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你知道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是什么吗?”英俊公子问道。
“是什么?”三十岁男子连忙问道。
“是猎物以为自己是猎人,傻乎乎地凑到猎人跟前去。”
韩姓男子脸上闪过些许愠色,语气开始变硬。
“公子,你领命出来,策划调度,耗费无数,用时半年,却一事无成,恐怕不好向世子交待吧。”
“怎么向世子交待,是我的事情。你要做的,就是听从我的命令。”英俊公子不在意地答道。
“围猎,除了牙尖爪利、弓强箭锐外,还要拼耐心。耐心等待对方露出破绽,然后一击致命。赢了,就是猎手,输了,就是猎物。”
韩姓男子默然了一会,最后点头道:“属下知道,一切听云螭公子安排。”
夜深了,尉迟金徽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安睡。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他干脆披着一件襕衫,走出了船舱。
明月照江,恍如流苏。
“明月长河千古在,千古前人今何在?”尉迟金徽轻声念道。
“云螭老弟,你睡不着出来看江景?”一个声音从后面传了出来,随着轻微脚步声,从暗处走出一位道士,不过二十岁出头,挽着一个发髻,手里拿着一柄拂尘。
“惊到你打坐了?”尉迟金徽头也不回地问道。
“嗯,我子时入定,神游九天,突然被一只凤凰给狠狠啄了一口,然后就醒了,听到你吟出的后半句。”
“你回武当山修行就好了,干嘛要跟着我一起趟这滩浑水?”
“主要是贫道想来罗浮山,寻访抱朴子遗迹。”
尉迟金徽不再追问了,有些话藏在心里就好了,就好比真正的友情,不需要说出来。
看着尉迟金徽的背影,道士心里有些悲戚。
他叫庾慕白,道号青莲,是武当山真武观的道士。
明朝惯例,宗室藩王喜欢延请僧人道士,供奉在家庙道观里。襄王先是就藩长沙,后来又移藩襄阳,府里请的有衡山的和尚,武当山的道士。
庾慕白五六岁就在真武观出家,没几月就跟着师傅到了襄王府。机缘巧合,与年纪相仿的尉迟金徽认识,成为好友。
两人一块长大,可谓是莫逆之交。
尉迟金徽在王府里的处境,庾慕白是最清楚不过。
身份尴尬,表面倍受尊荣,暗里吃尽白眼轻视。天纵英姿,才干冠绝湖广,实际尽遭庸人嫉恨。
“云螭,”庾慕白忍不住开口了,“这事也跟你无关,你又何必趟这滩浑水呢?世子...何曾有恩与你?万一事败,他恐怕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你头上,他自个落个清白。”
“我知道。”
“你知道还往这里面搅合!”
尉迟金徽默然了一会。
“王妃活我性命,又托名抚养我长大,衣食住行,未曾亏待我。延请老师,悉心教诲,一般孩童该有的,我都不缺。这世上我可以冷然面对任何人,唯独不敢有负王妃。她虽然没有开口,但她的眼神我看得懂。”
庾慕白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干嘛被这桎梏樊笼拘束着,跳出去,干脆去应试,考个状元,成为士子文臣,自然就脱身了。”
尉迟金徽摇了摇头:“我的身世,有心人一打听就知道。我去应试,那些老夫子会拼死阻拦。这是规矩,我是藩王之子,哪怕是不能公开的私生子,也不能应试。”
“那你也不能给别人当枪使啊!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慧之人,不能浪费老天爷给你的天赋!”
庾慕白越发焦急地说道。
“你见过多少人?就敢吹嘘我是最聪慧之人。看,”尉迟金徽指着黑漆漆的岸边,“在那边,新会县城里,那位沂王殿下,还有那位文应龙,聪慧英才不输于我。”
“你怎么看出来的?你好像没跟他们照过面啊。”
“棋逢对手,那种感觉很难描述。沂王殿下,我从兖州跟着他,一直到南京。他的所作所为,已经不能用聪慧英才来形容了。这个文应龙,我托人从两广总督府打听到的消息,也不是池中之物。”
庾慕白惊惶不定道:“一个沂王殿下已经很难对付,现在还要加上这个文应龙,云螭,这可如何是好?”
尉迟金徽不以为然,脸上还露出兴奋之色,就像一位围棋狂热爱好者终于遇到一位棋力相当,甚至高出自己的对手。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事顾忌,就不用做事了!”
看着好友的样子,庾慕白心里长叹一声,只能暗中立誓,一定会竭尽全力,保全他的性命。
突然间,邦邦的木击声打破寂静。
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划破黛青的天色,从江门镇悠悠地传来。
“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
念完一遍,继续第二、第三遍。
“这念的什么?这是干什么?新会县的风俗吗?”庾慕白好奇地问道。
“现在什么时辰?”
“五更。”庾慕白肯定地告诉他。
“是岸上的老人在念太祖教民六谕?”
“什么教民六谕?还太祖皇帝定下的?”
“是的。太祖皇帝定下的祖训,不知几凡,浩如瀚海。”
“这教民六谕是什么章法?我怎么没听说过?”
“洪武三十年(1397年)九月,太祖皇帝诏命户部,下令天下地方每里甲各置木铎一,再选年老及瞽者,五更天持铎徇于道路,大念教民六谕,每月六次。今天正好轮到。”
“此例洪武年各地一直在坚持做,因为谁敢不做,被太祖皇帝侦知,轻则全甲发配,重则屠杀一里。到了永乐年间,逐渐驰废。到了宣德正统年间,大部分州县名存实亡。只有新会这岭南偏远之地,还会坚持太祖祖训。”
庾慕白点点头,“原来如此,五更天,正是大多数人睡来将醒未醒之时,猛然听到木铎声和老人高亢声,都会惕然自警。太祖如此定制,真得是...”
“颇有用意,切中要害?”
“是的。”
“太祖皇帝自幼历经危难,厄境中逆势成长。心硬如钢铁,察明如烛火,思细如微发。人情本性,世故俗理,洞悉通明。只是方向不对,再宽敞平坦的路也会越走越死。”
“云螭,你说的什么,我怎么一点不懂?”
“会有人懂的。其实不懂还更好,省得有那么多烦恼。‘诸烦恼是道场,知如实故;众生是道场,知无我故。’”
“过分了啊,云螭你过分了啊!我是道士!在我面前念佛经,这是挑衅啊!”
尉迟金徽哈哈大笑。
看到好友难得地放怀大笑,庾慕白也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