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生日礼物三

孙太后默然不语。

身后的酆化雨微闭着眼睛,修长的身体纹丝不动,就像一根石柱。

朱见深提起那把剑,横在自己的双膝上。

“这是朱见济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龙泉名匠打造的仿汉剑。他年初就写信托付南京镇守太监金英...他对我,确实一番真心。”

“那是因为他年幼无知。等他长大了,知道利害关系,你觉得他对你还会如此真诚和友善吗?”孙太后突然恼怒起来,似乎在气愤朱见深不懂事情的轻重缓急,一味地由心随善。

酆化雨突然睁开眼睛,轻声道:“皇后娘娘,不要动怒。你看殿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孙太后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老身活了这么多年,养气功夫居然不如深儿,惭愧啊惭愧。”

酆化雨看着朱见深,淡然地说道:“殿下,你心中有愧,这是人之常情,但是你能看破而不说破,应该已经洞悉天家无情。”

“不是天家无情,是巨大的利益面前,什么都可以献祭。”

酆化雨顿了一下,点点头说道:“殿下总是如此明睿,一言中的。”

朱见深缓缓拔出汉剑,烛光在雪亮的剑身上闪动,像火灵在跳舞。

“我也是个俗人,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我也投降了。”他喃喃地说道。

他想把剑举起来,只是年幼力气还小,有些吃力。

“或许哪一天,我用这把剑勒石燕然,勉强能对得起他的一番苦心。这把剑,就叫燕然吧。”朱见深说完后抬起头,看着酆化雨。

“酆老夫子,你精通医术?”

“殿下,老夫原是道士,道士多半知晓岐黄之术。永乐十八年,老夫知天命,感觉到修行遇到瓶颈,禀明太宗皇帝,讨得一份度牒,化身道士,云游四海。”

“越是有时疫灾祸的地方,老夫越要去游历。足足五年,老夫不仅修为突破瓶颈,医术也大有长进。”

“能救我的命不?”朱见深不客气地问道。

“殿下跟随老夫习练内家拳一年多,又天赋异禀,功力突飞猛进,打下了坚实的根基。身体底子,比同龄人要强得多。再加上老夫的岐黄之术,定能保住殿下性命。只是需要经历一番凶险,元神出窍,仙游几日。”

朱见深无所谓地说道:“挺好。或许这样,我活下来才更显是天意。天命所归啊。酆老夫子真的是知天命。”

“殿下过奖了,殿下真是明烛千里。”

“道衍和尚的《独庵笔记》里到底写了些什么,我真的很想知道。”

孙太后在一旁说道:“深儿不要想了。酆老夫子说过,道衍和尚曾经交代过他,《独庵笔记》原本要带到地下去,只是感念他的虔诚和恭孝,犹豫再三才传给他。千叮嘱万嘱咐,不可让第三人知道。”

“想不到酆老夫子身负旷世绝学啊。”朱见深感叹道。

酆化雨依然双手笼在袖子里,嘴角难得地露出淡淡的笑意。

“皇祖母,酆师傅,我乏了,想早点休息,好度过不久后的凶险仙游。”

酆化雨听到这话,眉头挑了挑,心里有些疑惑。殿下真的对《独庵笔记》一点兴趣都没有?

孙太后站起身来,往这边走了几步,走到朱见深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蛋。

“深儿,你要记住,那个位子不好坐。”

“皇祖母,孙儿知道。不过那个位子孙儿非坐不可。”

“非坐不可?”

“是的,我再活一遭,就为的坐那个位子。”

孙太后以为朱见深指的是上回中毒,濒死之际被太祖皇帝点化后复活的事。

“深儿,你安心养病吧。酆师傅,早就暗中准备好了。”

看着孙太后和酆化雨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门口,朱见深心里冷笑几声,“天命?你们真以为自己知天命?”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宫城的朱祁镇越来越焦虑。

“深儿怎么样了?”他一把抓住蒋安,焦急地问道。

“沂王殿下发烧四天,太后叫人日夜照看着,喂水灌药,刚刚传来的消息,殿下烧退下去一些了。”

“那就好。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坐在旁边的钱氏听到后,忍不住合掌说道,“这下周姐姐也能放下心来。她在佛堂里跪了四天四夜,人都消瘦脱形了...”

朱祁镇双目赤红,双手紧握成拳,嘴里像念经一样,“深儿得脱大险,那就是天命所归,朕一定会立他为太子,把国祚传给他!”

他抬起头,又问道:“老二家的那位,情况如何?”

蒋安的头低得更低了,“回皇爷的话,刚刚得到的消息,伪太子情况很不好,据说七窍已经出血了。”

“这么凶险?”钱氏大吃一惊。

“皇后,你去看看周妃,把深儿要好转的消息告诉她,叫她不要担心。”

钱氏虽然满腹疑惑,但是还是顺从地站起身,匆匆离去。

室内只剩下朱祁镇和蒋安两人。

“老二起疑心了没有?”

“回皇爷话,那边没法起疑心。吃食都是杭氏一手安排的,伪太子染了麻疹,殿下也染了,只是时疫之下,生死由天了。”

“那个进献毛巾的人?”

“谢吉在得知太子出麻疹后,吓得在屋里上吊自杀了。还有采办吃食的内官、伺候太子的内官和宫女,有的畏罪,有的怀惧,上吊投井十几人。真真假假,那边查不出来的。”

朱祁镇满意地点点头,“这次行动虽然是朕一手策划,可没有母后的暗中支持,酆师傅的指点,也是成不了事的。还有那个曹吉祥,很好,确实是忠义之臣。等朕复位,司礼监掌印...秉笔太监有他一位。”

“小的把这消息传进去,让曹吉祥感受到天恩浩荡。”

“不要急着传递消息进宫。现在是特殊时期,老二恐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儿子出事的线索。谨慎点,不要让那边抓到把柄。”

“是!”

朱祁镇看着窗外,紫禁城横亘在远处,飞檐屋顶,就像是山峦峰顶,在天际间波澜起伏。

“哼,绝了你的子嗣,看你还怎么坐皇位!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快意涌上朱祁镇的心头。他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尖锐,面容狰狞。

乾宁宫偏殿。

“沂王殿下前几日提醒你,叫你查查太子身边新换的人?”朱祁钰脸色阴沉地问道。

他的脸变得消瘦,胡子巴拉,双目赤红。

王勤跪伏在地上,诚惶诚恐地答道:“是的。当时太子去仁寿宫找沂王殿下玩,沂王殿下送太子出来,看到太子随从都是生面孔,就随口问了一句。然后不知怎地看到小的从旁边的巷道经过,叫住了小的。”

“那你查了吗?”朱祁钰阴沉着脸问道。

“小的查过了。太子殿下身边的人,都是皇后娘娘的安排的...小的查了几个人,被告到娘娘面前,被叫去训斥了一顿。”

朱祁钰闭着眼睛,身子不停地抖动着,牙齿咬得嘎嘎响,却说不出一个字。

“皇爷,皇爷,太子,太子不行了,皇后娘娘气急攻心,昏过去了。”王诚连滚带爬地进来哭诉道。

朱祁钰的眼睛猛地睁开,头不由自主地晃动了几下,刚站起来,却身子一软,又倒回在椅子上。

王勤和王诚一骨碌爬起来,连忙扶住了朱祁钰。

“皇爷,皇爷。”两人轻声的叫唤,这才把他从迷瞪中唤醒过来。

“快,快,扶我过去。”

王诚和王勤连忙架着朱祁钰,转到了隔壁偏殿里。

这几日朱祁钰哪里都不去,一直守在这坤宁宫。

朱祁钰看到了他的独子朱见济躺在床榻上,脸上盖着一方白巾。他浑身瘫软,再也走不动半步

他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双目失神地看着不远处的儿子。身子一阵阵痉挛颤抖着,头不由自主地轻微左右摆动,嘴巴张开,抖了又抖。

终于,朱祁钰俯下身去,又扬起头,喉咙里挤出野兽濒临死境的哀嚎声。这声音像一把钝刀,把他从心到整个身体,慢慢地锯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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