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数小时前。
狭小的出租间内,将临正在往泡面碗里加调料包,双眼无神,面无表情。冷不防听见门口传来细微的声音,第一反应就是用手将面碗护上。
转头再往门口看一眼,看到大团的烂泥正活物般涌进房间,神情顿时变得微妙。
“匠临?”她颇为诧异地开口,“你疯了?”
“怎么说话呢。”烂泥没好气地说着,向上一拔,凝成了一个高大的人形,“我清醒得很。”
“清醒你还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将临说着,难掩嫌弃地皱了皱眉,将面碗往后藏了藏,“你离我远点,恶心。”
匠临:“……”
“你不懂。”泥人匠临找了个张椅子坐下,优雅地交叠起双腿,“我这是出于战略需求。”
“你的战略需求就是在夺取身体后把自己变成一个可憎物?”将临开始往面碗里倒热水,“有病。”
可憎物虽然往往比同阶的人类更强大,高阶可憎物还能掌握仪式和域。然而他们都很清楚,这种东西天然就是残缺的,是不堪大用的。与他们原有的力量,也并不适配。
因为这种天然的不合适,他们也无法附身可憎物,只能夺取人类的身体。而在进入人类身体后,想要变成可憎物,对他们而言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像孑孓能变成蚊子,蝌蚪能变青蛙,但孑孓无论如何都变不成青蛙。
然而匠临现在是可憎物的状态。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专门找了个快要失控堕落的能力者附身,并在附身后,放任了躯体原本的堕落趋势。
“实话告诉你,不止。”没想匠临听完,居然还有点得意的样子。他指了指自己烂泥堆成的身体,“混乱辉级,永昼爟级。我为了上这个身体,还特地转了辆车,先找了个战争辉级的人类……”
当时,他现在的身体还只有混乱烛级。完全不符合他的附身需求。他想方设法接近怂恿,说服对方冒险使用可憎物和符文进行强制升级。
而这种方式,实际非常容易导致失控或死亡。
他特意等到对方即将失控的时候,直接自杀脱离当时的身体,借道混乱之径,进入了现在的躯壳之中,得偿所愿地成为了一滩——混乱辉级的可憎物。
“而这一切,我只用了不到一周就完成了。”说到这儿,匠临语气似是更加得意。
将临:“……”
她试图去理解匠临得意的点,然而除了他已经变成一个烂人之外,她什么都没解读出来。因此只能诚恳发问:“嗯,你变成了可憎物,然后呢?”
“然后我上次说的计划就能顺利进行了啊。”匠临理所当然地说着,旁边将临却是完全懵了。
什么计划?
不过她也没打算问。如果问了这家伙肯定还要叨叨逼好久,她面都要坨了。
因此将临只是点了点头:“嗯。那你去吧。”
然而匠临却依旧赖在位置上,一本正经地开了口:“但我现在,需要你帮我点忙。”
将临:“?”
“我现在是可憎物,没法画符文。我需要你帮我画一些。”匠临煞有介事地说着,从烂泥堆成的身体里掏出几张大小不等的皮革。将临不解,但因为想赶紧将人打发走,于是依言照办。
她在那边画,匠临还在旁边抱怨,说这几天一直有过来,却总没能找到她人。将临对此却并不想多谈。
“我去了一个域。在里面待了几天。”她没好气地将画好符文的皮革朝内卷了起来,“好了。”
“谢谢,这才是好队友嘛。”匠临心满意足地将皮革藏进身体里,“你又去觅食了?有收获吗?”
将临提起这事就不高兴,只冷冷说了一句不管你事。匠临看她这样,估摸着应该是翻车了,垂眸思索片刻,明智地转开了话题。
他没有告诉将临的是,自己昨晚其实设法潜进了星星的住处——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派出一点分|身,设法混了进去。
分|身很小,只有一点点的力量。是顺着下水道过去的。因为一直藏在下水道内,位置隐蔽,本身气息又弱,近乎于无。再加上昨晚星星不知为何,精神也不太好,还真让他瞒了过去,并探听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包括但不限于星星几小时后的安排。以及她刚从不知哪个域里带出来一个高阶永昼的事实。
如果将这事分享给将临,毫无疑问,他绝对会多一个助力。将临为了一口吃的,向来分外努力。然而匠临琢磨半天,还是不太乐意主动提这事。
一来,他还在为将临吃掉自己暗棋的事生气。二来,永昼倾向的可憎物,吞食后对她绝对有很大助益……而匠临并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他们四个,说是一体,实际彼此之间仍旧存在着竞争关系。四个意识,不可能最后全都保留,谁能成为最后的主意识,大概率还是凭实力或战绩说话。
他已经被徐徒然削弱过一次。自然不希望再被其他人甩下太多。
因此,匠临不动声色地瞒下了那个辰级可憎物的事,只又拿出些皮革,让将临往上面画些特定符文。将临画到逐渐暴躁,在将皮革交还时,忍不住挖苦了一句:
“你现在这身体,应该撑不了多久了吧?当心点,别还没动手,人先死在路上。”
“放心。还苟得住。”
匠临悠然说着,小心地将所有皮革都收了起来:“这一回,我为了这个计划,费这么大劲……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死在她的面前。”
“我送上门,死给她看。”
时间转回现在。
徐徒然警觉地望着坐在椅子上的匠临,脚下的台阶上,依旧铺着一滩烂泥。
她其实觉得有些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她也说不上来,只是本能地觉得,现在匠临的状态,以及给她的感觉,都相当怪异。
不管怎样,还是先设法将人困住,打出优势……徐徒然定下心神,抬手一击七号冰砸了过去。坐在椅上的匠临却瞬间崩解成一滩烂泥,往旁边倏然一窜!
——七号冰完成结晶,只冻住了一部分的污泥。另一边窜到旁边,向上拔起,再度凝成了人形,只是看着要比方才矮了一些。
徐徒然皱紧眉头,正打算追击,让她一脸懵逼的一幕却再次出现——
只见再次成型的泥人,顺手取过了旁边挂在椅背上的华丽蓬蓬裙,整个身体融成一坨,猛地往里一灌……
裙子被撑得鼓鼓囊囊。他变成了一个穿着蓬蓬公主裙的泥人。不,不对。
眼前场景忽而摇晃一下。徐徒然用力眨了眨眼,定睛看去,哪有什么公主裙?
只有一张柔软的皮革,被裹在了泥人的身上。
但这不是最令徐徒然震惊的。真正让她看不懂的,是那皮革上的符文。
那是一组符文。一个禁锢,搭一个能量吸收。
这个泥人般的匠临,把这俩组符文,穿在了身上。
他想干嘛?
徐徒然蒙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就做出了反应,立刻开口:“我宣布,我所看见的任何符文,都无法起——”
话音未落,铺在台阶上的烂泥忽然暴起。徐徒然一直关注着这东西的情况,见状不假思索,一击七号冰砸了过去,同时从台阶上一跃而下,跃回了客厅中。
而就是这么一打岔的工夫,她那句规则就再没能念完。
就在她落地的瞬间,有什么东西被从烂泥下面甩了出来,落到了她的脚边。徐徒然本能地往旁边闪了一步,落脚时明明没看到地上有东西,然而等踩下去了,才发现已经踏中了另一团软布。
——落在她脚边的,是那个粉色的假发。而她踩中的,则是另一套公主裙。正是“匠临”之前假扮朱棠时,拼命想要说服她穿上的那套。
眼前又是一个恍惚,徐徒然晃了晃脑袋,仔细一看,这才发现,从来都没有什么假发和衣服。全都是皮革而已。
只是这两张皮革上,都画着相同的符文。
——转换符文。
禁锢、能量吸收、能量转换。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瞬间击中了徐徒然,作死值暴涨一千的声音同时响起。而还没等她来得及离开,熟悉的晕眩感便再次涌了上来。
倒地、沉眠、入梦。再次睁开眼时,她人已经身处混乱之径当中。
只不过她此刻是飘在半空中的。脚下踩着一团软乎乎湿漉漉的东西,在沉沉的暮色中不住变幻着形状,正在朝前飞速移动着。
有风从前方呼呼吹来,吹得徐徒然睁不开眼。不过她也用不着睁眼——她都不用看,就大致猜到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她脚下踩的,是那一滩烂泥,或者说,是来自那滩烂泥的力量。那力量此刻已经成了她的坐骑,成了她的代步工具,驮着她在混乱之径飞翔——就像是当初的鬼屋71号那样。不得不说,饶是徐徒然本身就是个不走寻常路的,这会儿也不由被匠临的操作给惊到。
任是她想破脑袋都不会想到,匠临所说的“送死”,居然还真是字面意义的“送死”——这个神经病,他特意披了个可憎物的外壳,就是为了把自己热乎乎的人头送到她跟前。
一套转换符文,等于是将自己的力量源源不断地转给了徐徒然。而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徐徒然可太熟了——
她会在混乱之径飙车、超速,一日千里,咻咻升级。然后在获得的力量耗尽的一刹那……
啪地一下摔下来。对,看这架势估计快了。
徐徒然本想着要不自己干脆中途跳车算了,然而这烂泥的移动速度实在是太快。不过一转眼,她人就已经被驮着,狂风般掠过了炬级区域与辉级之间的大门。
又一转眼,辉级的光点都已经近在咫尺。徐徒然本着来都来了的原则,顺便伸手摸了一下,当场完成从炬级到辉级的跨越,外带收获作死值一千。
不过她半点高兴的表情没有,而是用手抱起脑袋,开始努力调整身体的重心。并在脚下烂泥消散的瞬间,用力朝下挥了下手——
很遗憾,七号冰使用失败。预想中的冰梯并没有出现,只从指尖喷出了一层薄薄的霜雾。
徐徒然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往下坠去。而直到此刻,她终于彻底确认,匠临打的是个什么算盘——
在她身体开始下落的瞬间,一团古怪的黑影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那黑影圆圆扁扁、体型庞大。周身无数触手张扬,这会儿正以数根触手在地上飞快交替进行,迈着气势惊人的步伐朝着徐徒然冲来。
——匠临。
徐徒然立刻将这个名字对应了上去。
他故意让她升级。让她进入混乱的辉级领域。好在这里对她发动袭击。
这家伙,还真是——
徐徒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只抿紧了唇,默默蜷紧了不住往下坠落的身体。
而另一边——
匠临哒哒哒地迈着触手往前奔着,几乎克制不住溢满全身的激动与喜悦。
他成功了!
他居然成功了!
他就知道,所有的付出都会有收获,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看看,这就成功了不是!
他知道,再过几秒,徐徒然就会重重地摔在地上。当然,这种伤害对她而言并不致命,但也足够将她强留在此,让她动弹不得。
那接下去的事情就很简单了。这里是辉级区域。是他的地盘。
在这里,他想杀谁就杀谁。
这法子确实是卑劣了一点,但哪有怎么样呢?有挂不用才是傻逼,就当他玩不起好了。
黑影周身的触手更加兴奋地舞动起来。只可惜没舞两下,就因为力竭而蜷缩了起来,就连他本人,都不由自主地缓了缓脚步。强行让自己成为可憎物,这对他而言,不光是不方便,还带来了相当的副作用。他现在四肢百手内满满的全是疲惫,若非凭着那一股成功的喜悦撑着,他早就已经原地趴下了。
不过还好,都是值得的。成功的果实就在前方,只要这次成功,他看谁还敢在质疑他的权——
再次将目光转向前方,黑影匠临的动作倏然一顿。脑袋上缓缓浮起一个问号。
徐徒然……不见了?
他懵了一下,周身的触手都跟着扬了起来。忙加快挥动触手的东西,奋力往前冲去,待冲到徐徒然方才的落点一看,更是傻眼。
人确实没了。
就那样凭空消失了。
问题是,为什么?
她作弊了。她应该被升级空间惩罚。在恢复过来之前,她不可能离开这里。
匠临舞动着触手,开始更积极地在周围搜寻起来。就在此时,忽听头顶传来一阵破空声响——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正好对上徐徒然同样愕然的目光。
徐徒然再次出现,从天而降。而且非常精准地砸在了他的身上。匠临正在虚弱期,都没怎么反应过来,只听咚的一声,徐徒然落地了,作为黑影的他被砸碎了。
不同的是,破碎的黑影还能将自我拼起,拍在地上的徐徒然却是彻底动不了了。匠临以最快的速度修复好自己的身体,再次看向倒在地上的徐徒然,方才被砸的郁闷登时一扫而光。
徐徒然此时的情况,何止一个惨字。整个人几乎都是泡在了血里,黑色的长发在血泊里铺开,像是没有生机的草。
终于……匠临内心不止第几次重复起这个词,舞动着触手,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接下去,只要一下、一下——
然而才刚等他将触手举起来,变故却再次发生。
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徐徒然,又不见了。
匠临:“……?”
同一时间。
肮脏狭窄的小巷内。
尽头的出租屋房门打开,名为杰森的机器人拖着步子,眼神麻木地从里面走出来。
而他的头顶,小巷两边的高墙之上。徐徒然正坐在墙头,无意识地荡着双脚,颇为烦恼地点着下巴。
“现在这事可有点尴尬了……”她喃喃自语着,望着下方的杰森从巷子中走过。顿了几秒,还是决定再做一次尝试。
“我要离开这里。”她在内心发出指令,“我要退出‘信仰盒子’。”
几乎就在这个念头产生的一瞬间,强烈的坠落感传来。她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中的客厅。
然而清醒也只有一瞬而已——根本不等徐徒然做出什么行动,她就又被强制拖入了昏睡中,耳边旋即响起熟悉的提示音。
“恭喜您,获得两百点作死值。”
两百点作死值。是登入混乱之径的常规打卡奖励。提示音之后便是剧烈的痛楚,徐徒然艰难地睁开眼睛,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混乱之径里。
无法脱出——她清醒且无奈地意识到了这点。
利用信仰盒子“只能在梦中深度进入”以及“退出后自动解除入梦状态”的特点,她确实可以借由信仰盒子强行苏醒,回到现实。然而现在的混乱之径却又运行着另一种机制,哪怕她强行苏醒,下一秒又会将她给拖回来。
这不玩我吗。
徐徒然懊丧地想着,并在面前的黑影朝着自己再次扬起触手的刹那,再次果断地发动了信仰之遁——
不过一眨眼,她人又回到了信仰盒子之中。
准确来说,是到了信仰盒子中的一个光点里。
小巷尽头的房子内,杰森再次迈着麻木绝望的步子走了出来。徐徒然完全没心思管他,只捂着额头,认真思考起对策。
根据之前的经验,除非进入下一个区域,否则自己这一身细皮碎肉,基本是没指望能长好了。
问题是还有个匠临……就他那虎视眈眈的样儿,估计自己没爬出几步就得被他当场做了。
也就是说,得想个办法。尽可能快地移动到下一扇门处,同时避开匠临的追杀。
如果使用道具,倒不是不行。就是不知道道具所给的步数,够不够直接走到下一扇门那儿……
徐徒然沉吟片刻,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同时舒展了下筋骨,捏了捏拳头。
“只能赌一把了。了不起再摔一次呗。”她低声说着,纵身从墙头上跳了下去。
混乱之径·辉级区域内。
匠临曲着几根触手蹲在地上,正提心吊胆、严阵以待地盯着徐徒然刚才消失的位置。
稳住、稳住,不要慌。就差一点点了。
他在内心安慰着自己,竭力压下因为星星几次三番凭空消失而带来的不安与惶恐——他有什么好怕的?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她只是设法藏起来了而已。但不论怎么藏,她总要再回到这里。而且匠临方才观察过了——归来的徐徒然依旧相当脆弱,无法自愈也无法移动,虽然整了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但本质还是刀殂上的鱼肉。
只是他自己的游戏体验要变得差一些。砍西瓜变成了打地鼠。但那又怎么样,地鼠最多缩缩头,还能爬起来跑了不成。
匠临在内心宽慰着自己,换了个姿势,继续原地蹲守。
终于,他面前的土地上终于多出了些许轮廓。徐徒然伤痕累累的身体,再次出现在他眼下。
匠临心头狂喜,一身尖啸,第一反应就是先用触须将徐徒然捆在原地,免得她再无故消失——然而他的触须才拍过去,一股强大的力量,忽然从徐徒然的身上爆发开来!
不、不对……不是来自她身上的力量……
匠临猝不及防,被那股力量震得往后退了几步,再抬眼看去时,眼前已经弥漫开了一股浓郁的黑色雾气。
雾气之中,隐隐听见地面震动。一团巨大的轮廓缓缓站起,投下山一般的阴影。
“……”莫名的压迫感袭来,匠临本能地蜷起了周身触手。恰巧此时,雾气散去,他抬眼朝上望去,整团影子忽然噎住。
只见他的面前,正站着一个巨人。
一个黑漆漆的、瘦长身形的巨人。仰视时几乎看不到脑袋,只能看到对方平拖在空中的手掌。
等等……手掌?
匠临惊了一下,忙往后弹跳了几下,定睛往巨人的手掌上看去,整个人都麻了。
只见徐徒然正软绵绵地躺在那巨人的手掌上,手中握着一盏油灯,正在夜色中散出稳定明亮的光。
匠临:“……”
而还没等他看得再仔细些,巨人已经开始移动了。
匠临不巧,正好离他一只脚比较近,直接被掀起的风带了出去,风滚草一般在地上连翻了好几圈。
淦。
在好不容易停下的瞬间,他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这怎么还带开挂的呢?你大爷的是不是玩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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