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初夏午后,王书意前脚刚来过茶楼,蒲兰后脚就找上门。
王书意今日在溪边钓了半晌的鱼,收获颇丰,特地挑了两条最大最好的送了过来。
若说吃鱼,祝思嘉其实一向不大有兴致,但犣奴不一样,这孩子自打长了牙、学会吃饭起,饭桌上就离不开鱼肉。
他这口味倒像……
再想到晏修,祝思嘉只剩一片释怀,虽隔了几年,可他的相貌在脑海里却愈发清晰。
算了算时间,晏修今年,得有三十岁了吧?
自古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个天子,三十岁仍未拥有储君的——这话也不对,他的儿子,正跟着自己过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呢,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罢了。
“曦娘。”楼下门口处的声音,中断了祝思嘉的思绪,“听说王大人又来过你这儿了?他人呢?”
放眼望去,一袭绿衣的蒲兰正叉着腰,一条腿迈进茶楼,另一条腿还在门外,来势汹汹,仰面看着她。
碎玉这几日外出奔走进货去了,不知何时能回,茶楼里只有祝思嘉一人在照看,蒲兰得知了这个消息,自然迫不及待要来示威一番。
看在碎玉的面子上,她能勉强给祝思嘉一些敬重,可碎玉人不在,她自然不需要给祝思嘉任何好脸色。
祝思嘉笑脸相迎,应付道:“是啊,他刚来送过鱼,便回府歇息去了。”
蒲兰不满,眉毛都拧得快飞出小脸了:“他又来?曦娘,你少给我嘚瑟!”
祝思嘉手指了指自己:“我嘚瑟?蒲小姐,冤枉啊,我怎么敢嘚瑟?”
蒲兰二话不说,直接提起裙子走上楼,气喘吁吁地站到祝思嘉跟前:
“你还说没嘚瑟,他明明知道我也爱吃鱼,却从未送给过我,回回都往你这里跑,他自己都成了你钩子上钓着的鱼还不知道。”
“三年,整整三年了,他对你还不死心!我若是你,孤儿寡母的,更要活得坦荡些,好不让外人看轻了去,偏偏你就享受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捉弄他是吧!他对你的好,你半点回应都不给他,就这般心安理得的接受吗?”
又来了,每每遇上她,祝思嘉总要头疼。
祝思嘉捏着嗓子,无辜解释道:“蒲小姐,妾与王大人只是好友罢了,且妾也没白占他的便宜,送礼都是有来有往的。他给犣奴送鱼,妾便不向他收取茶水费,何来的心安理得?”
蒲兰:“我不管!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个狐狸精,他怎么会对我的好视而不见?你们这种貌美的女人最是可恶了,不喜欢的人还要想法子强占着,说得清高,做的又是另一套,怎么会有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
这个问题,和她沟通无数次,她这脑子就是说不通,祝思嘉索性不装了,实话呛了回去:
“对啊,是王大人非要喜欢我的,宁愿给我们家犣奴当后爹,也不愿意瞧你一眼,我能有什么办法?谁让我好看啊?”
“噗——”
蒲兰正被祝思嘉气得够呛,身后就传来一声轻笑,转身回望,竟是本该出门的碎玉。
碎玉鼓着掌,绕过她,坐下在祝思嘉对面:“曦娘,阿兄不在,你又让人欺负了?”
祝思嘉瞟了眼蒲兰:“无妨,就是个骄纵的小丫头。”
碎玉斜了蒲兰一眼,身子都没转动半分:“原来蒲小姐私下对待家妹就是这种态度,真是令裴某大开眼界。”
蒲兰还想解释:“玉芝,我不是——”
碎玉冷脸:“春雨,送客。”
待茶楼恢复清净,祝思嘉问碎玉:“阿兄,你不是明日才能回来?怎的今天就到山阴了。”
碎玉凝着眉:“有一要事,我不得不早些归家同你说。”
他们移步雅间,确保无人靠近,碎玉这才忧心忡忡道:“我外出时,秘密获悉了一个消息,陛下正在微服南巡,前些日子已经到了金陵。”
“金陵?”祝思嘉吓得瞬间慌乱,“那岂不是离山阴很近了?阿兄,我们要不要离开山阴,另谋出路?”
碎玉忙安抚她:“别担心,听我细细到来。一来他此番南巡,主要是为暗中调查穆王,不会在江南待太久。他这三年步子迈得太急,各种大刀阔斧的激进变法革新,尤其是削藩这一块,已经惹得各地藩王心生怨恨。他的重心只会放在江左形势,而非玩乐。”
“二来,山阴是个小地方,就算他下了江南,未必就会来山阴。我们只需寻些由头暂时避他一避,待他动身返京,再露面不迟,何必因为他的出现,就放弃现有的一切?”
好不容易才在山阴扎根,熟悉了山阴的一切,若贸然再换地方,长途奔波,恐怕最先不适应的会是犣奴。
可一想到晏修身边那群棘手的护龙卫……
祝思嘉苦笑道:“我们是不必过分,可我担心犣奴。阿兄,你没发现,他越长越像他父亲了吗?”
犣奴这会儿子被乳母抱出门玩去了,暂不在身边。
碎玉:“像又如何呢?山阴可没人见过他,就算有,天下相像之人何其多,见了犣奴也不会联想到他身上去。我们已经在山阴平安度过三载,若真要出什么乱子,早就出了。”
祝思嘉摇头:“夜长梦多,以他之敏锐和疑心,我不敢再在山阴久住,况且先前益州和杜羡的偶然相逢在前,我不得不惧怕。方才你一说这个消息,我心中便极为不安,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要上演一般。”
“大秦疆域何其之辽阔?光是个江南,我们还没看遍好风景呢。山阴住腻了,或许咱们该换个地儿,没准犣奴一开心,就会开口说话了?或是姑苏,或是余杭,总之,能去的地方太多,何必拘泥于山阴这弹丸之地?”
去何处落脚,碎玉向来无所谓。
在山阴住这三年,她脸上日日都带着笑意,她有多喜欢山阴、多喜欢现在的日子,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原以为她是不愿主动离开山阴的,没想到她更愿意去更大、更远的地方开阔眼界,何乐而不为?
碎玉:“你想离开,无论去往何处,阿兄都会陪着你。我即刻下去着手准备,你别多心。”
……
三日后的清晨,碎玉匆忙派遣一辆马车来茶楼,准备把祝思嘉母子二人和几个小丫鬟都接回别苑。
祝思嘉抱着犣奴走上马车,见碎玉面带急色,她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犣奴别看个头小,他胃口好,身上的肉都长得结结实实的,现在抱着属实有些费力。
碎玉默契地把犣奴接过,放稳在马车坐垫上,低头,含声对祝思嘉说道:“情况有变,回家我再仔细同你说。”
马车一路疾驰,犣奴险些被颠得晕车吐出来,要不是祝思嘉及时发现,朝他鼻子底下放了清神香囊,接下来想吐的恐怕就是她们了。
都这种程度了,犣奴还是不肯开口说话,除了吃饭不用猜,他不论高兴了、难受了或是磕着碰着了,一声不吭,心思全要靠别人去猜。
一回到别苑,碎玉就命奴仆尽快去收拾细软,先粗略收拾些必用品即可,把祝思嘉拉进书房,重重关上门,他才喘着气:
“最新得到的消息,他从金陵继续南下时遇刺,现在下落不明,和所有护卫都走散了。”
在山阴这几年,碎玉可没闲着。
朝廷可以有效忠于天子的厌雪楼,他同样能和江湖势力合作,培养出属于自己的厌雪楼,故而获得先手消息,并不算难。
祝思嘉瞪大了眼:“遇刺?南下?那岂不是——”
碎玉:“没错,以防万一,若他当真流离到山阴,那就糟了。所以我们要先收拾些东西离开,越快越好,这回没能带走的,先留在这里,日后回来取。等得到他的消息,我们想去往何处重新扎根再另做打算。”
祝思嘉:“好,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碎玉手脚麻利,东西也少,他最先收拾完,又跑回镇上另雇了两辆马车回来。
刚过正午,别苑空地上就堆上不少行李。
春月还在犯困:“公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碎玉:“带你们去温州游玩一番。”
一大家子老幼奴仆都跟着出动,一时都间兴奋极了。
马车行驶到街市上,忽然被人潮堵住去路。
祝思嘉略烦躁,在马车里如坐针毡,今日刚好赶上镇子的集会,不到晚饭时间是不会散的,是要多等许久。
马车停靠的地方,位处镇子乃至整个山阴里最大的小倌楼百花院,听闻里面美男无数,是以寻常出入这里的为富家女子居多。
百花园为吸引客人、回馈金主,常常搞出些声势浩大的活动,敲锣打鼓的,甚至还会请男花魁游街,每逢有活动都热闹不已。
春雨和春月在好奇心的驱动下,悄悄撑开窗户,透过缝隙盯着外面的场景。
祝思嘉打趣她们:“想看为何不正大光明地看?”
这些个男伎,不是没在她偶尔路过时没勾引过她,在她看来,没什么值得看的。
有了主子的准许,春雨春月胆子大起来,直接大开窗户,并排坐着撑腮看向窗外。
“诶,那不是蒲小姐吗?她今日不去烦王大人了,跑这儿来了?”
“蒲小姐是百花院的常客了,来这里不奇怪。”
“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蒲小姐眼光高,百花院里没几个她能瞧得上眼的。听外面的人说今日百花院新得一个美男子,到底是多美的美男子,能让蒲小姐都出动?”
“快看快看!他出来了!”
祝思嘉一边逗着犣奴,一边听春雨春月的对话,不由在心里暗笑,小姑娘的好奇心到底强些,什么人都稀罕。
只听春雨遗憾道:“好看是好看,我看着怎么感觉有点老?”
春月:“哪里老了!人家的脸还很年轻的!这叫风情!”
这时,百花院老鸨用力吆喝着:“各位大小姐,都给妾身安静一下!下面,要进入竞拍环节了!出价最高之人,可获得与这位新公子共度春宵的机会!”
街市上当真安静了下来。
祝思嘉还是在心无旁骛地教犣奴说话。
老鸨的声音传进耳朵,只听她问即将被拍卖的男人:“这位公子,快告诉大家你叫什么名字啊?”
男人声音略哑:“忘了。”
老鸨:“哟,这怎么能忘了呢?忘了也好,今日起,你就是咱们百花院的新头牌竹笙!”
男人的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祝思嘉打了一个激灵,竖起耳朵继续听了下去。
“五百两!”
是蒲兰的声音。
老鸨乐开了花:“蒲小姐出五百两,还有人愿意出价吗?”
“六百两!”
“七百!”
……
拍到最后,男人的价钱竟然高达一千三百两。
就在众人以为,这个俊朗无比的男人即将被蒲兰带回府中时,男人忽然开口冷笑道:“和谁走,你们问过我的意见吗,嗯?”
这个语气,这个声色,包括最后那句“嗯”,祝思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她立刻起身,走到春雨春月一侧,拨开她二人:“让我先看看!”
祝思嘉把头透出车窗,从这个角度,恰好就能看到台上站着的高瘦身影,那张日夜如梦的脸,两鬓霜白的头发,这不是晏修还能是谁?
只是他脸色很不好,唇色发白,一看就受了重伤,且虽神色茫然,却难减周身磅礴的气概。
他怎么会在这里!甚至被人拉到台上公然拍卖!他也不做任何抵抗!
碎玉骑马走来,挡住祝思嘉的视线,压声告诫她:“不关你的事了,咱们快离开!”
台上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台上的人,更是他的旧识。
祝思嘉急道:“他是天……”
碎玉默不作声,怨怼地盯着她。
只要她一露面,被晏修看见,就会万劫不复。
可堂堂天子被人拉到秦楼楚馆里卖,若是传出去,又或者他当真——
祝思嘉顾不得这么多,快速朝碎玉说了声“对不住”,然后高声大喊:“两千两!”
碎玉无奈一笑,头也不回地骑马走开,仿佛不愿再管她一般。
众人的目光转移到祝思嘉身上,倒吸一口气,纷纷讨论起来:
“裴玉曦?好端端的,她怎么会突然来这种地方。”
“这位公子竟俊俏到她都心动了?”
台上的晏修也闻讯向祝思嘉看去。
可惜,没看清。
祝思嘉让乳母和春雨春月把犣奴看好,自行下了马车,而人群中早没了碎玉的身影。
她缓缓走上台,蒲兰见出价的是她,指着她鼻子骂:“裴玉曦,又是你!你就是要这般处处都跟我过不去?我告诉你,你今天休想再抢走我的东西!”
怎么回回都能碰到她?真是晦气!
蒲兰觉得,好不容易遇着个比王书意和裴玉芝还好看的男人,这回定是她的囊中之物了,没想到这裴玉曦又出来搅合!
祝思嘉:“抢得过你,是我的本事,蒲小姐,你还要继续出价么?”
蒲兰大声道:“两千三百两!”
祝思嘉:“三千两。”
晏修只笑盈盈地盯着她看,眼睛再度亮起了光。
说不出的意味,仿佛当真不认识她了。
三千两,她肉疼啊!碎玉方才肯定是生气了,才抛下她走了,可钱财大都在碎玉那儿保管着,她身上能拿出的最多的,就是这三千两了。
希望蒲兰能知难而退。
蒲兰这边也急出了满头的汗,她平日做的事已经被蒲家骂了多回,这次她出门,最多只能花这些了。
祝思嘉比她出价要快,再多一些,她当真无法再负担。
思来想去,蒲兰也叫出了自己的价:“三千两。”
老鸨哈哈大笑:“蒲小姐,您若想要,得再加一些。”
蒲兰驳道:“在我看来,你们这位新人最多就值这个数,三千两。他早生华发,且衣衫破烂、气血不佳,谁知道身上有没有什么病,你们就这么急着把他拉出来卖,三千两,最多了。”
祝思嘉:“这三千两,是我最先出的,人,我要带走。”
老鸨开始犯难:“这、这……要不,您二位要他自己选跟谁走?他说是谁,谁便作数。”
祝思嘉出价在先,可蒲兰她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只能想出这个办法服众。
晏修指着祝思嘉:“我和她走。”
蒲兰气得险些抓狂:“为什么!明明刚才你就要归我了。”
晏修眨了眨眼,认真道:“因为她好看。”
就在祝思嘉即将把晏修带走之际,碎玉忽然纵身飞到台上,甩给老鸨一个沉甸甸的袋子:“这个人,我们裴家买回去了。”
老鸨:“买?咱们百花院只租不买,从来就没有过——”
“要么他和我妹妹走。”碎玉拔出剑,“要么你的舌头跟我走,想好了?”
碎玉在山阴可是小有名气的脾气不好,老鸨哪里敢和他继续作对?只能松口:“走便走吧,只是他太俊了,你这些钱不够,得加钱……”
“站住!”
蒲兰拦住了去路。
多少回了,祝思嘉总是从她手中横刀夺爱,她怎么能容忍祝思嘉今日又出风头?
且方才经过一番观察,她发现,祝思嘉的神色与往日有很大不同。
想来这个男人一定有什么秘密,甚至对她极其重要。
不到片刻,她就想明白了。
她指了指趴在马车窗户处的犣奴:“裴姑娘这么着急把人赎回去,是不是因为,他就是你孩子的生父?你根本就不是个寡妇,对吗?”
今日这一诋毁,就算不成,让她的名声难听些,影响茶楼的生意,自己也是极舒坦的。
众人看向马车上的犣奴,惊奇起来:“你们别说,还真有几分像呢!”
“这简直就是父子啊,一大一小两个冰块,一模一样!”
“都说外甥像舅,这犣奴哪里像裴玉芝了?”
……
周遭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无奈之下,祝思嘉只能掏出帕子抹泪卖惨:
“诸位猜对了大半,实不相瞒,天杀的人伢子,方才我一在马车里,就认出这位公子,正是我亡夫的胞弟,也是我从前在夫家的小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