
她相貌清秀,却无甚特色,只是一对眸子相当独特,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强烈的疏离之感。
宁远观察过,这一点,即便在看公子哥时依旧未曾变化。
就好似,对红尘充满了厌倦,每一分一秒,一次呼吸间,都在经受折磨。
“你可以离开了吗?”女子冷声道。
宁远摇摇头:“抱歉,还不行。”
“黄兄。”
公子哥赶紧开口劝道:“鱼三真乃是出了名的妖物,你还是尽早走的好……”
宁远用沉默做了回答。
许久,师妹脸上的冷色愈发强烈。
突然,五彩斑斓的酒绳开始晃动,发出似风铃般的脆响声。
三人若有所感,齐齐扭头望向大堂另一侧。
只见那座肉山般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由于其恐怖的体重,一瞬间,船体都有了轻微的斜度,木榫梁柱间响起‘咯吱‘的不堪重负声。
女子拳头骤然握紧,先是狠狠盯了宁远一眼,旋即和公子哥有了一瞬间的视线交流。
见此,宁远心神一动。
这伙人终于要动手了么!
叮叮咚咚!
酒绳突然被拽响。
他斜眼瞥去,就见小二提着四口酒坛子,向着那边狂奔而去。
原本是寻常一幕,先前半个时辰来,发生过不知多少回。
然而,就在其经过肉山身旁时,四口坛子同时离了手,如耍杂技般,接二连三砸向肉山身上不同部位。
头、胸、胳膊、大腿,一处都没放过。
酒坛破碎,清冽的美酒‘哗啦啦‘四散飞溅。
肉山被浇了个通透,斗笠恰巧被一口酒坛子撞飞,显出一张狰狞可怖的鱼脸来。
鱼眼泛白,鱼唇肥大。
尤其是一张皱褶的鱼皮,在酒水下黏糊发亮,粘稠得似是可以拉出丝来。
“咕噜咕噜。”
肉山的鱼嘴吐出两个泡泡,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声响。
他似是还没反应过来,周遭已是打来数道火诀。
火焰缝酒,陡然一亮,窜起一丈多高的火苗。
不仅如此,酒中应是被掺了东西,火苗很快由红转绿,变成了阴恻恻的颜色。
温度之高,远远望去视线都变得扭曲。
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间,动手之人更是早就埋伏在了肉山身旁。
整个过程简单粗暴。
尽管没有令人拍案叫绝的精妙设计,没有动人心魄的术法演绎,不过是几坛酒,几道火诀,但效果却半点不差。
宁远三人坐于桌前,谁也没起身,公子哥甚至还悠然吃了口酒菜。
绿色火焰点燃了半边画舫,肉山被烧得四下打滚。
那令人畏惧的体型,此时除了将画舫震得左摇右晃,将一根根酒绳似引线般点燃,却是无法带来半点多余的威胁。
伴随着一股鲜香焦糊味,动静越来越小。
几息后,一块绣着字的碎布从火焰中掉了出来。
‘真‘。
字体被烧掉半边,另外半边也在火焰下迅速卷边焦化。
“鱼三真,不过如此。”
身后的酒桌传来话声,宁远能够清晰感受到,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嘿嘿,原本只是抱着摸摸底的想法,能一次成事倒也免得多费手脚。”
“收工吧,没甚么可看的了。”
“等等……”
有一声急促而低沉的惊呼,被压着嗓子喊了出来。
桌间骤然一静。
众人寻着此人视线看去。
前一秒还杂乱的呼吸声,突然齐齐滞住。
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真‘字拾起,凑到咧开的嘴唇前……
“呼!”
吹了一口气。
真字如同被吹了的燃香,火光大冒,很快烧焦,在两指的搓碾间化作飞灰。
叮叮咚咚!
烧至小半截的酒绳被拽响。
‘人‘影静静坐在火焰间。
等着上酒。
“……”
“……”
整艘画舫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宁远看着‘人‘影,瞳孔微微收缩。
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坐在肉山对桌,瘦精干巴的那一位。
他的斗笠不知何时被揭开,同样是一颗鱼头,只是嘴角两条触须穿着两串沉甸甸的铜钱,一对鱼眼显得尤其呆滞。
宁远视力极好。
一眼就看清,每一枚铜钱上都刻着一个‘真‘字。
此鱼,只怕才是鱼三真。
“你们好像找错了人……”
宁远望了两人一眼,连他都觉得无语,两人心中的郁闷之情自是更浓。
“动手吧!”公子哥猛的站起身来。
连带着,身后酒桌有七八人跟着起了身。
“有把握么……”
女子淡淡开口。
这话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否定。
她徐徐站起身来,平静道:“撤吧,能走几人是几人。”
临阵脱逃,未战先怯,不论在何时,第一个做出此番表态的人都得承受巨大的压力。
更何况众人几息前还在讥讽嘲笑,对鱼三真充满了不屑。
公子哥尚未开口,当即就有人冷声驳斥:“有没有把握打过才知道!”
女子淡淡看了他一眼,似是在看一位死人。
就在气氛僵持之际,鱼三真突然开口催促:
“我的酒呢?”
这可把众人难住了,小二愣在堂中,一时间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走。”
女子再次开口,虽然只是冷冰冰的声音,但其中已带上了急切催促之意。
就在此时,鱼三真突然起身走向堂中。
几步来到小二身旁。
他动作不是很顺畅,僵硬得像是木偶,一对死鱼眼让其看起来更是有些憨憨傻傻。
可即便如此,小二依旧被吓傻在原地。
只有他自己才清楚,那对死鱼眼盯来之时,一股莫名的恐惧感从心底窜了起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人类遇到了猛虎,像是利刃割破了喉咙。
鱼三真两条触须舞动起来。
他伸出手,开始拨弄着其上的铜钱,鱼唇间发出含糊不清的语声,似是在换算着什么:
“大黑鲳……十坛酒……二十人……二十人。”
他盯着瑟瑟发抖的小二。
下一刻,他轻轻跳起,鱼唇猛的张开,露出其间层层叠叠的利齿。
卡擦!
待得他落下,小二齐腰以上消失不见,只剩半截身子倒在地上,鲜血似加了泵似的,喷出数丈开外,将墙壁、柜台染得一片狼藉。
有少许血液正好溅了过来,似是点点红梅,在众人脚边盛放。
“鱼……鱼嘴乾坤……”
有人战战兢兢开口。
宁远蹙眉,看着小二半截身子,这才反应过来,先前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嘴,竟然动用了术法。
似乎同样来头不小?
“撤……撤吧……”
有人开口。
女子二话不说,手一撑围栏,率先跳下了船。有她带头,不少人跟了上去。
公子哥却是没动,他脸上的恐惧并不是太浓,不知是不是错觉,宁远甚至还看出了一丝兴奋。
“黄兄,赶紧走吧。”
“你呢?”
“我来断后,正好会会鱼三真……咦,你怎么还不走?”
宁远咧嘴一笑:“巧了,我也想会会它。”
“……”公子哥表情十分精彩:“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他话刚落,下方传来惨叫声。
低头看去,刚好有半个脑袋被扯入水中,冒起一连串气泡,紧跟着水面晕出一朵娇艳的血色之花。
水下还藏了妖物。
对于海族妖兽来说,水中就是天生的主场。
不说多,即便只是一头黑鱼精,也足够众人喝一壶了。
果不然,不一会惨叫声此起彼伏响了起来,下去的人,已是有七八位遭了殃。
公子哥脸色变得难看。
“黄兄,自求多福,各安天命。“
撂下话,他朝着鱼三真冲去。
这片刻功夫,鱼三真又吃了三四人下去。
这鱼妖似乎有怪癖,皆是只吃上半截身子。
也正因此,大堂中被已被溅满了血迹,木地板上都积起一层薄薄的血浆。
宛若一处血腥炼狱。
“鱼三真,我来看看你除了一张嘴,还有什么本事!”
公子哥冷声说着,右手五指赫然变得通红,筋络骨骼似是烧红的铁毡,血液皮肉化作涌流的岩浆。
火红的一掌拍向鱼三真脑袋。
术法?
还是炼体?
宁远看得眸光一闪。
就在他猜测时,褚羊魂钟里传来本座的声音。
“玦昧吞火体,天火宗的宝贝炼体法门,竟然让本座在这里见到了。”
声音乃是在宁远脑海中响起。这是一种依赖于灵魂的传音之术。
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前些日子宁远逼着本座刻录玉简,本座不堪其烦,这才出此计策。
“玦昧吞火体?你会此门炼体之术?”宁远吃了一惊。
本座冷哼一声:“那天火上人对此术藏着掖着,宝贝得紧,本座怎屑于夺其所好?”
“好好说话。”宁远道。
“那老东西贼精,本座诓几次偏不上当。”
本座声音里失去了灵性。
他接着解释:“此体讲究三昧五玦,指、目、口、心、丹,每炼就一玦,火体威力便番上一番,五玦既开,生一昧火,筑基之内不熄不灭。若是三昧火生,纵使元婴之内也难逢敌手。”
听起来相当厉害啊!
公子哥显然是开了指玦,尚处于炼体初期。
宁远凝神望去。
鱼三真依旧是傻傻愣愣的神情,张嘴迎去。
二者尚未接触,手掌似是落入一片虚空之中,下落速度变得极慢。
眼见其上的火焰逐渐平息,手掌猛握成拳。
一攥之间,掌心激起成片火星,飘至半空化作一团团火苗,落进鱼唇之中。
层层叠叠的利齿间燃起熊熊火焰,好似变成一口熔炉。
鱼三真气势一滞,慌不迭闭上了嘴。
待得再次张开,火焰倒是熄灭了,只是一口利齿融了大半,颚间更是焦黑一片,冒着青烟。
交手以来,它头次挂了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