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应龙和朱见深默契地笑了笑,拱手对陈献章说道:“白沙先生,这句话再好,也得递给陈三甲。典史和狱子那里,还要请白沙先生帮忙疏通。”
陈献章当即允诺道:“此事由我去说。在下在新会县,还有几分情面。且三甲祖孙三代,绝无为富不仁之劣迹,为人好善乐施,地方和族内受其恩惠者不知几凡。”
“只是可恨这世上,总是有那么些贪利奸猾之人。三甲祖孙人丁单薄,自己结婚十几年没有子嗣,族内某些小人,蠢蠢欲动。”
陈献章不是死读书的人,一语就把陈三甲被陷害的根源点破。
设计弄死陈三甲,他无子嗣兄弟,庞大的家产自然就落到族里,到时候可以论功行赏,大家开开心心分一杯羹。
“文先生和殿下先等一等,在下马上去联络典史和狱子,把事情谈好。”陈献章匆匆离去。
喝茶等候的时候,文应龙主动问道。
“殿下,听说你是从宁波泛海南下,直至广州?”
“是的,我们在宁波上船,在温州龙湾、福州闽侯港、漳州月港、潮州南澳港都停了几日。”
“想必殿下一行定是受益匪浅?”
文应龙大吃一惊。
现在大明普通人都视泛海扬帆为九死一生的险途,更不用说富贵人群。这位皇子却排除重重阻力,从宁波扬帆南下。
在这一点,文应龙看出这位皇子殿下与众不同的地方。一是胸有乾坤,心怀山海;二是有魄力有手段,敢想敢做,还能做得到。
殿下才多大?算一算虚岁才十岁吧。
“是的。亲眼一见,触目惊心,我大明万里海疆,居然是有海无防。三宝太监率万人船队下西洋七次,却对小小的倭寇束手无措,真是令人扼腕。”
“殿下,倭寇自前元年间就有,我朝洪武、永乐、宣德年间皆闻有报。正统年间有愈演愈烈之势。里面情况复杂,真假掺杂。”
“嗯,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无非是随着沿海地方休生养息数十年,民生有所恢复,海上贸易开始盛行,有利可图,想在其中分一杯羹的海内外人士,越来越多。”
文应龙听了朱见深的话,心生敬佩。
殿下对海上贸易费心思去了解过。至少他去过的这些港口,都是大明官方和非官方的对外贸易港口。
还有他刚才这句话,说得虽然隐晦,但点到关键上了。
“是的殿下,在下也认为,随着东南日渐富庶,海上贸易会更加繁华。到时候想到这口锅里分羹的人,会越来越多。偏偏太祖皇帝定下祖训,除了少数几个港口,大明实行海禁。”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钱赚的去处,挡是挡不住,反而会引起许多事端变故来。”
厉害!这个文应龙,有很多把刷子哦。
“正统八年,父皇下诏浙江福建修建一百二十艘大海船,欲再行三宝太监西洋之路。正统九年,船只汇集福州之时,处州矿主叶宗留作乱,波及浙闽赣三地。官军数年进剿不利,愈演愈烈。”
朱见深突然说道,所说的话让文应龙脸色凝重起来。
“正统十一年,御史柳华提督三省兵马围剿,叶贼凶焰转弱,然后邓茂七在闽地延平府沙县起事,自号铲平王,连陷延平、泉州、漳州等州府,贼锋袭扰粤地海阳。南北呼应,浙闽糜烂。文先生可听说过?”
“殿下,在下听说过。两贼直至景泰元年,才算悉数弹压下去。其余恢复原状,只是福州港,太上皇下诏修建的海船,早就在海水浸泡中,朽烂不堪,不敷使用。”
文应龙一针见血地指出:“太上皇修船出海之之命,由工部执行,内官监督,户部、浙闽等皆不得过手。在下听说此诏一出,南直隶、浙江、福建等地民情鼎沸,皆说是乱命,劳民伤财之举。”
朱见深哈哈一笑:“什么乱命,劳民伤财,无非是断人财路了。”
短短几句,朱见深和文应龙居然聊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来。
酆化雨老奸巨猾,李东阳聪慧绝顶,刘健睿智果断,王恕刚直识渊,马文升刚毅勇决,都是超群拔尖的少数人。
但是在他们身上,朱见深都无法感受到刚才这种超越时代的共鸣。
“文先生...”
“殿下,在下字翔翼。”
“翔翼先生,你对海上商贸很熟悉?”
“殿下,在下出自潮州。潮州山多地少,百姓为求裹腹,多出海求生路。在下伯父乃举人出身,但是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泛海各地。在下七岁就跟在伯父身边,一边启蒙读书,一边游学各地。”
“东倭、朝鲜、琉求、勃泥、吕宋、满剌加,我都去过。二十二岁的年华,有一半是飘在海上。”
原来如此。
这样的人才在现时的大明,确实少见。
又聊了几句,朱见深问起广西当前的形势,杨戬插了一句,说起他与文应龙乔装打扮,沿着西江直至思明州的事情。
朱见深十分感兴趣,详细打听起来,文应龙也是知无不言。
半个时辰后,陈献章匆匆回来了。
“殿下,文先生,在下已经跟典史说好。他同意放人进去面见三甲。”
文应龙拱拱手说道:“大狱这种地方,殿下肯定不能去。在下就走一遭。三眼,咱们去吧。”
“好咧。”
过了两刻钟,文应龙和杨戬回来了。
“话已经交代好了,陈三甲不是迂腐之人,听进耳,记在心。”
朱见深点点头,“既然都安排好了,我就修书一封,让陶县丞明天再审一次,给陈三甲一次机会,让他少受几日的监牢之苦。”
陶鲁回到县衙后院,换下官服,穿上一身竹绸直缀,坐在那里默想着今天的案情。
他跟陈三甲打过交代,知道此人脾性。
今天在公堂上,看完状纸,听完两边陈述,陶鲁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这十有八九是一场谋人家产的阴谋。
只是强间寡婶,以下犯上,坏人名节,罪过非常大。加上苦主和几个人证一口咬定,还有所谓的物证,他就算想帮陈三甲也很难帮得上。只能采取拖延措施,缓一缓,看能不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陶鲁交代心腹便衣去江门镇,私下打听陈要才的底细。因为他察觉到,这件案子里,陈要才是主谋。
一个家仆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
“老爷,这是一位朱公子叫人送上的书信,请老爷务必过目。小的看那朱公子器宇不凡,恐非凡人,所以不敢怠慢。”
“朱公子?”陶鲁狐疑地接过书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