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玉师兄,真是想不到,一年多没回京师,居然变化这么大。”朱焕华的眼睛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繁华的景象,看得目不转睛,然后一边吃着一边嘟囔着。
真不知道他那张嘴,怎么能够一边胡吃海塞,一边还能说出话来。
“慢点吃,你好歹是做江宁知府的人,不知道的还你以为你刚在热海北三河戍边回来。变化大,也不过就是这南城,核心就是这天桥地区。”
杨瑾话语里矜持带着自豪。
天桥地区变成京师第一热闹地区,而且跟秦淮河那种靡靡之音的宵金窟不同。这天桥地区有一种特别的繁华,特别接地气,雅俗同享。不像其它地方那样,表面高雅,实际特别艳俗。
能打造出这么一个看得见的大政绩,杨瑾有理由觉得自豪。
“知道,当初我离开京师时,天桥还没有这么热闹啊。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对了良玉师兄,听说天桥春熏楼里是数一数二的美食楼,你怎么不在那里请我吃饭,偏偏到这‘好再来’里吃?”
杨瑾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小师弟悄悄跟我们打过招呼了。平日消遣吃饭,去春熏楼都没事,要是想谈要紧机密的事,千万不能去。”
“为什么?”朱焕华从嘴里掏出一根鸡骨头来,顺口问道。
“都知监。春熏楼里是都知监的窝子。”
“嘶——”朱焕华喝了一口茶水漱漱口,顺带吸了一口凉气,“小师弟居然跟都知监搭上线。”
“呵呵,都知监上到任公,下到八位珰头,都在小师弟的生意里有股份。看在赵公明的面子上,谁不给他几分薄面?”
朱焕华夹了一筷子九转肥肠,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是油,还不忘给小师弟树了个大拇指。
“小师弟厉害。内班司都指挥使老杜的养女,是他的妾室。内班司,尤其是南镇抚使司,都跟小师弟好得穿一条裤子。我好几次接到小师弟的急信,都是内班司给递过来的,人家快啊!现在又跟都知监搭上线。厉害!”
“这种事心里有数就好了,少出去嚷嚷。”杨瑾交代了一句,看到朱焕华的样子,又忍不住嫌弃了。
“你到底是做得江宁知府还是江宁丐帮帮主?”
朱焕华把最后一口九转大肠咽到肚子里,用毛巾搽了搽手和嘴巴,冷冷一笑。
“江宁知府跟江宁丐帮帮主有什么区别?我脑袋上有位叫做金陵留后的应天府尹,也就管着江宁、滁州、太平这三处府县。那位赵府尹,恨不得搬张椅子在我身后办公。”
“还有江南三司,江宁织造,以及一堆的勋贵世家。又不是在天子脚下,还有皇上和内阁压着。这些混账玩意,在江宁一个个都鼻孔朝天,横着走路的。”
杨瑾知道朱焕华说得是那些勋贵世家。本朝以江宁起家,朝中勋贵近半出自江宁。一砖头下去,能砸中不少勋贵族人和家仆。
“我没有老师和小师弟那样的气魄和手段,再嚣张的阿猫阿狗,都老老实实在跟前趴在。不想跪着做官,只好和稀泥,无为而治。有事先丢给同知通判,多半时间花在《江宁时报》和《明理报》的编辑上。”
“更不想收黑心钱,做黑心事。那点俸禄,要养活一家老小,哪敢去秦淮河大吃大喝?好了,现在奉谕进京述职,先吃师兄一顿。江宁知府,我是再也不想去做了。”
“好像我请你大吃大喝,是收了黑心钱。”杨瑾没好气地说道,想了想又问道:“你进京路上,有拜见老师和小师弟,他们对你将来官职有什么建议?”
“老师说我做江宁知府不称职,把我批评了一顿。小师弟说我擅长务虚,不擅长务实,建议干脆给我谋一个江淮学政的差事,驻淮安。”
杨瑾眼睛一亮,“小师弟这个建议好,你确实不擅长务实,做做学政,管管学子,主持考试,也有更多的时间去编辑合主持报纸。”
朱焕华对这些无所谓,只是低声道:“我拜访老师时,见到他又了许多。两鬓华发,脸上皱纹也多了不少。他自从正弘四年出京,豫章、荆楚、黔中、江淮,无一刻得安宁歇息,时时都在操心劳力。小师弟悄悄跟我说,得让老师休息一段时间了。”
说到这里,朱焕华双眼微红,几近更咽。杨瑾也是神色黯然,几乎要滴下眼泪来。
“只是老师现在名动天下,功盖神州,一旦进京,如何安置?朝中那些中枢大佬们,有谁高风亮节,愿意腾位置出来?而且老师愿意进京吗?”
朱焕华凝重地摇摇头,“老师当着我和小师弟的面,说他不愿意进京,不愿意掺和进几位阁老的明争暗斗去。”
杨瑾叹了一口气,“老师目光如炬,洞悉万里。”
朱焕华忍不住问道:“现在内阁几位阁老真斗得如此凶险?”
“暗潮汹涌。表面上看,一团和气,和光同尘。实际上无比地凶险。开始时,沈首辅在洪次辅和覃阁老联手下,步步退让。沈系干将纷纷被贬或外放地方。洪系和覃系人马纷纷充塞要职。转机就发生在前些日子的后宫杨妃案上。”
“这件案子我听说过。小师弟还借着这件案子把十大盐商中的六位悉数拿下,抄家砍头。这案子怎么又跟内阁争斗扯上关系了?”
“内阁是我朝权力中枢,这天下任何事情,扯到最后,都可能扯到内阁,何况杨妃案这么大的事。当初吴妃杨妃都怀上龙种,皇上要册封两位,叫内阁拟个章程出来。沈首辅是尊吴抑杨。”
“杨妃知道后,不知走了谁的门路,找到了覃阁老。覃阁老推行新政,对付的就是勋贵世家,怎么可能尊崇昌国公府出来的吴妃?于是就捏着鼻子认了尊杨抑吴。两边斗来斗去,眼看着宫里的杨妃更有手段,隐隐占了上风,偏偏出了大案。”
听到这里,朱焕华也是脸色一惊,“杨妃身死,所以尊吴抑杨就占了上风。”
“这里面过于辛秘凶险,我只听闻过一些风声。不过小师弟可能知道些内幕,只是你我去问,他也不愿意说。”
“难怪,十大盐商,倒了六位。其余四位,交出淮盐纲首总引之权后,安然无恙。这四位我是知道的,出身徽商,跟沈首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没有杨妃案,说不定倒的是这四位,手里的盐引被林佑辅吃下。”
说到这里,朱焕华不由皱起眉头,“当初老师不是跟覃阁老说好的,打压盐商,改革盐政。怎么覃阁老...?”
杨瑾冷笑一声,“一转身就站到了林佑辅的身后是不是?”
“覃阁老真的如此?”
“如果没有覃阁老和司礼监的周公公合力,林佑辅买凶杀官这么大的事,会被留中?皇上再宠幸杨妃,还不至于被迷住心窍让后宫干政。”
听到这里,朱焕华不由长叹一声,“还是小师弟说得好,无永恒之友,也无永恒之敌,唯独利益恒久不变。我们王门,上至老师,下至小师弟,在地方奔走。说是为了我们的政治抱负,又何尝不是为覃阁老新政斩荆披棘。想不到他却...”
杨瑾笑了笑说道:“明夏,你还是见识少。在京师里多待些日子,多用心看看,你就见怪不怪了。”
“现在皇上想把陈公留在京里做工部尚书,覃阁老却想着让陈公留在江南,继续推行新政,看住海关,增加赋税。此件事,他需要我们王门帮忙。”
最后一句,杨瑾说得有些意味深长。
“陈如海陈公?明玉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皇上有了银子和大料,决意开始修建玄都观和天元宫,需要得力干将督造此工程。沈首辅和洪次辅这两只老狐狸联手举荐了覃徽凤,也就是覃阁老的亲儿子去督造。皇上十分欣喜,进而想到送银子和大料来的陈公可是位大才。”
“什么大才?”
“陈公亲笔画的江南七十二阁楼园林,栩栩如生,名噪一时。皇上便认定他为营造方面的大才。”
朱焕华苦笑不得,“那只能说明陈公丹青冠绝天下,跟营造方面没有任何关联啊。”
“但是不可否认,陈公确实是大才。巡盐理漕,东南海关,江南藩司,他哪样不做得十分出色?所以皇上才想让陈公做工部尚书,为他把关玄都观和天元宫的建造。”
“良玉师兄,陈公如此大才,不放在地方或中枢为国为民,皇上却要用他去主持道观宫宇的修建,这也太儿戏了吧。”
杨瑾淡淡一笑,“明夏,少说儿戏这样的话。工部尚书,掌天下屯田、水利、土木、营造、转运、工匠的大司空,难道不也是为国为民吗?只是如此一来却打乱了覃阁老的布局。他还指望陈公在江南为他继续推行新政,广开财源呢。”
“师兄,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不急,待会还会来位客人,先跟他聊聊再说。”
“还有位客人?是谁?”
“来了你就知道。”杨瑾故作神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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