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昨夜裴鸢还询问班氏,为何她要学这算学。

班氏同她耐心地说,改日若她嫁为人妇,成了一府主母,总要操持阖府钟馈,亦要时常打理账目。

而做好这些,都需要运用算学的知识。

如此才能常葆精明,不会被下人诓骗,亦能帮扶夫君管好内务。

裴鸢正胡思乱想着,却觉周遭贵女的神色竟是突然有异。

她们都被教习姑姑悉心教导,断不会轻易失了仪态。

可裴鸢却明显听见,有人似是低呼了一声。

她抬眸看去,却见原来是司俨携着两名书童入了阁内。

那般至简的玄端深衣穿在他的身上,可谓颀身秀目,仪质文雅,不似人间应有的清俊。

可他的相貌却又稍显阴郁冷厉,与他的气质又存有矛盾之处。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复杂性,他才时常给人一种高深莫测之感。

裴鸢悄悄地抿起了唇角,实则在瞧见旁的女孩惊羡于司俨的外貌后,她是有些高兴的,可却又存了些旁的小心思。

司俨是她秘而不宣,悄悄藏在心中的宝藏。

可她又希望,独她自己,才能欣赏这个宝藏。

在场诸人,俱都知晓司俨的实际身份是颍国世子,所以待他开始教授算学时,这些少男少女们对他的态度也更恭敬了些。

算学包括的科目有《五曹》、《周髀》、《五经算》、《张丘建》、《九章》、《缀术》和《三等数》等书目。(1)

而司俨只是代那祭酒博士授业一段时日,便欲先教一众生员《九章》中的内容。

——“《九章》,即为其书名,共有九卷。而我应该只会教授你们前四卷的内容,剩下的五卷,便在博士祭酒的腿伤痊愈后,再传授于你们。”

阁内的生员齐声应道:“是。”

司俨在正式授课之前,决意先将他要授业的这四卷内容,大抵同这些生员讲诉一番。

便道:“待修习第一卷 方田之后,你们便会知晓,何谓加减,何又谓之积幂。若物之数量非悉全者,又何谓子母和约分。”

裴鸢听到这处,连眨了数下眼睛。

她觉她现下,还算勉强能跟得上司俨的讲授。

只见司俨站在堂前,又命两个书童在他身前的桌案上摆满了不同种类的谷物。

裴鸢微微探身,见那案上大抵有贡米、麸米、糙米、熟菽、粺米等十余种谷物。

随后司俨又道:“这案上的谷物,价钱各不相同。而待你们修习完第二卷 栗米后,便能因物成率,平其偏颇,齐其参差。”(2)

裴鸢听到这处时,已经有些糊涂了。

实则班氏在私下时,也曾想教她一些算学的知识,可是裴鸢对此总是很排斥,班氏又一贯娇惯她,也从未逼迫过她去学。

裴鸢心里有些懊悔,若当时她能刻苦些,让母亲教她一些算学的常识,她便不会同现在似的,觉得司俨讲的一切,都如天书般难懂。

她强自镇定地翻了翻案上的《九章》,可书里尽是些习题,她越看越觉得头脑发懵。

阁外的冬雀正在啁啾啼鸣,裴鸢表面一切如常,心里却是痛苦万分的。

为什么会有算学这样的科目?

为什么她要学这些难懂的玩意?

而最最最让她受不了的,绝对是教她算学的人,竟是司俨。

司俨大抵将《九章》的前四卷的内容交代一番后,便开始教授第一卷 方田的内容。

裴鸢很认真地在听他讲,她也不是完全听不懂,只是反应不如其余的贵子贵女快。

她在心中祈盼着,只要司俨不问她问题就好,她还能装成听懂的样子。

待司俨讲罢这些数理,便给在座生员出了一题。

该题的题目为:今有田广七分步之四,纵五分步之三。问:田为几何?(3)

裴鸢正拿着毛笔,假意在绢纸演算着,却觉,她周遭的氛围有些不太对劲。

待她缓缓抬起了小脑袋后,不禁呼吸一窒。

司俨已然站在了她的桌案前,嗓音温沉地命道:“你来答一下罢。”

第9章 补数学 我还以为,是我将你惹哭了。……

石渠阁内那么多的生员,司俨怎么就单独叫她来回答了?!

裴鸢有些欲哭无泪。

实则司俨在授业的过程中,也是由简入难的讲授,适才也为众人讲了类似这题的算法。

可司俨最开始讲的东西裴鸢便没听明白,无论是那田亩的纵广,还是步和亩之间的某种换算。

她还未弄清楚前面的知识,司俨便接着往下讲了。

裴鸢深屏呼吸,从案前站起了身。

她现下都不太敢掀眸去看司俨的表情,她生怕司俨会嫌弃她蠢笨,也怕他会觉得自己没有好好地听他所讲的内容。

裴鸢侧身看了眼身旁的五公主,想要向她求助。

五公主见状,则一脸惊恐地摇了摇头。

裴鸢暗暗叹气,实则她问五公主之前,便没抱太多的希望。

她也只是想再挣扎一下。

——“想出来了吗?”

司俨复又问她。

这时裴鸢方才抬起了小脑袋,看向了身前的男人。

司俨待她的态度并不严厉,反是极为耐心且温和的。

可裴鸢还是觉得鼻间一酸,眼眶也倏地变红,其内还蕴了些清泪。

她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体会到了如此沉重的挫败感。

她是真的算不出来那题的结果,也是真的听不懂司俨适才讲的内容。

司俨见面前女孩的眼圈微红,原本明媚开朗的模样也变得可怜兮兮的,便有些弄不清缘由。

他觉自己待她的态度还算温和,并无寻常师长待学生的威严。

且他唤她作答的缘由,也是因为这满室的生员中,他惟认得裴鸢和裴猇,便想着寻个自己熟悉的孩子。

司俨语气温淡地对裴鸢道:“没事,坐下罢,再好好想想。”

裴鸢模样温顺地点了点头,复跪坐在了锦绣茵席上,可待她坐定后,她却不敢再抬首看他,只用那双水盈盈的眸子一直盯着案上的《九章》。

女孩心中能够确定的是,如果教她算学的不是司俨,而是其他人,那她若是碰到今日这种情况,充其量也只会觉得心生窘迫,而不会如现下这般伤心万分。

司俨让裴鸢落座后,又随意唤了阁内另一处的世家子作答。

那世家子反应极快,立即便张口将那题的答案说了出来:“三十五分步之十二。”

五公主瞧出了裴鸢心情的低落,还递了她一块绢帕。

裴鸢接过了那块帕子,却并未落泪,反是将那些眼泪儿和委屈都生生地憋回了肚子里。

黄昏将至,幸而今日的算学课程终于完毕,且三日之内,她都不需要再被司俨传授算学。

待裴鸢终于熬到了回府的时辰时,裴猇却几乎睡了一整日,他对适才发生的事也自是毫不知情。

兄妹二人一左一右地跟在司俨身旁,并肩行在未央宫通往司马南门的青石板地上。

冬日的裴猇总是格外嗜睡,他如行尸走肉般随着裴鸢和司俨走着,并时不时地打着哈欠。

夕日将坠,流云伴着瑰丽的霞光在天际四下浮动。

司俨浓长的鸦睫微垂着,侧颜精致且立体分明,俊昳的五官无一不让人心动。

裴鸢正悄悄地看他,司俨似是感受到了女孩的注视,便在原地停下,亦微微转首看向了她。

裴鸢因而飞快地错开了视线,佯装淡定如常。

裴猇虽意识不清,却也眯着眼停了下来,脑袋亦耷拉着,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你很怕我吗?”

司俨问道。

裴鸢急忙解释道:“我…我不怕你。”

司俨注视着女孩巴掌大的小脸,复问道:“我适才对你很严厉?”

不知是不是夕日余晖落在了她的身上,他觉,裴鸢的双颊也泛起了淡淡的酡红。

女孩抿了抿唇,软声回道:“没有,没有很严厉。”

司俨见裴鸢鬓边的发钗稍有倾斜,便伸出了手,神情专注地帮她将那钗子扶正。

两人的距离于顷刻间变得极近,裴鸢亦嗅见了他广袖上的柑枳之香,她飞快地眨了数下眼皮,亦暗暗深掩着心中突涌的悸动。

待将那钗子扶正后,司俨的语气稍带着释然:“我还以为,是我将你惹哭了。”

裴鸢以极小的声音回道:“没有,您没有将我惹哭,都是我自己的原因……”

随即,裴鸢赧然地垂了双眸。

终归,司俨还是要替那博士祭酒授业一段时日。

她适才也并未哭泣,因为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

无论如何,她都得想些法子,精进一下算学这门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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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过后,国子学的生员可得休沐一日。

这日上京晴阳覆雪,天朗气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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