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城天子

“舒良传完旨,突然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太子惊惶不安,连声问他怎么了?舒良不应,目露凶光,伸出双手,要掐太子脖子。”

内官监太监张永在朱祁钰和杭氏面前,绘声绘色地转述着。

“太子大骇,正要转身逃离,见到舒良脸色一变,发出的声音却成了另外一人,威严肃穆。‘吾乃真武荡魔帝君,受大明敕封供奉,当庇佑宗室子弟。你这恶奴,胆敢行凶,欺凌主上,看俺如何收拾你!’”

“说罢,只见舒良冲到旁边,取下烛台,褪下蜡烛,掉转铁刺,对着心口就是一下。皇爷,皇后,小的看过,大半根铁刺都扎进去了,真狠啊。东厂那边的番子看过,还有说道。”

张永眼睛往旁边一瞟。

站在一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的王勤连忙接言道:“皇爷、皇后,属下的番子手验过舒良的尸身后说,那烛台刺进去后,还左右转了两圈。”

朱祁钰大吃一惊,“刺进心口,转了两圈。这舒良,难道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杭氏在一旁惊惶地说道:“陛下,常人做不出这事,肯定是真武帝君显圣施法。”

朱祁钰沉吟不语,一直没有做声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诚开口了。

“陛下,此事小的觉得十分蹊跷...”

还没说完,被朱祁钰挥手阻止了。

“舒良索贿不成,凶性大发,意图凌上。幸有真武荡魔帝君庇佑,显圣除恶!就这么定案,休得多言。王诚!”

“小的在。”

“舒良身居尚宝监掌印太监,居然做出如此之事,朕得给外廷和天下一个交代。你身为内廷之首,当受罚。除司礼监掌印太监,降为尚宝监少监,仍兼司礼监秉笔太监。”

“小的甘愿受罚,小的谢皇爷天恩!”王诚跪伏在地,诚惶诚恐地应道。

朱祁钰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杭皇后,继续说道:“你替朕,替皇后受的委屈,朕和皇后都记在心里。”

“小的是天家家奴,就算为皇爷和皇后粉身碎骨都是本分。万万不敢让皇爷和皇后牵挂。”

等到众宦官都退下,杭氏还惊惶不安。

“陛下,仁寿宫这位有真武帝君庇佑,改立太子一事,还继续吗?”

“当然继续。这个深儿,年纪幼冲,却是极有胆魄。”

“陛下,你说这些话都是他编得?”

“按照众人说法,当时偏殿里只有两人,深儿和舒良。众人冲进去时,舒良已经死透,所有的话,大家都是听深儿一个人说的。”

“你信吗?朕是不信的。还真武荡魔帝君,他什么时候出宫听过章回?”

杭氏骇然道:“陛下,他才七岁,居然会编出这么多故事,还敢杀人...陛下,他才七岁。”

朱祁钰不以为然。

“太宗皇帝七岁就奉太祖之命,穿麻鞋,裹缠腿,骑马步行,操刀持弓。据说有乱兵掠民,太宗皇帝纵马而行,砍下了他的首级,得太祖皇帝赞其勇武。”

“皇考十岁时跟随太宗皇帝出巡各地,多次从征塞北,尸山血海见得多了。深儿此举,朕倒觉得,颇有祖宗之烈。”

杭氏还是不敢相信。

太宗皇帝七岁杀人,宣宗皇帝十二岁从征,可朱见深才几岁?虚岁七岁,实岁六岁。

朱祁钰点了她一句,“皇后,仁寿宫是太后居所,她一向疼爱深儿。”

杭氏猛地一激。

是啊,仁寿宫是孙太后的住所,里里外外都是她的人。舒良敢造次,瞬息间就能要他的命。

至于是谁弄死舒良的,已经无关紧要。孙太后既然要借真武帝君,给她孙儿脸上贴金造势,那就随她去吧。

看到杭氏明白了,朱祁钰继续说道:“舒良和张喜都已死,人证皆无。那边不想生事,我们也不要多事。”

“臣妾明白了。”

是夜,南宫城崇质殿里,朱祁镇拿着一卷纸条,在灯下展开。

看完上面的字,他的脸上露出怒色。

坐在旁边,就着灯光正在刺绣的钱皇后抬起头,看到了他的神情,忍不住问道:“陛下,怎么了?”

“贼子舒良前次下毒深儿,这次又意欲在仁寿宫加害深儿,幸得祖宗保佑,化险为夷。”

钱皇后也有些不满了,“太后都默许他们改立太子,怎么还如此咄咄逼人,不肯放过深儿?”

朱祁镇没有出声回答,只是把纸条伸到油灯的火上,再看着这团小火苗在盘子里化成灰烬。

油灯如豆,摇曳不定,照得朱祁镇和钱皇后的人影,在墙壁上闪动不已。

朱祁镇盯着那团灯光,眼睛里的火焰比油灯还要茂盛,仿佛下一刻就要跳腾出来,烧遍这南宫城。

朱祁镇把右手食指头伸到灯火上,火焰一添,剧烈的疼痛让他咬牙切齿。

牙齿咬得嘎嘎响,手指头却一动不动。

钱皇后慌忙放下手里的针线布料,一把拉过朱祁镇的手。手忙脚乱地找出一盒膏药,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药膏抹在被烧伤的手指上,一边对着伤处吹着气。

“陛下,你这是何必呢!”

“皇后,只有这火燎肌肤的疼痛,才能压住朕心里的恨!

“陛下,你要记住太后的话,要忍得耐得。深儿也说得没错,暂避锋芒,保全身家,以待天时。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钱皇后柔声安慰道。

朱祁镇任由钱皇后给烧伤的手指头包上纱布,紧紧地握着她手,深情地说道:“要不是有你陪着朕,怕是朕早就被心里的悔恨,活活逼疯了。”

这时,周妃带着万妃等几位嫔妃走了进来。

“陛下,皇后殿下,这是我们做好的刺绣。”说罢,周妃带头,把一件件精美丝织刺绣,整齐地摆在桌子上。

朱祁镇看到这些东西,鼻子发酸,眼睛发红。

“苦了皇后和诸位爱妃,还要你们日夜操劳,穿针刺绣。朕连累了你们。”

周妃连忙说道:“陛下,只要能跟陛下在一起,做些刺绣活,臣妾们不觉得苦。”

钱皇后也说道:“陛下,有了这些刺绣,换得钱银,能让锦衣卫和内官监的人睁只眼闭只眼。”

“是啊。朕要靠这些钱银,把套在脖子上的绳索松一松。辛苦你们了!”

周氏眼巴巴地问道:“陛下,太子有消息吗?”

朱祁镇愣了一下,挤出笑容答道:“深儿没事。只是,他不再是太子了。”

周氏反倒有些欣喜:“不是太子不要紧,只有人平安就好。”

钱皇后在旁边劝道:“妹妹,深儿养在仁寿宫,有太后庇护,谁也不敢动他。”

“那就好。不知他长高了多少?”周氏喃喃地念叨着。

等到众人都离去,朱祁镇对钱皇后说道:“气闷得很,朕出去走走。”

钱皇后也不拦他,只是说道:“夜色天凉,陛下加件外袍再出去。”

朱祁镇披着一件道袍出了门,在夜色里胡乱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假山下。

他干脆爬上山顶,眺远望去,可以看到北边的紫禁城,阁楼宫殿在灯光里影影幢幢,仿佛海市蜃楼一般。

“嘻嘻,一城天子...又出来巡幸了。”

低低的嬉笑声,从山脚下飘上来,传进朱祁镇的耳朵里。他们是内官监的小黄门,奉命跟着自己。

一城天子,是他们对自己的戏谑之语。

朱祁镇紧紧地握住拳头。刚才包好的伤处裂开口子,渗出鲜血来。

一城天子!

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朕是这大明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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