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弘七年二月初二龙抬头刚过,满京师还没从节日的欢庆气氛里挣脱出来。
天下太平啊,真正的天下太平!
数百年的毒瘤,黔中思播土司们,现在已经在改土归流。一直在闹别扭的东南勋贵世家们,突然懂事了。捐出上百万两银子,数十万石粮食,上万匹绸缎,还有各色奇石异木,只为皇上修建玄都观和天元宫。
昱明公带着他那位得意弟子,杀人不眨眼的岑老虎,沿着运河走了一遭,整条河滑不溜秋的大小官吏各个深受教育,奋勇用事。去年最后一批漕粮,破天荒地赶在腊月二十之前运进了通州大仓。
居然没有延迟到下一年的二三月份才到,果真皇上圣明,太会用人了。
加上同时解到的南方税银。京师上万低品阶官吏,数十万军民终于过上一个禄米没有迟发,不需要饿着肚子过的富足年。
这不是太平盛世是什么?
在这种气氛下,南城天桥财神庙附近,一家叫做“好再来”的酒楼,生意兴隆。
这里靠着琉璃厂,天底下最大的古玩文物市场。每天来淘货的人络绎不绝,所以生意也就被带了起来。
到天桥地区吃饭,首选肯定是春熏楼。可惜京师这么多人,还有全国各地借着办事的机会尝尝鲜的达官贵人,一般人很难抢到号吃上饭。
所以像“好再来”这样散布在外围的饭馆酒楼,只要位置好,手艺不差,生意也好。
在二楼一间雅间里,坐着一位穿着湛蓝松江细布棉袍的年轻人,在一杯接着一杯喝着闷酒。
唉,天下再太平,还是挡不住有人忧愁啊!
一位穿着貂绒长袍,围着白狐围脖的男子走了进来。他四十岁出头,身后跟着四位随从,非富即贵。
“老爷,给你来间上好清净的雅间?”
掌柜的亲自迎了上去。
“我来找人。”中年男子把要找的人相貌简单一说,掌柜的连忙把他带到那位喝闷酒年轻人的雅间门口。
“少爷,”掌柜的敲门道。
“什么事!”里面不满地问道。
“有位老爷找你。”掌柜答道。
“嗯,进来。”里面迟疑了一下,最后说道。
门被打开,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笑着说道:“洗尘贤侄,你让我好找啊。”
里面的年轻人一抬头,又惊又喜道:“陆世叔,你怎么找到这里了?”
掌柜的伸长脖子,还想看个热闹,却被中年男子的随从一推,顺手拉上了门,然后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们先吃着,要什么只管吩咐!”掌柜的点头哈腰地说道,转身离开。
到了柜台,等了一会,他见没人注意,自顾走到后院厨房,悄悄叫来一位伙计,轻声叮嘱了几句。
坐着喝闷酒的正是洗尘公子隋黎檀,来找的中年帅哥,正是长林侯陆成繁。
陆成繁施施然坐下,自顾自倒上一杯酒,端起来笑呵呵地问道:“跟你老子吵架了?吵不过所以才跑到这里喝闷酒?”
“是的世叔。”隋黎檀干净利落地承认道。
“你老子啊,有时候过于持重了。不过你要体谅他,盛国公府,你们隋家阖府一族,上上下下数百口子,都要仰仗他。还有跟在后面数十家大小世家。他都要兼顾到。”
“当今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还不清楚吗?刻薄寡恩,记怨不记德。现在服个软,捐钱修个道观新宫,过去就一笔勾销。世叔,你信吗?”
听着隋黎檀的话,陆成繁笑了笑,摇头道:“我不信,其实你爹也不信的。”
隋黎檀抬起头,想分辨陆成繁话里的意思。
“你们这对父子,真是有意思。原本是世上最亲近的人,又都这么聪慧,偏偏都不肯去猜对方的心思。”
“世叔,你说我爹不信,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贤侄,你爹的算盘,你难道猜不出吗?只是不肯用心去想罢了。”
陆成繁终于把手里转来转去的那杯酒喝下。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个道理贤侄懂吧。”
“懂!”
“皇上是天子,九五之尊,天下亿兆百姓,都是他的子民;天下所有的财富,都应该是他的。无上的权势,无尽的荣华,一旦尝到其中味道了,就像吸食了福寿膏,永远也摆脱不了。”
“世叔,可是皇上他...”
“你觉得他是个坚韧不拔的人?”
“是的。”
“你们觉得他历尽苦难,隐忍不发,终于入继大统,所以觉得他是个坚韧果敢之人?”
隋黎檀点了点头。
“你们都被他给骗了。”陆成繁呵呵冷笑。
“十岁开始,我跟他是最好的玩伴。这段友情保持了十五年,一直到他觉得我背叛了他。所以,他是怎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他只是个敏感多疑的人。隐忍不是因为坚韧,而是无计可施。不过薄情寡恩倒是真的。一旦认为你背叛了他,辜负了他对你的好,他恨不得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记怨不记德。这点,你确实没说错。”
隋黎檀听得目瞪口呆,“世叔,你跟皇上居然还是总角之交?”
“都是老黄历,不足挂齿。我只是告诉贤侄你,对于我们的皇上,你确实不能小瞧了,但是也不能高估了。这世上,真正让我畏惧的人,以前只有昱明公。现在嘛...”
“多了一位岑益之。”
“是的。”陆成繁也痛快地承认道,“这对师徒才是真正意志坚定者,坚定得仿佛那颗心就跟钢铁灌注的一样。尤其是那位岑益之,手段百出,行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偏偏到最后又能收获奇效。心腹之患啊!”
听到这里,隋黎檀已经明白这位世叔来找自己的真正用意。
“世叔,你还不死心?”
“你死心吗?”陆成繁反问一句,“安安稳稳的,就算皇上开恩,放过我们,盛国公这个位置,还是传不到你的手里。你大哥,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要不是你跟你父亲四处奔走,苦心经营,盛国公府早就被你大哥,还有你那几位兄弟吃垮了。这些混账样样都远不如你,为何你做牛马,他们却坐享其成?”
“世叔,你不用再说了。”隋黎檀恼怒地叫道。
陆成繁笑了,嘴角咧开,都能看到后槽牙,偏偏听不到嘴巴里发出的笑声。
“贤侄,你跟我是一路人,都需要在烈火和废墟中找到真正属于我们的东西。”
隋黎檀抬起头,此时的他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淡然地说道:“世叔,有昱明公和岑益之在江淮蹲着,你不怕吗?”
“怕,怕的要死!”陆成繁毫不迟疑地答道。
说完后,陆成繁冷笑一声,“所以我派人去了灵武镇,阿布翰族长、灵武镇总兵石中裕,开始时对河套地区念念不忘,现在又牵挂上中原,日思夜想啊。你知道为什么吗?”
没等隋黎檀回答,陆成繁自顾自答道:“因为他信奉的那位柴斯达木活-佛喇嘛告诉他,灵武之地是他的龙兴之地。他不仅能成为草原上的王,还会成为中原花花世界的王!”
轮到隋黎檀冷笑了,“这样的话也有人信。”
“有些信教的人,不可以常理判定。贤侄,你知道吗?柴斯达木活-佛收了寿王一万两供奉,收了我五千两供奉,于是就编出这个一个荒诞的借口,结果还真有人信了。”
说到这里,陆成繁仰首大笑起来,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
隋黎檀冷冷地看着有点疯狂的世叔,静静地等着,等到他终于恢复如常了,这才问道:“才一处而已。昱明公师徒可是有两人。灵武出事,那里是苦寒之地,岑益之肯定不愿让老师受苦,会自告奋勇征讨。昱明公留在江淮,万一有事,他振臂一呼,门下弟子汇集,我们死得更快些。”
“是啊,还差一处。”陆成繁像是刚刚想起这茬,“贤侄,你知道安南那边的情况吗?”
“世叔,我依稀听说,那里分南北朝,两家打来打去的,都姓阮。”
“北阮是地方豪强,南阮是世家,他们俩分了安南国王的江山,打了二十多年。不过最近南阮的大君雄才武略,不知从哪里得了渠道,居然跟天竺的因吉利人勾搭上,得了三艘泰西横帆炮船,还有好几千枝火枪。”
说到这里,陆成繁凑过头来,故作神秘,“听说啊,南阮军里还有上百的因吉利军官呢,帮他练兵。一下子就抖起来。一口气打到清化、升龙府,把北阮赶到凉山奠边去了。”
“这个南阮打了几场胜仗,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居然派人向越秀投书,说南桂是他安南国的故疆。你说,再这么下去,两广不得派个人过去看着点。谁合适?当然是昱明公啊!哈哈!”
看着陆成繁又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隋黎檀心里有数了。南阮与因吉利勾结,说不定就是他牵针引线的。
这位世叔,与越秀西关商会的关系很深,是那边瓷器、丝绸、茶叶的大供应商。而西关商会最来钱的航线就是越秀到天竺,,跟天竺的因吉利东天竺公司勾勾搭搭。
想着想着,隋黎檀也笑了,“世叔,神机妙算,小侄甘拜下风。既然你都安排好了,就让小侄陪世叔疯一场又如何!”
“好,好,好!这世界,原本就应该是疯子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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