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哥就这么犯着嘀咕又回正屋躺下了。可是他刚躺下又听到了那水一样流淌的歌声,而且那歌声好像越来越清晰,他还听到了歌词。
他掰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手指一阵厉疼,确认自己不是做梦,他就拿上枪又出了屋门。
屋外寂静无声,那歌声就更清冽、响亮,而且明明白白的就是从他刚才踢开的那个小偏房里传出来的。他还悄悄的走近那个小偏房,仔细的分辨是不是在里面,结果他认定,歌声确实是从门缝里传出来的。于是他大喝一声:“谁在里面,不出来我开枪了!”
里面的歌声戛然而止,但是没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我哥哥把枪对着那个屋门说:“自己出来,不然死无全尸。”
大概里面的唱歌的女人不怕“死无全尸”,她没有出来。这时正屋睡觉的兵早被姥爷惊醒,都齐刷刷的把枪对准了那个屋门。
我哥哥大概是因为她是个女的,歌声又如此悠扬对她动了恻隐之心吧。他对士兵们摆摆手示意他们把枪放下,他用枪轻轻的推开了那扇门,里面仍然是空无一物。
他恼羞成怒,对着那间空屋子砰砰放了好几枪,然后甩手而去,结果再无歌声响起。
据老乡后来说,这个宅子是一个财主家的,他娶了一个歌妓出身的姨太太,他的大太太吃醋,就把她设计害了埋在这个屋子里,于是她每天晚上都在这个屋子里唱歌,直到把大太太唱死,把这个家唱的七零八落,她还在唱……
“天呐,人在做鬼在算呢,谁也逃不脱。”大伙嗟叹。
王胜秋忽然一哆嗦,给大伙说:“二奶奶,你讲这个故事我也遇到过。”
“啊……”大伙都看向她。
王胜夏别看彪悍,最怕鬼,但还爱听鬼故事,此刻就被妹妹吓坏了,一捅她呵斥:“三妮子,别胡说,敢吓咋呼我揍你。”
老三那瘦身板那经得起二姐这一下子呀,“啊”的尖叫一声,朝母亲撒起娇来:“娘,你看我二姐,好好的打我!”
李大云随手给了王胜夏一巴掌,呵斥她说:“打你妹妹干嘛,你那爪子多重呀。”
王娟子揉着三侄女的被捅的胳膊,也呵斥二侄女。
王胜夏犯众怒了,悻悻的坐到了一边去。
“三姐,快说,你什么时候见过鬼,在哪里。”老四等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催促三姐。
大伙也跟着好奇的问。王胜秋就有些得意的坐直身子,说:“这个哭声我在紫鹃姐的家里听到过。”
“啊,真的呀?”王胜春都差点信了。
大伙不由都往王胜秋跟前凑凑,连王胜夏也凑了过来。
王胜秋压低声音讲:“那天晚上我跟咱村东头的同学玩,玩的太晚了回家路过紫鹃姐家,我就听到她家传出呜呜的哭声,开始我以为是紫娟姐哭呢,紫娟姐多好呀,我就心疼了。就贴在她家院门上轻轻的喊她,我一喊那个哭声就没了,一会紫鹃姐过来了,在里面问是我是谁,我就说我是胜秋。她隔着院门问我喊她干嘛,这么晚了赶快回家睡吧。我说刚才是你哭吗?她说没有呀,她好好的干嘛哭,就催我赶快回家睡……”
王胜春拦住她的话头说:“你个傻丫头,那就是紫娟姐再哭,她不告诉你罢了。”
王胜秋一脸智商被低估了的不服气,她坚决的说:“不是不是,你听我继续说。那次或许是紫鹃姐自己哭,可是后来我又听到过她家夜里有哭声,难道都是紫鹃姐哭?”
大伙都沉默了。
提起紫鹃,李大云深深的叹口气,无奈的说:“说你玉梅姐命苦吧,可你玉梅姐如今嫁给了你慧明哥,有人疼有人爱的,还生了孩子,一家三口多幸福呀。紫鹃呢,被他那个爹拴死了……”
提起紫鹃,王胜夏心里又咯噔一声,脸色也随之阴了,她起身回自己屋了。
昏黄的灯光下,紫鹃坐在低矮的板凳上剥蒜掰儿,准备腌腊八蒜,虽然现在才十月,但她已经把玉米都剥好了,来年的花生种都剥好了,她跟爹的棉衣也早做好了,家里地里都该闲着了,但她说从小被爹锻炼的从不两手闲着的,再说他喜欢把活都提前赶出来做了,好在给自己找事儿做,这样爹才满意。
蒜已经开始生芽了,白白的蒜掰儿头上都顶出了嫩芽,尖尖的像春笋。她一双少女的手红润,手指细长,很灵活的翻飞着,辫梢垂在她胸前,随着她的呼吸一飘一飘的,她白嫩的脸也被昏黄的灯光映的出奇的美,但她美丽的模样却套在一身粗蓝布棉袄里,就连脚上也穿了一双黑色的棉鞋。看上去她好像一个旧时的小寡妇。
紫鹃跟张玉梅一样,娘在生她时死了,她是由他爹用浆糊一勺一勺的喂大的,这些年她就跟她爹相依为命。
紫鹃爹是个很严谨苛刻的人,他调教闺女很严厉,甚至有些狠心。他从小就从不对闺女笑,也不许她笑,更不惯她跟他撒娇讨爱,他对她不是大声呵斥就是闷声吆喝,他觉得他把她养大就耗尽了他的爱,也就用不着在对她额外施恩了。他不但不许闺女跟人家闺女一样穿红挂绿的,还一刻也不许她闲着,他说闺女就得这么教,不能叫她长大了又懒又俏不会过日子。
她剥蒜剥的脖子疼了,就抬起头用手揉揉脖子,然后看看自己的手指,在她的食指上竟布满了针眼,那是她从小就做针线活儿留下的。这些都是她的骄傲,因为爹满意。
这些年,她不敢跟同龄的闺女们去玩,一是爹怕她跟她们学疯不许她跟她们玩儿,二是她也不敢跟她们玩,因为她穿的太土了,无论春夏秋冬都一身蓝布衣裳胡乱的包裹着身子像个老太婆。她在她们面前深深的自卑自惭。唯一令她不那么自卑的就是她会她们大多都不会的针线活。“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她的青春就埋在爹的铁家法下……
“紫鹃,我的棉袜子做好了吗?”爹在牲口屋里对她厉声叫。
她听了浑身一惊,抬起头看了看还搁在她床头的那只白底蓝面的棉袜子,战战兢兢的答了句:“做好了。”
但蒜掰儿再也剥不下去了,紫鹃楚楚可怜的垂下了头,好久,她站了起来,轻悄悄的走出屋门,她立刻变得开朗了,脸上也呈现出了孩子般的光辉,因为她看见一弯新月正从东边静静的升上来。
紫鹃对着月亮看了好久,忽然双手合十跪了下来。
她没上过学,不懂那些关于月的诗词歌赋,她只是从小就喜欢看月亮,她总是觉得,月亮才是跟她最亲的“人”。
她爱听人讲故事,爱听戏文,她相信月亮里不止有那个寂寞孤独似她的嫦娥,还有月神,那个月神是个慈爱的美丽的女人,就像她的娘,她不记得她的娘,但她相信她的娘像月神一样美,她也相信月亮里的月神也像她的娘一样的爱她……
这时爹从牲口屋里咳嗽着出来了,她赶紧起来,然后扭身往屋里跑,脚下的一根花柴棵绊了她一下,那是爹给牲口烤火那柴禾时掉到地上的,她弯腰拾了起来把它整整齐齐的搁到柴禾垛上。
她爹咳嗽着进了她的屋跟身后的她说:“紫鹃啊,我咋觉着恁冷啊,你给我做的棉袜子我就穿上吧,哎呀,人老了,不经冷喽。”
她站在院子里没有动。一会爹从她的屋里出来了,手里拿着那一只棉袜子,对,是一只袜子。
她勇敢的看着爹,爹严厉如铁的眼睛直直看着她,但他这次败了,率先转头看向了别处,他叹了口气,默默的走进他的屋里了。
他知道,闺女想婆家了。
他默默的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